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会议记录”和“问讯笔录”讲求详实精准客观真实，自然谈不上“文笔”也不需要“文笔”。以屠格涅夫为代表的自然主义的创作流派也不是对客观事物进行纯粹的自然的记述和描摹。

　　刘勰的《文心雕龙》的《总术》篇中有这样的论述：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之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盾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
　　
　　很明显，刘勰在这里想说明什么是“文”，什么是“笔”，或者想说明“文”和“笔”各自有怎样的规律和特征。刘勰并没有看门见山地先阐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而是先批评颜延之“文”、“笔”观的偏颇、立论的混乱和脆弱，然后在下文中回答什么是“文”，什么是“笔”。
　　
　　在刘勰所处的时代，“发口为言，属翰为笔”的说法为当时的社会特别是文化层广为接受，是足以服众的观点，他对同处于南朝但比他更早一些的颜延之的批评也是中肯而准确的。然而，他们共同的错误在于他们关于“文”、“笔”这两个概念的认识上不甚通透，在对这两个概念的内涵的解读上也是不完备的，这当然是当时历史条件下作者认识能力受限所致的结果。今天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仍然在用“文笔”这一概念，尽管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它们所揭示的基本特征和基本规律应该是相同的。
　　
　　从现代逻辑学和语法修辞学的角度来说，“文”、“笔”分立和“文笔”合用的内涵和外延各有不同。在刘勰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文”指“文采”，“笔”指内容，而它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是否具有“韵”，用今天的话来说，“文”是精神的，“笔”是物质的，“文”是主观的，“笔”是客观的；“文”是作者创作时理性的把握，“笔”是作者理性活动的产物，“文”是作者的理想与期望，“笔”是作者收获到的现实的成品。换句话说，“文”和“笔”的关系相当于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或者是题材和手法的关系。而颜延之则认为“言”是纯粹的朴素的文字内容，“笔”这种体裁并非纯粹的朴素的内容，它是具有一定“文采”的“言”。颜延之进而又说，儒家经典是“言而非笔”，各种传记是“笔而非言”，即是说，儒家经典是自然（或写实）的“言”，是没有文采的，而传记则是带有一定文采的“笔”，这样一来，颜延之的逻辑错误就是很明显的，他把母命题和子命题混为一谈，难怪刘勰要批评他的自相矛盾了。刘勰指出，《易》中的《文言》就是专门注解和说明乾卦和坤卦的意义的文字，属于“五经”之一的《易》的组成部分，是极有文采的“言”，那么，既然《易》的《文言》有文采，它自然就不归属于“言”而要归属于“笔”的范畴了，于是，颜延之的“经典则言而非笔”的论点就不攻自破。
　　
　　澄清了颜延之的谬误，刘勰才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他说：
　　
　　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为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
　　
　　口头为言，书面为笔，这与现代汉语的“口头为语，书面为文”的“语文”的定义是基本一致的，这样的说法已经进一步涉及到了“言”和“笔”的概念的内涵：“言”为口头语，“笔”为书面语。那么，区分“言”和“笔”的表现手法的标准又是什么呢？这便是刘勰于本文开首所说的“有韵者‘文’也。”核心环节在“韵”，刘勰所援引的当时人们的普遍观点是立足于魏晋至南北朝时期的“骈体文”也就是“韵文”（《文心雕龙》本身就明显地带有这种文体的特征）。促成文章“韵致”的是“文”即文法，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语法和修辞，也就是说，经过语法的校准和修辞的润色的、并诉诸于书面的“言”也即“文”过的书面的“言”才能成为“篇”或“章”，却不能叫做“文”，在古代，“文”指的是创作手法和技巧（如“文过饰非”中的“文”），具有动作性，那么，它就自然涵盖着作者的知识水平和创作能力，而今天的“文”则是指完成了的篇章，即：古代的“文”和现代的“文”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但是，尽管如此，刘勰的说法仍然存在一些纰漏。口头语言一经写成书面语言，不一定都有“笔”的水平层次，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性。对口头语言的自然记录和照搬也不一定达到“笔”的水准，从“言”到“笔”的真正实现必须有“文”的中间环节的支持，并且是至关重要的环节支持，“笔”是作者对“言”用“文”这样的方法处理后的产物。今天所说的某人的“文笔好”或者说某人某作品的“文笔犀利”中的“文笔”即相当于古代人所说的“文”，即写作能力、创作能力或者驾驭和掌控语言文字的综合能力，也包括创作风格，但它们又略有不同，古代人说的“文”是一种手段，是一种方法，与篇章的完成是有共时性的和同步性的，它不能脱离具体的写作活动而单独存在，它是动态的、具体的，现代的“文笔”指的是作者一定程度的写作能力和写作风格，是静态的，是抽象的，是可以脱离具体的写作活动而单独存在的一种修养和素质，“文”是过程，“笔”是存在和结果。
　　
　　“会议记录”和“问讯笔录”讲求详实精准客观真实，自然谈不上“文笔”也不需要“文笔”。以屠格涅夫为代表的自然主义的创作流派也不是对客观事物进行纯粹的自然的记述和描摹，他们用一种更为特殊的方式表现着作者的性情和人生观，是一种独到的“文笔”，或者说就是“自然主义文笔”。刘勰所说的“笔为言使，可强可弱”中的“笔”，既有古代的“文”的意思，也有现代的“文笔”的意思。
　　
　　2011-4-24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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