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在线:原创散文发表网!致力于打造中国最专业的原创散文网!
推荐栏目: 爱情散文 - 抒情散文 - 伤感散文 - 情感散文 - 哲理散文 - 亲情散文 - 心情散文 - 游记散文 - 短篇小说 - 爱情散文诗 - 抒情散文诗 - 伤感散文诗 - 现代诗
精典美文推荐: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 散文 > 短篇小说 > 姐弟,生死绝恋

姐弟,生死绝恋

散文
时间:2010-03-05 23:08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姚忠恒点击:
        

      给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只留下一段岁月/让我无怨无悔/全心的付出……

——周华健《风雨无阻》

  【一】
  
  枫树湾是湘南一个山坳里只有几十户农家的小村庄。村民大都赵姓,同祠堂,只有少数几家杂姓,清菊就是一个。她是外乡人。
  村后五华里的地方有一座天桥,是这个村的标志性建筑物。有现在的十层楼高。名为桥,实际上没有交通的意义。它是一架横跨东山岭和西山岭的水渠。当地村民之所以叫它桥,是因为它的形态。事实上,用红油漆写在水渠桥梁上的三个醒目的字“向阳渠”才名副其实。
  站在水渠上,山峦远村的风光尽收眼底。水田里的秧苗,在山峦起伏的夹道中,象一条宽宽的绿地毯往南北无限延伸。东山岭脚下是一条能够并行两辆老式解放牌货车的乡级公路,象诗文的韵律平平仄仄跌宕起伏,又仿佛蚯蚓的标本弯弯曲曲转弯抹角,暴露在青山绿田之间,畅通无阻地穿桥而过。
  登高望远,有一种豪气从脚板心很牛地油然而生。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象时下通货膨胀的商品市场一样的骄傲的情绪在胸中立体几何似的扩张。特别是在这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
  此时此刻,清菊就在天桥的高处。尽管美景也尽收眼底,她却无法轻松起来。因为她呆的地方是别人不愿意呆的。她现在紧紧抓着只有大拇指粗的天桥铁栏杆,栏杆已经象劣质皮鞋的后跟,往外翻了下去。所以,清菊悬空的身体与地面是垂直的,有时候由于大风的力量又横着飘起来。衣袂和衣背被风鼓起象刚出炉的面包,软乎丰满。远远望去,又象一个没有背伞包的跳伞运动员。
  她进入了两难境地。爬上天桥已无能为力,掉下去后果又不堪设想。
  清菊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不想死,三十刚出头的生命多年轻,多美好。雌性荷尔蒙还象湘南的地水一样不知疲劳地汹涌澎湃地往外冒着。人说女人生娃最痛苦,可她以为眼下悬在空中等死的感觉最痛苦。……如果赵映山见过他的娃崽就好了。他们肯定会冰释前嫌,他肯定就会爱她了,可赵映山永远都看不到他的骨肉了。想起来硬是可悲……想到赵映山自然就会想到他最深爱的小女人姚红……哎,不对,当年是红妹子吊在天桥的栏杆上最后摔死了,今天怎么换成了俺?咋回事?谁搞错了?……不管那么多了,喊赵映山来看看!即将摔死的是俺清菊,昵称菊子,不是红妹子。
  “映山!——”
  她大声喊着,声音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映山,你在哪里?——”
  她用一只手做喇叭筒,想把喊声送远点。赵映山半天也没有露脸,不知跑哪里去了。
  “映山——赵映山!——”
  一着急,清菊犯了个低级错误:她用两只手同时做喇叭筒。结果可想而知,她悬吊的身体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地狱之门坠落。在这生死瞬间,她突然醒悟过来,她不想死。可晚了,死神已经向她伸出了温暖的双手,并呈现出一副慈祥的面孔来迎接她。魔鬼也有善良的一面,它不想吓唬这个可怜的,再也没有资格享受青年节半天假期的女人了。她的汗“哗!——”就从紧紧闭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从栏杆到地面的几秒钟过程,清菊最后留给人间的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完美无缺的汉语拼音中元音的标准发音:
  “啊!——”
  清菊猛地从床上坐起,那速度象炸响的浏阳鞭炮。
  幸好是个梦。
  抹了把额头上油亮亮的毛汗,心跳象擂鼓。紧接着又无力地仰面瘫倒在床上,脑壳迷迷糊糊的,不晓得怎么就做了恶梦。闭目养神稍清醒后想起来了,昨晚睡觉前计划第二天去给赵映山扫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倒也合情合理。看了一下床边方桌上的闹钟,八点了。平日里这个时辰已到地里出工了,今天是清明节,秧苗育了,田间地里暂时没有什么重要农事,人就慵懒了,有闲心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她深深地打着哈欠,带着噩梦遗留的疲劳到后院去洗脸刷牙。
  后院是住宅后门与山脚之间的一块平地,大概四十平米。洗脸刷牙以及洗菜做饭的水是用破开的南竹从山里引来的泉水,水柱有筷子粗。下面有一口大水缸储存着备用水。
  以前清菊用牙粉刷牙。赵映山从城里带回了牙膏,她就用打喷嚏的速度依赖上它了。牙膏泡沫丰富,洁牙迅速,最要命的是它有一种清爽的水果香味。每次刷牙她都象敬神灵一样,既庄重又愉快地来对待它的全过程。牙膏挤出来不多不少,黄豆大小。满口泡沫后只漱一口清水,最大限度地保留口腔里的水果味道。结束动作是雷打不动用手罩住口鼻,饱满地呼气,贪婪地吸气,沉醉在水果香味的气息里。
  洗梳完毕,她提着一竹篮的祭品,香烛和烧纸,抱着宝宝赵乾明,出门给赵映山扫墓去了。

