天井

王尚桐

小时候，放假去乡下奶奶家度假，必定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快乐辰光。

农家小院中，有一个不大的天井，天井多用小青砖密实地铺地，青砖窄窄的缝隙里，到了黄梅天就会生出绿莹莹的苔藓。天井中央有口井，井旁的花池中，奶奶种上了金银花，金银花的长长藤蔓攀在花架上。盛夏时，朝向天井的每扇窗户都会迎来浓郁的花香，奶奶会掐下金银花的花蕾，给我们泡花茶解暑。屋檐下立着一只爬满青苔的水缸，那是接雨水用的，乡下人习惯称“天落水”。天井中还搭了几枝竹竿，用来晾晒衣物。进入腊月，寒风阵阵，竹竿上晾上了鸡、鸭、鱼、肉，那是为过年准备的。

天井，这是一个下接地气，上达天光云影的空间，逼仄的空间，是全家人摆好小饭桌吃夜饭的地方。夏日里，也是泼水乘凉，喝茶聊天与分享冰西瓜的地方，也是孩子们躲猫猫的地方，也是见证一个家庭开枝展叶又彼此紧密联系的地方，更是享受天伦之乐的甜蜜地方。

邻家姑娘要出阁了，大人们在天井中央摆上神案，台面摆满供品，香烛闪烁。严格而隆重地遵照乡下的规矩，几点沐浴，几点拜神，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不能有丝毫闪失。新嫁娘洗澡必须用天落水，水中一定要泡十二种花，洗完澡后，新娘还要默默吞下一只天落水煮的鸡蛋。看着新娘姆妈神色庄重地在天井中进进出出，面对这些诡异的讲究，我们这些小屁孩却嬉笑不停，我们一笑，满脸大汗的姆妈格外紧张，她生怕自己的任何不恭，惹神灵不悦，导致女儿的婚姻有什么闪失。

长大了，自己也做了父母，才明白了。迷信的父母，因为太过于重视一件事，便不容有失，便祈祷冥冥中有神灵的护佑。那是天下父母对于子女深切的爱。也是在迷信礼仪背后，父母那颗因为过于紧张而无助的心。

紧傍奶奶家的杨家大院，是村里的大户。院子大，天井也大。天井在杨老爷子的精心打理下，犹如迷你型的苏州园林。天井一隅，立着一块太湖石的假山，假山上青苔碧绿，山石上点缀着小巧的亭、台、楼、阁，更神奇的是一股清流奔涌而下，砸在假山下的小水车上，水车转动，又将水流扬到假山上，水流不止，意趣盎然。几株纤细的翠竹和几棵绿叶芭蕉簇拥假山，为天井添了几分山林烟岚之气。水榭花池里养了几条金鱼，让人眼睛跟着鱼尾巴转。花池中芍药开得正旺，青石条几上，摆了几盆微缩盆景，片石有山的纹路，灵动雅致。

一块照壁，将大门和天井分开。照壁中央雕有一个大大的“福”字，照壁四周雕有精美的莲草纹饰，还有祥云中飞翔的蝙蝠，奔跑跳跃的梅花鹿，手拄拐杖、托着仙桃的寿星老，榴结百子的石榴。一块照壁，福禄寿喜，全齐。

大院天井，有山、有水、有竹、有鱼、有花，营造了主人与世无争的心态，却是别样的境界。观景赏花，养眼养心。落雨了，手捧紫砂壶的杨老爷子，听雨打芭蕉，品香茗，颇有几份“短梦惊回，北窗一阵芭蕉雨”的意境。老人常有一句口头禅：坐拥天井，望天之眼，悠然自得。

“文革”来了，红卫兵破“四旧”，杨家大院在劫难逃。镇上中学教美术的杨家老大匆匆赶回家，连夜赶画了一幅红太阳照亮全世界的宣传画，严严实实贴在照壁上。翌日，举着小红书、呼着口号的红卫兵来到杨家，在红彤彤的照壁下，召开誓师大会，杨家被抄了。天井一片狼藉，假山被推到，翠竹被斩断，芍药连根拔，毁坏的水榭中，金鱼鼓着眼，无力地摆着尾巴……坐井观天，美景不再。望天之眼，睁大了惊恐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老宅。万幸，一张画保护了一座精美砖雕的照壁，真是谢天谢地!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四十年。杨家老宅成了明清古建筑，天井修缮一新，恢复了原来的园林景观，劫后重生的砖雕照壁，也成了美丽乡村游的历史文化名片。

随着农村城镇化的推进，一座座农家小院被拆除，望天之眼的天井在隆隆的推土机声中也消失了。农民扛着锄头乘电梯，搬进了高楼。那个下接地气，上看天光云影的天井常常留在了心头，每每想起，心头怅然。

常常有这样的梦境，月夜，朝向天井的窗悄悄推开了，天井里的夜饭花正喷吐着泼辣的香气。月晖洒遍天井，一寸寸地挪移，突然觉得月光不再像霜雪一样单薄寡冷，它有了湿润之气，有了融融暖意，月光从望天之眼投下的所有暗影，假山、树冠、竹梢、水缸、花池，似乎深藏着心事与秘密，深浓无比，闪闪发光。

露水下来了，月亮如硕大的铜镜一般照亮天井，它好像照耀着全世界，又好像只莅临这方天井，望天之眼，深切照拂沉睡的人们，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