       【二】
  
  四月春深。
  树影密密匝匝。漫山遍野的百花争先恐后地发表新年的处女作。色彩相间的田畴上禾苗,油菜花,豆角花,向日葵高低错落有致。蜜蜂蝴蝶们花间穿梭,上下翻飞,宛若农历二月初八七里八乡的村民涌向镇头赶集。各色羽毛的鸟儿都集合起来了,在树枝上,屋顶上,灌木中歌唱。它们用鸟语写诗,衬托着花香。温煦的南风吹来,大片的秧苗,油菜花,深草顺势倒伏,然后直了腰,瞬间高了一大截,这是它们接近气节的最佳状态。
  一个冬季都在咀嚼糠粑和反刍枯草的耕牛,现在山麓悠闲地甩着尾巴,用长舌卷扯着嫩绿的青草贪婪地往嘴里送,嘴角挂着绿汁。畜生心里那个美呀,“哞!——”一首写实风格的赞美诗也发表了。
  它惬意地把初春的气息啃得差不多了,现在又象钟摆不紧不慢地向前移动,准备把刚打照面的清明节也悠哉游哉地去品味一番。
  放牛娃把草帽做枕头躺在树下,顺便做着讨堂客的美梦。
  赵映山的坟堆就在村后祖坟山的脚下。储备了一年能量的迎春花把清明节从地下很古朴地顶了出来,黄黄灿灿的,将土坟铺得严严实实,散发着奇香。清明时节通过清菊和赵映山的对话已从节气的意义上剥离而成为清菊的一种约会和一种守望。
  每次来到这里清菊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嘴里嘟嘟囔囔:“你这个短命的哟……”哽咽的声音里充满了埋怨,爱怜和心痛。
  清菊点燃了烧纸、蜡烛、燃香和香烟,按规矩摆好了祭品,最后倒上一杯酒搁在祭品的前面。赵映山以前是不抽烟不喝酒的,后来回到枫树湾的那段非常的日子里都学会了,脾气也变坏了。清菊很怀念他不抽烟不喝酒的那些清纯岁月。那时多好呀,后生娃娃一张白净净的脸,有文化,乖巧,把清菊情窦初开的心弄得五迷三道的。
  那时赵映山还在县城里读初中。新中国刚刚举行过十年庆典,人民的生活都比较困难。农村是当时粮食严重匮乏的地方,有些地方还出现了饿死人和逃荒的现象,清菊就是这个时候逃难到枫树湾的。枫树湾自然也不是风景这边独好的世外桃源,能够野菜加糠煮粥果腹一年就不错了。在这个背景下赵映山却能坐在县城的学堂里朗朗读书,实在令人羡慕。他无形中成了湾里大有锦绣前程好娃崽的“形象代言人”。他爷赵运良也觉得脸上蛮有光彩。
  清菊与赵映山初次见面是那年的寒假。
  赵映山背着行囊揣着每门功课都是五分的成绩单回到枫树湾。赵运良知道近日娃崽会回来,没想到是今天。当赵映山进门叫他“爷”时,他只是稍带意外的含着父爱地看着娃崽,心情象挂在门前舞动寒风的红辣椒。
  “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姆妈。”
  丢下这句看似平静的话,心里却按捺不住一股喜悦的热流。他顺手接过娃崽的行李和书包转身进了里屋。
  “姆妈!”赵映山大声朝里屋喊着。
  “山娃子回来啦,快到姆妈这里来。”姆妈正在灶屋做饭,听到喊声马上丢下吹火筒和夹火钳就迎上去把娃崽抱在怀里。赵映山把冰冷的脸埋在姆妈的胸前,只觉一股温暖驱赶走了全身的寒气。
  “冷吧?快来烤火。”姆妈拉着他坐到灶堂前。她边往灶膛里添柴边不断问在学堂学习、吃饭、睡觉等情况。赵映山回答一切都好,突然他想起来了,跑到里屋把成绩单拿给了姆妈,然后搬过小板登坐在她背后,双手搂着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背心上,等待享受被姆妈夸奖的幸福。
  “我娃崽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姆妈看着考卷上全是红色的勾勾,高兴地连连说。
  赵映山把姆妈箍得更紧,幸福得笑出了声音。
  “把成绩单拿给你爷去看,让他也高兴高兴。”姆妈笑着说。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象艳艳的杜鹃花一闪一闪的。
  在外屋赵运良微笑地看着娃崽的成绩单,心里蛮满意,他想娃崽正在按照自己的设计一步一步走向出息,离实现自己理想的日子不远了。
  土地革命时期,赵运良的堂伯父被划成富农。一夜之间土地和财产大部分都充了公。伯父哭得死去活来,那是他平时省吃俭用,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挑南盐卖豆油的走村串户一点一滴的积攒才置下的家当呀!本以为农户人家有了土地就有了保命的根,谁承想竟是这样的结果,他想不通。一根箩绳带着他的疑惑离开了人世。
  赵运良读过几年私塾,信奉古圣先贤的谆谆教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等等。他觉得农户人家要想保护好命根子,就得有人放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去读书做官,有了权说话才算数,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埋怨伯父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晓得,白在世上浪费那么多大米了。
  所以,赵运良有了娃崽以后,生活再苦再难,也要送娃崽去读书,好实现他的人生理想。现在娃崽的学习成绩这么好,他能不高兴吗?
  这时后院柴门“吱扭”被推开了,阳光牵着寒气扑了进来。旋即一个女娃子跨进了门槛。赵映山从外屋探头出来,只见女娃子壮壮实实的,比他高出半个头。一根又大又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穿一件蓝底小碎花的棉袄,简朴得就像初恋的羞涩。袖口卷得老高,提着菜篮的手臂和脸蛋冻得红萝卜似的,天冷,嘴里还冒白气。
  “大婶儿,菜洗好了。”她的声音清脆明亮,充满生机,冲击着他的耳鼓。她朝灶屋走去,篮子里盛着包白菜、白萝卜、大蒜和香葱等,一路还滴着水珠。
  “菊子娃,把菜放到案板上,快来烤火。”赵映山姆妈心疼地说。
  “没事,俺老家比这冷多了,俺把菜切了吧。”
  这个女娃是哪个?怎么没有见过?赵映山心里纳闷,好奇心驱使他朝灶屋走去。
  赵映山的家进大门就是一条两米多宽的过道,左边第一间房是外屋,是赵映山的卧室。右边第一间房是吃饭拉家常的,类似客厅。过道中间的左边是厅堂,正面墙上有祖宗的画像,墙角边堆放着农具和家什。右边是天井,四周横吊着南竹杆晾晒着衣物。过道的最深处左边是里屋,是赵映山爷娘的卧室。右边是灶屋,里屋和灶屋的中间是通往后院的柴门。从大门到柴门的过道大约有十米深。
  赵映山跑到灶屋门口问:“姆妈,这个女娃是哪个?”
  “你姐姐呀!”
  “姆妈乱讲,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呢?”
  “今天不就见到啦?”姆妈神秘地微笑着。
  “我还是没搞明白。”
  “以后自然就明白啦。”
  姆妈本来想告诉娃崽事情的原委,当着清菊的面又觉得不妥,心地善良的她只好搪塞娃崽。
  赵映山转到案板前,歪头看着清菊,心里一下亮堂起来。仿佛突然间心里长出了许多玩具,童话故事和歌儿来。他是赵家的独苗,从前一个人玩耍,以后有姐姐陪着,一定蛮有趣。今天突然就有了姐姐,太不可思议了,少年的心好开心,惊奇,他不明所以地笑了。
  清菊放下菜刀,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少女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好生可爱呀,容貌清秀,像一个清凉的早晨。高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唇,眼睫毛翘翘的,白净净的脸瘦瘦的,大概只有巴掌大吧?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用手掌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他条件反射地缩紧了脖子躲开清菊的手。
  “姐姐的手好冷啊。”
  接着他咯咯地笑个不停。
  清菊心里顿时冒出一个预感:她会穷尽自己的生命,好好呵护这个少年,以后的岁月都会与眼前的这个少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少年像一只可爱的小猫一样,既让她心生怜爱,又在她以后岁月里挠下一道道深刻的痕迹,使她受着痛苦的煎熬。
  那年清菊十五岁。赵映山十二岁。
 

 【三】
  
  紧挨着赵映山土坟的是那条乡级公路。清菊用树枝拨弄着点燃的烧纸,好让它烧得更快更透。春风吹起白灰飘落至公路上,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车尾旋风带起白灰滚滚向前,一会儿便随风而散,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在清菊的生命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却不能像灰尘一样随风而逝……
  赵映山姆妈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入秋就感到手脚发冷,要提着火笼取暖。火笼是湘南农家一种常见的竹编圆篮,里面放置一陶碗,盛装适量的灶膛里未燃尽的木炭,圆篮上再盖一层厚布,主要是用来给手取暖的。看着姆妈那张病恹恹的脸,赵映山幼小的心灵有个愿望,要给姆妈补充一些营养。家里穷,除了几只生蛋的鸡就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做补品的东西了。鸡是肯定不能杀的,全家的食用盐和肥皂等日用品还要靠它生蛋来换呢。
  他想起城里人用气枪打麻雀的事,有了灵感。
  这天下午四点多钟,赵映山做完了当天的寒假作业,就揣着新做的弹弓,背着姆妈和爷准备到山里去打鸟。
  “去哪儿?大冷的天。”清菊发现了鬼鬼祟祟准备出门的赵映山。
  “嘘!——”赵映山用食指压着嘴唇,“莫让我姆妈和爷晓得。”接着他神秘地说,“你要愿意,就一块去。不愿意就当没看见……”
  “俺愿意!”没等赵映山说完,清菊脱口而出表了态,那速度就像心算1+1=2。
  进山之前要到村前湾水桥下面,捡一些石子做弹丸。“湾水桥”三个字是凿在麻石上,砌在桥栏墙里的,桥面中间的青石板已经被岁月践踏得略呈凹形。过了桥顺路往前走,煮一锅潲水的功夫就可以到镇上了。
  他们刚一上桥就碰见堂哥赵映天从另一端过来。
  “映天哥,卖完豆腐回来啦?”赵映山亲热地招呼了一声。
  “哎哟,我们湾里的秀才回来啦?放寒假了吧?”赵映天赶紧放下担子,挪开箩筐上的竹筛子,拿出几块油豆腐泡分给赵映山和清菊吃。
  “菊妹子,今年好大啦?”映天问。
  “十五啦,吃十六的饭了。”清菊一边嚼着油豆腐一边回答。
  “哎哟,长成啦,可以找婆家啦。要不要你嫂子给你做媒呀?”映天笑着说。
  “俺不要!不要!”菊子把长辫子往背后一甩,急忙转身低头扶着桥栏,脸羞赧得宛如秋后的枫叶。
  “耶,还怕丑呢。你们这些女娃子呀,个个口里都说不要,其实心里的油早已烧红啦。映山老弟你说是不是呀?”赵映天开玩笑地逗着赵映山问。
  “是的!是的!”赵映山其实不懂什么叫找婆家,但看堂哥说的那么肯定,就想当然地做起了应声虫。
  映天哥笑得像一地的刨木花,挑着豆腐担子过桥去啦。
  映天哥长相很滑稽,面色红润润的,脸短短的,眼睛一条线,牙齿地包天。整个面庞就像一砣油豆腐,特别是一笑就像一砣有声有色的象形油豆腐。
  赵映天其实快五十了。枫树湾祖祖辈辈都是按照“家和兴盛长,国运映乾坤”这两句话中的字的顺序取名排辈分的,所以,赵映天年龄再大,在赵映山这里也只能混个“初级职称”。
  “过年的时候我们屋里也会做豆腐和糖糕子,还有炸豆油饼和红薯片子的。”
  赵映山说得满口溢香,清菊听得更是心驰神往,仿佛那吃香的喝辣的快活日子就含在嘴里,一张嘴就出来了。
  赵映山和清菊都模糊地感觉到,自从有了对方心里的迷惑就不用再孤独地苦思冥想了,快乐时也不用再自言自语了。忙时俩人一起劳动,闲时俩人一起玩耍,有了交流的对象生活立刻变得简单明亮起来。
  尽管当时他们不可能分析得如此清晰明白,但确实感受到了生活的快乐和丰富。
  一顿饭的时间,他们在湾水桥下的小河滩就捡了一堆弹丸石子。正愁不知用什么装,清菊麻利地扯下一只袖套把石子装了进去,并把两头打上结,活像一颗大个儿的水果糖。俩人会心地笑了起来。
  “菊子姐,你要是长了毛呀,肯定比猴子还要机灵。嘻嘻……”
  “你才像猴呢,长得像一根干豆角!”清菊急得脸都红了,大叫起来。
  “我就是齐天大圣怎么样呀?哎,哎,哎……”赵映山扭屁股,搭眼罩,还模仿猴子抓耳挠腮扮尽鬼脸。平时的斯文与文静一扫而光,显现出少年的淘气来。
  清菊气得笑了出来。
  “讨厌!看俺咋治你。”清菊追着赵映山满山跑。
  “追上我,就给你‘糖’吃!快来呀!”赵映山边跑边把“水果糖”反复抛向天空。
  开心的笑声相互追赶着,撞击着,重叠着,缠绕着,在清凌凌的河面上飘荡,山间里回响……
  时节过了腊八,喝完了粥转眼就到二十三祭灶神,过小年了。田野的土已经干了,留下一片片发黑的禾蔸,整个田野变成了一座大操场。
  枫树等落叶乔木都光秃秃的,偶尔有没掉下的叶片,透过阳光,有一种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情致。
  扎在树干上的稻草垛,像分娩后疲惫的产妇。
  赵映山和清菊跑乏了,笑不动了,就仰面躺在山里的草皮上,大口大口地吐着白雾。
  山上栽的都是茶籽树,叶片是蜡质的保存了水分,依然是老绿老绿的,当阳的一面感着光,风一吹,光跳跃着很芭蕾。山上的茅草和灌木丛都早已化成炊烟了。
  “菊子姐,找婆家是什么意思?你干吗不找婆家?”赵映山突然想起这个话题。
  清菊感到很意外,心想他怎么突然单刀直入地这样问,随口这么一说呢,还是有所考虑,有所期待呢,或者是早熟?她希望他早熟,又希望他不要超过她的期望值太懂事。当她看到他那张天真单纯的脸和执着地等待回答的眼神,无法确定他的想法。
  如果当着许多人的面,清菊会羞于启齿,怕人取笑她丢了姑娘家应有的矜持。可她不怕弟弟笑话,没了顾忌地大胆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找婆家就是……出嫁,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清菊结结巴巴说完这段话后顿觉心跳加速,像开水沸腾的水泡,她赶紧侧过身去背对赵映山。其实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女,对没有经历过的事又能知道多少呢?最多也就是平日里侧耳听过大姑娘媳妇们议论这个事,一知半解的。
  “那你对映天哥说不要婆家是真的吗?”赵映山继续追问,像个迫切想得到答案的好学生。
  “假的。俺不但要找,还要找一个长得俊的,嗯,疼俺的,嗯,俺也喜欢的……”
  清菊今天胆子大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飞上一片火烧云,腊月里的寒风都未能吹灭这场“火”。尽管如此,话说出了口,心里刹那间宽松了许多,只觉得天空是为她而那么高,那么蓝的,四周的景物也在眨眼间变得那么亲切开朗起来。
  都说少女情怀总似诗,清菊和天下所有的怀春少女一样,用想象把未来憧憬得几近完美,不食人间烟火。以为事情会按自己预定的路线走,却完全没有想到感情这东西是最难把握的。
  “菊子姐,你找不到婆家的。”赵映山突然坐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
  “凭啥?”清菊也迅速坐了起来,不解地看着赵映山。
  “因为找婆家是找自己屋里的人,我娭毑找的是我爹爹,我姆妈找的是我爷,都是一屋人。你找哪个呢?”赵映山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起来。
  这边厢清菊却笑得眼角飞泪,直不起腰来。她先前还以为赵映山很懂这些事,原来是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的大笨蛋。
  赵映山看见她笑得那么忘形,一时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但受了感染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俺就是你们家的人呀!”她喘过气来,大声说。
  “那你只有找我啦,我们过一辈子啰。”赵映山不假思索脱口就出来了。
  清菊这次没有笑,一阵眩晕,她腼腆地低下了头,口发干,一身发紧,为摆脱尴尬,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又中规中矩地坐了下来。
  “俺不知道。”隔了会儿,她声若蚊蚋地答道。心里却莫名奇妙地向往着一些东西。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她忍不住想,如果他现在是个成熟的青年那该多好呀,那他说的话就是铁定的承诺了。
  “哎,我要先告诉姆妈,看她怎么说。”赵映山兴高采烈地建议。
  “俺的小祖宗,当着你娘的面说这个,那不羞死人去,不知天高地厚!”
  赵映山此刻觉得菊子姐的反应太不可思议了,有点大惊小怪了。这有什么呢,告诉姆妈以后他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玩耍了,他喜欢跟菊子姐在一起。
  赵映山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挪到清菊身边说:“菊子姐,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怎么到我屋来的?”
  清菊看着赵映山,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情一下沉重起来,沉默了半天,说:“去年俺爹带俺从河南逃荒来枫树湾投靠姑母,谁知俺爹回去不久姑母就去世了。姑父早就走了,又没有孩子,就留下俺一个人守着这个家。”
  赵映山晓得清菊的姑妈是哪个了。村东头那个精瘦精瘦的病怏怏的老太太,眼睛凹进去,不大说话,抽旱烟袋,小孩子都有点怕她。
  “为什么到我屋来呢?”
  这一问动了清菊的伤心事,她突然泣不成声了。赵映山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他拽长袖子欲给她擦泪,她却扯下另一个袖筒盖在眼睛上。
  一阵风过,茶籽树微微发出树叶的摩擦声,鹧鸪鸟从山间深处某个角落传来了清脆的叫声,此时二人把打鸟的事都给忘了。
  清菊抹干泪说:“俺姑妈家的水田在后村东山岭那边。今年秋收,俺挑不动稻谷,就向你们家借牛来驮。俺会使骡子和驴,牛是头一回使。结果它从山坡滚下去……摔死了……”
  赵映山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啊!你闯大祸了!那是我们屋的命根子呀,我爷不骂死你才怪呢。”接着他又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我回来一直没有见到牛……原来……”
  清菊马上解释说:“叔没骂俺,蹲在牛的旁边呆呆地看着,不停地叹息。那叹息拖得很长,象地里的红薯藤一样。当时俺吓傻了,只会嚎啕大哭,婶儿一把将俺搂在怀里,陪着流泪。还一个劲儿地安慰俺别怕,没事的,你叔不会怪你的。婶儿这么一说,俺哭得更凶了……”清菊的泪水又一次汹涌起来,说话明显地有了重重的鼻音。
  “当时俺跪下说,俺赔不起牛,俺把自己卖了,抵牛债。婶儿扶起俺说,你真是个苦命的娃呀,只要娃不嫌弃叔叔家穷就一块过,婶儿会把娃当成亲生娃儿一样看待……就这样俺就进了你们家。”
  赵映山没有想到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点都不晓得。他猜想肯定是爷怕影响他的学业,在所有来信中只字未提。可眼下面对清菊,他不晓得该说点安慰话呢还是说些别的什么。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心里一片茫然,木雕似的看着她。
  “怎么不说话?傻呆着看俺干吗?”清菊看着赵映山目光直直的,忍不住破涕为笑。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呢。”
  “那你干嘛瞪着眼不说话?”
  “那你刚才还哭了呢,现在又笑,更像傻子。”
  他们斗起嘴来,互不相让,在茶籽树林里竟然追逐起来。这一对少男少女刚才还沉浸在茫然和伤心中,转眼阳光就写在了脸上,笑容替代了泪水。这动静惊醒了一只野兔,它逃窜在枯草里,暗黄的毛色,双耳竖起,眼睛滴溜溜的,三瓣嘴和鼻翼以及腹部拉风箱似地掀动着。赵映山和清菊惊喜地屏住呼吸。它逃到两三米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动作迟缓,看来是只怀孕的母兔,不断发出咕咕的叫声。
  此时天色已渐渐向晚,远处缕缕炊烟在暮色中弯动腰肢,极目天壤于灰暗中混沌为一。
  野兔跳至一块风化石上,笨拙地转过身来,看着紧随着的不怀好意的赵映山和清菊,三瓣嘴里喷着气,透露出紧张和不安。那眼神很绝望,似乎意识到已无路可逃。
  在它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清菊匍匐着,视线锁定猎物,赵映山则不失时机地单腿跪地拉开弹弓射出弹丸。野兔尖叫一声,翻滚落到石块后面。清菊一跃而起跨过石块,后来赵映山只听到“哎呀!”,接着一阵重重的跌落声,就没了任何声息。赵映山快步跑到石块跟前一看,大吃一惊,清菊掉进了陷阱里,纹丝不动,姿势象条离水多时的软体卧鱼。赵映山没来得及多想一屁股坐在坑壁上滑了下去,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不应该下来。
 

           【四】
  
  他推着摇着喊着清菊,她却死了一样没有反应。他试探她的鼻息还有呼吸,心才落到肚子里。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把她救出去。他抬头观察这个坑,象个舂米的石臼,底小口阔,呈喇叭状。臼底可以摆一张十个人的圆桌席。底深约四米。三百六十度的坑壁均为风化岩石,光滑滑的。他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很后悔下来。现在想去找人来救援都没有机会了。难道只有坐以待毙?
  天已经断黑。腊月的夜特别的黑,象倒扣的铁锅。冷风也特别富裕,象四处漏光的茅草屋。整个世界仿佛沉浸在海水深处,静静的。偶尔听到一两声犬吠声和鹧鸪的无规律叫声,那声音凄凄切切的,似乎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晓得爷和姆妈在干什么,是不是在等着我们回去吃饭?我们没回家他们肯定蛮着急。说不定正在找我们呢。想到这里,他更急了,于是大声喊:
  “爷!——姆妈!——我们在这里!——”
  “快来救我们!——”
  喉咙干了。没人应,更没人来救他们。
  肚子有点饿了。
  开始有点怕了。
  开始绝望了。
  便扯开喉咙哭了。腔调怪怪的,足以让狼以为是同类遇难,从而前来援助。
  他浑身颤抖着,像筛糠似的,便紧紧地把清菊抱在怀里,一来壮胆,二来取暖。
  这时清菊顺便在他怀里做了个美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个大姑娘,和相爱的人在东山岭姑妈的田里收割稻子。他是个粗壮高大的后生,眉清目秀,满面温情,白白净净像个书生。歇息时他们就坐在茶籽树下乘凉,她给他倒了一碗水,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黄瓜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咬着。很快就吃完了,两人甜蜜地笑起来。
  黄昏。后生挑着一担满满的稻谷,健步如飞地回家。她跟在后面,一路上采几朵野花,割一捆嫩草。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下,有意无意地显出那么一点儿难以掩饰也不想掩饰的幸福来。
  回到屋里,他忙着做饭,她喂鸡喂猪喂牛。吃了饭,早早插上大门,木盆里泡着四只脚的同时还拉家常,可以说是其情融融其乐陶陶。她看着他青春飞扬的脸,他看着她含情脉脉的眼。油灯的火苗突然噼里啪啦地爆响着,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灯花报喜。他痴情难禁地拥她入怀,欲吻她……
  “俺们还没有成亲呢!”她嗔怪地说。
  “那有什么难的?现在就拜堂成亲!”他倒干脆利索。
  于是乎天地顿时重现光明。清菊头顶红盖头坐在花轿里,后生骑在牛背上,走在前面,胸前斜佩着红绸花。牛额上也系着红花,绸带系在犄角上。
  枫树湾一下陷入了满园春色。桃花盛开在铜墙铁壁里,找不到春天的出口,这是一个新娘带来的变化。村民们突然发现枫树湾被罩在她的红盖头里,她把春天的花色收藏在鞭炮礼花和锣鼓唢呐里。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鞭炮礼花和唢呐锣鼓齐鸣,周围是一片五光十色的喜气洋洋和乐音的幸福氛围,豪放地把枫树湾涂抹成浓浓的春天花色的表情。
  “我们要吃喜糖!”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围着花轿嚷。
  后生赶忙解围说:“我是跟我屋里的人成亲,要吃喜糖到屋里去管够!”
  一吆喝,全朝屋里涌去。
  贺喜的村民散了,天地又重披夜色。后生一下变成了赵映山,将她的盖头揭了,轻轻抱起她放到床上,温存无比地搂她,抚摸她,恍若初次找到一块稀有晶体。她则脉脉含情地任他百般狎爱,心里涌起七分愉悦,三分娇羞。
  “把灯吹了。”她声柔如棉。
  “你闭上眼睛不就行了?”他调情地说。
  “不嘛!”她撒娇地扭动着腰肢。
  “好好。”他吹灭了灯,“怕什么丑嘛。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赵相公了。”
  “那俺就是你的清娘子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三月桃花盛开的声音。
  “对对对,我现在就亲娘子!”他的嘴闪电似的盖在了她的嘴上。
  俩人一下变得赤条条的了。
  一轮圆月挂在窗外,天地黑黑的,唯有他们的屋里泻满了水银似的月光。不晓得名目的花一簇簇地开在床前,灿灿的,艳艳的。
  她的身体像月光下的湾水河清清朗朗,柔柔软软,一丝丝温温暗香涌动着。他深情地吻遍了她全身,最后相互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合二为一。
  这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女第一次做起了所谓的“春梦”,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男女之事的领悟,只不过想象在一个“情”字上。或者说,以女娃家本能的害羞心理,自己放纵着自己的想象。这种想象,却也并没有突破一个“情”字。这个梦使她已经渐渐成熟的身躯自行生动彻底地完成了性的觉醒。
  清菊在极其快感的扭动中醒来了。
  赵映山抱得太紧了,她感到有点窒息。但她宁愿这样,也不改变姿势,这样更容易全身心仍陶醉在那种从未体验过的迷乱的快感中。她因自己竟做了这种梦而倍感羞耻和困惑,可又不希望事如春梦了无痕,反而希望还能继续做下去,希望那种快感还能象过电似的布满全身心。她情不自禁地反过来把赵映山抱得更紧,下意识地将自己分明在膨胀着的不晓得怎么变得紧绷绷,鼓耸耸的双乳挤压在他的胸膛上,居然觉得怪舒服的,仿佛那一种快感仍能保留一部分在身心里。忽然她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的,遗尿了?真羞耻!她探手摸了一下,很粘稠,不像是尿水,顿生慌张。
  这一场春梦,竟引发了一个十六岁不到的乡下女娃的大量初潮。
 

       【五】
  
  清菊烧完了纸钱,拔掉坟头杂草,绕成团抹扫墓碑上的尘土。她凝视着墓碑感慨万千,一转眼,坟前都杂草丛生了,她想时间消逝得真快。不管时光怎么流逝,自己也永远不会忘了躺在里面的人曾经给她带来的期待、欢乐和痛苦。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随着人的逝去而逝去,反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咀嚼往事的过程中却更加鲜明。虽说人生如戏,但演过的情节不可能中途闭幕再来一回,也不像欣赏文章,喜欢的章节可以反复阅读,不喜欢的可以跳过不计。在清菊不长的人生中,有许多深刻的往事,虽然不可能再经历了,但它们却常常在她的回忆中肆无忌惮地醒来。如碑上“赵映山”三个字,虽然她没有读过书,可她不但认得而且会写。当初学写这几个字的情景还记忆犹新。
  赵映山初中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里,他们姐弟相处得非常愉快。两人的身心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在清菊心里,赵映山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都是一道吸引她眼球贪婪的美丽诱惑的风景。他有文化,举止文明,说话得体,斯斯文文,不由得人不心生爱慕。他在村里遇见年轻姑娘就低头,越这样,大姑娘小媳妇就偏爱逗他寻开心。一逗,他就脸红,不知所措,手脚没处放。害羞的男人最容易让女人的母性发作,每当这时清菊就挺身而出,给他解围。
  清菊已经十八岁了,对于男女之爱的感知已不是花季初潮时停留在朦胧与羞涩的阶段,这个时候的她已有强烈的爱与被爱的渴望,并且这种爱带有明确的针对性。她常常入迷地看着赵映山伏案读书,还能辨出他的脚步声,每次不等他敲门,都会及时开门迎接。
  “山弟回来了?”
  “你怎么晓得是我呀?”
  “俺是神仙呀。”
  “莫糟蹋神仙两个字了,巫婆还差不多。”他玩笑地打击她,两人最近比较爱斗嘴。
  她想,是巫婆倒好了,她会毫不吝啬地施加魔法让他走火入魔地爱上自己。她开始体验失眠的滋味了,她常呆呆地望着屋顶幻想,如果能与他结为夫妻,一辈子是多么幸福和满意呀。她对这人生,也就没有别的要求了。每当她对自己诉说这段感情时,象在讲一个最美丽的,也是自己讲得最清楚,最动情的故事,那语调,柔柔娓娓的。
  暑假结束前的那个夜晚邻村放电影《地道战》,赵运良老两口没等断黑就占位子去了。清菊说已看过多回就没去,赵映山第二天要报到,在外屋赶着写作业,也没去。赵映山一回校,清菊又要丢魂似的熬上几个月相思的日子。这几天她总觉心里空落落的,做起事来丢三落四,总想找机会单独与他相处,哪怕是说说亲近的话也好啊。这样就可以感受他的气息并把它留在记忆里,溶化在血液中待孤独时慢慢来享受和反刍。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清菊反而觉得心慌意乱,坐立难安,看什么什么都在晃。
  她稳稳神,悄悄地推门进了外屋:“山弟,你喝水吗?”她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飘飘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赵映山抬起头看着傻愣着的清菊,感到奇怪:“菊子姐,有事吗?怎么不说话?”
  她顿时尴尬起来,心想你可太傲气了,明明问你喝水不,却装着没听见,故意的么?
  她冤枉他了,因紧张想问的话只在她肚子里溜达了一圈,没说出口。
  她一时不知所措,退出了外屋,回到对面自己的屋里。转悠了一圈,仍坐立不安。突然听到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有主意了。再次悄悄推开外屋的门,用大人关心小孩的说:“你看你,也不知道点一根蚊烟。”于是动手点蚊烟。
  蚊烟有两尺来长,拇指粗,象根棍,是黄草纸裹着搀和了六六六粉末的锯木灰做成的。双手要轻拿轻放,不然易折。赵映山也下坐来帮忙,他一靠近,她就心慌,手微微颤抖着,蚊烟断了。她在心里忍不住骂自己是头笨驴,暗暗地拧了大腿一把,提醒自己镇静。
  蚊烟点燃了,赵映山归位又写起作业来,清菊坐在旁边象旧戏里的丫头伺候公子一样用大蒲扇给他扇风。
  蚊烟弥散着带有药味的青烟,油灯照到的景物都仿佛游动在轻轻的白雾中。
  看着专注的赵映山,清菊心里象煮开水一样活泛起来。心里总有种莫名的自卑感,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有文化,爹娘疼爱,帅气,有那么的人见人爱,将来肯定会有个好前程。她有什么呢?斗大的字不识一箩就算了。逃难多年,爹娘没来看过她,她也不晓得家里的情况怎样。尽管叔叔婶儿对她象亲生闺女,但总改变不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事实,总觉得像天上飘飘荡荡的云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
  成年以后她度过了多少痛哭长夜的日子呀。如果说她还有什么的话,那就是比赵映山的年龄大上个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可这“金砖”又值多少钱呢?不管值不值钱,这两年上门提亲的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因为心里还有期待和憧憬。如果赵映山愿意拿这块“金砖”做枕头,她就会乐意地做他的枕头。拿它做压箱底,她就会老实地做压箱底。如果遇到了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要拿它做垫脚石,她就心甘情愿地垫在他的脚下绝不后悔……可现在这块所谓的“金砖”象废墟中的破砖烂瓦并不被人看起……想到这里,她伤心起来,突然嘤嘤地哭出了声。
  听到哭声,赵映山抬头奇怪地看着她,她赶紧背过身去。
  “菊子姐,怎么了,哪个让你受委屈啦?”赵映山离席转到她跟前问。
  “没事,你别管,写你的作业吧。”她不好意思抬头看他。
  “人不伤心泪不流,你肯定是想屋啦,是啵?”赵映山蛮有把握地说,“放心吧,等我读完这一期,就陪你回趟老家好啵?”
  清菊看着赵映山,良久不语。然后狡黠地说:“回了老家,俺就不再回枫树湾了。”
  赵映山不明白她今天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很意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答案,只得追问:“难道我屋里对你不好吗?”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你们家待俺再好,终归不是俺自己的家呀。”
  赵映山语塞。不晓得此刻该为她排解,还是为自己辩解。
  清菊又试探性地问:“要是不回来了,你会想姐吗?”
  “肯定会想的。”回答得蛮干脆。
  “这还差不多,算姐没白疼你,还不是个白眼狼。”清菊的心情一下雨过天晴,笑出声来,笑容流光溢彩,像是心爱的宝贝失而复得。
  赵映山松了口气,赶紧拧干了一条湿毛巾给她擦脸。那架势就象兄长对待妹子一样自然大方。谁晓得清菊又不开心了,心想,赵映山平日里见到大姑娘小媳妇都会低头红脸的。可今天我一个黄花大姑娘在你面前这么近,居然没有一点感觉,擦我的脸就象擦毫无知觉的桌椅一样,我真是太没有魅力了。那失落感止不住的层层附在了她的身上,她没好气地抓过他手中的毛巾拍在桌上,只听得重重的一声。
  赵映山纳闷了,女娃的脸怎么就象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真是一本读不懂的天书,比解一道数学方程式难多了。
  清菊琢磨着,赵映山为什么好象没有意识到她的性别呢。论容貌她虽说不上窈窕艳丽,但也健康壮实。再说了,人家说,“二八无丑女”。这问题的关键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没有文化,不是个才女,不然,就会令赵映山刮目相看,再引起他的注目、崇拜、敬仰和爱慕。
  “山弟,菊子姐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她一脸的严肃的问,只因心里没底。
  “能办到的一定办到,不能办到的想办法也要办到。”他蛮男子气地铿锵回答道。
  “俺想学文化,你能教俺吗?”她认真而充满期待。
  赵映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蛋汤一样简单的事,干吗搞得那么神秘。禁不住大笑起来,结果被蚊烟呛得咳出泪来。
  “我现在就教你!”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写字本来,写上“清菊”俩字:“先学写你的名字吧!”清菊便挨着他坐下来临摹。他在一边不断地表扬她,她忍不住转过头看他一眼。平时从没机会这么近距离仔细看过,今天居然连嘴唇上的绒毛软胡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的脸一下就红了,心怦怦乱跳。突然感觉不好意思,便趴在了桌上。
  “怎么啦?表扬几句就不学了?差得远呢!你看,这‘清’字的‘三点水’与‘青’是不能分开的,不然就变成‘三青’两个字了。”
  “俺怎么也写不好,怎么办呢?俺是不是太笨了?”
  “莫急,刚开始都这样,多写就好了。”
  “你手把手教教俺吧。”她脸颊红润润的,眼里放射出属于恋爱中女子才有的奇异光彩。
  他惊讶地说:“菊子姐,你今天好漂亮呀!”
  她的心差点跳出来,整个世界突然放大了无数倍,仿佛在迷梦中她居然非常自然地无师自通地撅起嘴唇撒娇地说:“行不行嘛?”
  “行啊。”他握着她的手,她顺势就坐进了他的怀抱里。她攥着笔往他身上靠去,他没有反感。就这样他握着她的手写起来,写了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专写“清菊”俩字。她又提出要学写“赵映山”三字,说是以后写信也好写个收信人的名字呀,于是他们又写这三个字。不知不觉写了半个写字本了,那时,她真希望那写字本厚厚的,永远也写不完才好。
  她的背紧靠在他的怀里,近的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和自己的心在有力地怦怦跳动。她觉得周围好静好静,先还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儿叫,后来听不见了。只听见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再后来连这一种声音都听不见了。她的身子软了,手不但出汗,而且没有知觉不会写字了,任他的手摆布。她的思绪象吃了兴奋剂的小鸟早已冲破现实的樊笼海阔天空的浪漫去了——她真希望他能紧紧搂住她,亲她,抚爱她。
  在燃烧中她感受女人的幸福,如果此刻让她化成灰烬,可以肯定那也是一堆微笑着的灰烬。一个乡下青春女娃,她可能从不曾想到过,这种由纯洁的爱而得到的强烈的幸福感,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铭心的体验。
  突然,门被推开了。他们惊得同时抬起了头,只见赵运良站在门外瞪大两眼正望着他们。她心虚极了,怕他骂赵映山,那就太罪过了。
  赵映山倒是挺镇静的:“爷,电影看完啦?我在教菊子姐写字呢。”
  爷用目光询问着她,她赶紧壮着胆子说:“是的,是俺要山弟把着手教俺写字的。”
  赵运良“哦!”了一声,表示晓得啦。
  她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儿站着,扭着双手,不安地望着赵运良。
  赵映山也站起来让开椅子说:“爷,你坐吧!”
  爷大步走近桌前,拿起写字本儿翻了几页:“菊子娃,这几页都是你写的?”
  她点点头低声说:“是。”
  赵运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肯定的笑容:“爱学习的人就会有出息。菊子娃,你白天做事晚上学习,也累啦,早点休息吧。”
  清菊应声离开了外屋,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她没有马上睡觉,关上门尖起耳朵听外屋的动静。他们爷崽没说几句话,就听见他爷的脚步声走向里屋去了。接着外屋的灯也灭了,清菊这才躺在床上,抱着枕头,一颗心满足得像要化了似的。
  想想这个乡下女娃,真是可怜,能有机会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偷偷亲昵那么一次,就足够她幸福一辈子似的。即便是现在她在赵映山的坟前祭扫时,想起这些往事,身体内也还会激动得微微颤抖。
  第二天一早,清菊顾不得洗漱就去外屋敲赵映山的门,准备吃了早饭送他去学校。看见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了,里面没人,桌上的书也不见了。里屋和灶屋也不见叔叔和婶儿。他们都走了吗?为什么不叫醒我?山弟为什么不辞而别?她满脑子里乱窜着这些疑问号。理不出个头绪来,乱了方寸,隐隐约约觉得这事跟昨晚的事情有关联。同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以后再难与赵映山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她带上门就往外冲,无论如何要与赵映山见上一面。
  可是当她过了湾水桥就傻眼了,顺路往前走可到达镇上坐车进县城,往村后走穿过向阳渠走上五六个小时也能到达县城。她无法判断他们朝哪个方向走的,顿时忧伤起来。这种忧伤,对一个从来没有经验的乡下女娃来说,实在太突然了,居然使她忘记了哭泣。
  猛然间,她撒腿就往向阳渠跑去,一口气爬上渠桥,坐进水槽,放声大哭起来。那气势就像百年不遇的山洪爆发,一泻千里。
  
  赵映山是爷娘送他到镇上后一个人坐车回学堂的。他爷一再叮嘱,最后一学期了蛮关键,要努力勤奋,静下心来学习,莫胡思乱想。需要什么,短什么,就给屋里写信或捎口信,爷娘给他送去。莫想家,也不必回屋来。
  其实他明白爷的真正想法,昨晚的事对他震动蛮大,爷怕再这样下去就会应了老话说的那样,日久生情,结果就会影响他的前程。平心而论,清菊是个不错的女娃,勤快、善良、孝顺、健康。可她毕竟是个没文化的乡下女娃,与将来要在城里谋生做官的他相比,那条件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俩在一块,她只会拖了他的后腿——命里他们是不相配的。
  赵映山是个孝顺的乖娃子,答应了爷的要求,且要爷放心,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爷为了避免多年的心血和理想付诸东流,所以决定尽早让他们姐弟分开。他想过给她找婆家,可这两年上门提亲的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她说要伺候二老一辈子。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爷娘,不便硬逼着她出嫁。现在明白了,她不出嫁是把心思用在了赵映山的身上了。他也想过送她回老家,可映山姆妈却说,几年了,她屋里也没来过亲人看望她。老家的情况也不晓得怎么样,好倒罢了,万一不好,岂不是把菊娃往火坑里推。这娃的命已经够苦的了,怎还忍心这样做呢。其实清菊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们屋里的一员了,他们之间已升级到亲情的层次了。于是乎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赵映山暂时莫回屋,只有先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六】
  
  赵映山坟头两边,各栽有一棵柏树。比一米六五个头的清菊还要高半个头。看着它们的成长,清菊仿佛看见了是她生命旅程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模仿,那挺拔的身姿就是她青春含钙时期的复印。微风中轻拂她眼眸的新嫩绿意,记忆了她二十岁时一段特殊难忘的情怀。
  赵映山初中毕业了,回屋里过完春节后又回城了,按照爷的意思,开始实施在县城谋生,步入仕途的计划。他住在县城的同学屋里,每天同学都陪他到政府各机关,部办委局和企事业单位找工作。
  赵映山当时也太相信他爷的话了,错误地把自己估计得太高。赵运良也自以为是的把儒家的“学而优则仕”当成法律条文了。“文革”以前,招工都是由国家计划安排的,不是用人单位想招工就可以操办的。那时,城镇户口的青年找工作都蛮难。他一个持乡下户口的人,找工作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初中文凭在枫树湾算个文化人,在县城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了。所以赵映山处处碰钉子也就在情理之中。
  现在,他正在县剧团大门口徘徊。虽然刚立秋,夜晚还是有点凉意。他双手插进裤袋里,顺便盘点剩下的毛票。其实已经清点过无数次了,全部家当只剩下八毛钱。如果买一张戏票,明天吃饭就免不了闹经济危机。可如果今晚不看戏,肯定睡不着觉,心发虚。他陷入两难境地。
  为啥这样?只因去年毕业那天,同学请他在县剧团看了一场戏。从此他就迷恋上了在戏中扮演白娘子的旦角姚红。从剧场出来时他已像个梦游者,神魂颠倒的,周围朦胧的世界已不复存在。连大门口的车水马龙声和小贩的吆喝声都充耳不闻。
  姚红刚满十八岁,在台上穿上高垫彩鞋才一米六高,小巧玲珑。俩小酒窝和两颗小虎牙,特别引人注目,给人甜美可爱的感觉。根据外形,导演本来是让她出演青儿的,可她在台上的气质,仿佛变了个人,特别是那充满哀怨的眼神,让人心疼,活脱脱的是白素贞的翻版。于是导演大胆启用她扮演白素贞,一炮走红。接着七仙女林黛玉都非她莫属了。在台上她的一抬手一投足一转身一颦一笑,每一个唱念做打都死心踏地的烙在了赵映山的脑海里,任凭狂风暴雨或电闪雷鸣不能将其赶跑丁点儿。每天不来剧场打个转或看一场她主演的戏,就丢了魂似的,找不着北。
  他承认自己爱上了姚红,而且爱她爱得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一年多前他那颗年少的心就开始被爱所折磨。可怜的赵映山在一年多的日子里,几乎夜夜梦见自己变成了许仙董永贾宝玉,与白娘子七仙女林黛玉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有时候像在戏里,有时候像在生活里。情窦初开的少男这一种单恋,迷幻又热烈的想象,究竟更贴近戏里还是更贴近生活?他也说不清楚。
  此刻剧场准备开演了。赵映山徘徊到剧场门口写着戏码的水牌面前:《白蛇传》,姚红主演。姚红俩字,有着千钧力,凝聚了他的神智——今晚无论如何要看看她。
  他迅速绕到剧场后墙院。墙头比他高出半个身子。他退到离墙根四五米远的地方,准备用助跑跳高翻过墙去。助跑时墙头上幻显出两颗虎牙……两个酒窝……一双哀怨的眼睛……当他双脚带着成功的兴奋落在墙内时,运气太背了——刚好碰上到厕所去的场务员。结果就是他哭丧着脸被带到办公室,工作人员将他狠狠地教育了一顿,最后把他的外衣押了下来,要他家长明天来取。
  赵映山没看上一眼姚红,就灰溜溜离开了剧场。
  第二天他直接找到昨天那位工作人员,态度诚恳地承认了错误。顺便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主动提出愿意承受处罚:散戏后帮助剧场打扫垃圾。工作人员觉得他蛮机灵的。写出书面检讨,外衣就可以还给他了。赵映山的检讨字迹工整,文句通顺,认识深刻,文不加点。
  工作人员暗暗喜欢上了他的才气,便劝了他两句说:“爷娘在乡下供你读书,多不容易。万一摔坏了手脚,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心里会好受吗?对得起爷娘吗?”。
  外衣还给了赵映山。他道了谢,出了办公室。
  工作人员追了出来说:“明天开演时,再来一趟吧。有事跟你说。”
  第二天赵映山如果不来,他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一样。可是他来了,他的人生因此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工作人员把他带到办公室。团长打量了他一番。开门见山跟他商量起来:“剧团专管宣传工作的老同志退休了。你愿不愿意接手这个工作?”
  赵映山感到很意外,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于是小心翼翼的问:
  “那具体做些什么呢?”
  “写写海报啦,剧情简介啦,演员介绍啦,刻钢板啦,油印剧本曲谱啦,写幻灯字幕啦,就这些。演出时还要打字幕幻灯。”
  “没问题。”这些事赵映山都能做,不用思考就答应了。
  “月薪十块钱,还管吃住。”
  这回赵映山没有说话,太高兴了,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了。他极力抑制着心里的激动,只顾得上点头了。赵映山答应得痛快,团长也很满意。
  赵映山做梦都没想到,一不小心就和姚红成了每天可以见面的同事了。兴奋得他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虽是临时工,但衣食住行得到了解决。
  头一个月发薪水,请同学下馆子美美地吃了一顿,另外买了一些糕点带回枫树湾给爷娘和清菊尝了个鲜。那天他们屋里比过年还热闹。
  高兴过后,赵运良严肃地说:“山娃,剧团只是临时解决吃饭和落脚的问题,你的人生目标是进机关做国家干部,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敢忘了啊。”
  赵映山劝爷放心,说他不会忘的,眼下先好好干,日后伺机而动。
  可这一“伺机”就是一年多。他都过了十八岁了,国家干部的梦还是没有“而动”。倒是和姚红因为一件小事出乎意料地顺利交往起来了。
  事情说来也简单。演员卸妆是用毛笔在碗里蘸上菜油或茶籽油,涂抹在脸上,用黄草纸揩擦,脸往往火烧火燎的生疼。老辈子留下来的方法,哪个也没有想到去改变它,都习惯了。赵映山却想到了,买来医药棉,给姚红试着用。
  姚红用后感到很舒服,于是对这个乡下男娃有了好感,注意上他了,自然就交往啦。走红的名优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一个乡下男娃,剧团的许多人不能理解,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其实这蛮好解释。舞台上,她的光辉简直就是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有冲破一切黑暗的势头。是赵映山心里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偶像。可生活当中,她却是另一种风貌。清高,甚至是蛮不讲理的。同事们对她都是敬而远之,她的日子其实孤立无援,没有知心朋友可以诉说心事。爱情方面,尽管也有不少的少年“维特”追求她,可一旦进入实战演习,都觉得此女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纷纷逃之夭夭。只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赵映山,一直坚贞不渝地“战斗”在第一线。他就能在别人不能理解的眼光中获得了芳心。
  对于姚红来说,她和其他十七八岁青春阶段的女娃子一样,渴望有爱情来滋润这段岁月。当其他追求者纷纷逃避,使她寂寞难耐时,赵映山却象勇士一样出现在她眼前,怎不令她感动?自然把他记在心上了,她并不知道他们能够走多远。但至少现在有个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书童”陪伴左右,让她发号施令,随心所欲,那又何乐不为呢?

        【七】
  
  “文革”时期,古装戏以只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为由归类为“毒草”,“四旧”,被赶下了历史舞台,被表现工农商学兵生活为题旨的现代戏和样板戏,底气十足,气宇轩昂地取而代之了。创造了八亿人民,八台戏的光辉历史。
  剧团每年都有硬性指标,去城镇、农村、部队和学校为工农兵送戏一百场,要把“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贯彻落实到实处,这样既锻炼了队伍又提高了思想素质。
  那年盛夏,他们剧团在农村演出。散戏后不少女同志到村边小河岸洗澡。河岸是京广线铁路。洗到一半时,一辆火车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大灯正好照射着她们,白晃晃的光吓得她们先是一愣,然后大呼小叫争先恐后地钻进黑暗处,醒过神来又大笑起来。
  姚红打了肥皂还没来得及冲洗,匆忙穿上换下的衣服,要赵映山陪她到村后水塘继续洗澡。
  那夜满天繁星,倒影显得水塘深邃无底。赵映山打着手电找到一处下水方便的地方,然后牵着姚红走到那里。她叮嘱他不要离开太远,她怕黑,但又不许看见她。这可难住了赵映山,结果还是她想出一个办法来,在俩人不能互见的地方大声唱歌壮胆。
  于是他放开嗓子学唱《白蛇传》中“断桥会”的唱段来:“许郎夫你莫怕听我细言,你的妻原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眉山一蛇仙,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艰险,谁知你病好后把良心变……”
  “哎呀,青蛙叫得都比你好听。”水塘那边传来恶评。
  “我是门外汉,还是你唱吧。”
  她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情绪:“错上了法海的无底贼船,妻盼你回家来你不见面,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一怒来到金山寺院,为的是夫妻能再团圆。若非青儿她拼死战,腹中的娇儿也难保全。(白)也难怪青儿她!——(唱)青儿她变脸,谁的是谁的非你自己言。”
  她唱得很投入,认真,情感真挚。甩腔抑扬顿挫,吐字清晰入耳。虽有两三年没听她唱了,今天听来还是那么亲切感人,丝丝入扣,仿佛天遥地远处传来天籁之音。
  姚红对艺术的执着和痴迷,令同仁们汗颜。她简直对艺术比对生命还重视,赵映山对这个,是既难以理解又倍生崇敬之情。
  他情不自禁鼓掌喝彩:“唱得太好了。”
  “好什么。这都是‘毒草’,你唱别的吧。”
  接着赵映山和姚红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追逐着唱了许多“语录”歌和“文革”初期的流行歌。当姚红逐渐没有声音时,赵映山估计她已经洗完了,也没多想慢慢摸索着过去了。这时水塘那边传来号令:“洗完了。过来接我。”然而面对几乎是应声而到的赵映山,姚红突然大发雷霆:“你肯定偷看了我洗澡!”
  “没有啊!”
  “那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掐得这么准?”
  “你叫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过来了。”
  “没有叫你,怎么就过来呢?流氓!”扬手一耳光。
  赵映山感觉有种猝不及防的震撼,眼前金星乱冒,他深吸口气,强压着怒火说:“你怎么打人呢?”
  “谁叫你心术不正,图谋不轨?乡巴佬!”
  “你,简直就是‘山顶洞人’……”赵映山气极无语,转身准备走掉。
  “等一下!你走在我身后。我怕。”她打着手电快步走到了他的前面。
  赵映山满腹委屈跟在后面,缄默不语。心想,在她面前一点尊严都没有,纯粹的母夜叉。难怪以前追她的人都穿兔子鞋跑了,骂他是“乡巴佬”,也太伤自尊。换作是谁,也受不了这口气的,真想好好回敬几句,但他想起了爷老子的嘱咐:“姚红的爷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也算是高干子女了。你是农民的娃,与她攀亲,是我们全家的福气。要好好与她相处,将来好实现‘国家干部’的理想。你的人生就会平步青云,凡事都要忍耐,要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他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水塘岸上。
  姚红对刚才的行为有些后悔了。知道自己又犯大小姐脾气了,骂了人不算还要打人。实在太过分了,又想起他过去的种种好来。下雨了给她撑伞生病了陪她上医院,下乡演出扛被包提行李,搭床挂帐都是他义不容辞的事。真算是体贴入微。演古装戏时她是台柱子,台下也是人五人六风光无限,衣角挂得人倒。演现代戏了,英雄人物都是“高大全”。轮到她也就是接个长辫子演个小姑娘或群众甲乙什么的。可到了台下她仍然是外甥打灯笼的不可一世,不正眼瞧人。而赵映山并未因她大势已去就轻视她,还和从前一样对她好。俗话都说,“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今天这样对他实在有点不公平。
  姚红走到水塘边小树林站住了。想等着赵映山走近来。哪晓得他也站住了,不敢前进半步。等了一阵,她没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看着赵映山。半晌才说:“不叫你过来,就准备在那儿长成一棵树。是吧?”
  赵映山很不情愿地挪近了她。
  她用手电照着他挨打的脸,心里暗惊,自己什么时候有了铁砂掌的功夫了。这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就是“万指千红”啦。摸着他受伤的脸,着实有点心疼。
  赵映山咬牙一言不发,怨气未散。
  “我晓得错了,我下手太重。莫生气啦,啊?”求饶声软绵绵的,带点娇气。“要不你抽我一嘴巴,消消气?”
  夜色中,赵映山虽看不清楚她的脸。但那入耳的话是很诚恳的。
  “你是名角,是大小姐。我是‘乡巴佬’。我打了你,那不是要我折阳寿吗?”
  话音未落呢,就听“啪!”的一声响。姚红心一横,重重抽了自己一嘴巴。“扯平了。总该原谅我了吧?”
  “你这是做什么?疯了?”赵映山吓得一把将姚红揽在怀里。
  姚红顺势雨点般吻着赵映山。他忽然牵着她就往小树林里钻。
  在别人眼里姚红是个很自我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属“刺猬”的人。其实她本质是善良的。品性也是最接近绵羊那一类,剧团哪个有困难她都会主动去帮助。街上遇到陌生人伤心哭泣,她也会陪人一块流泪。
  一到树林深处俩人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文革”时期,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谈恋爱会被旁人视为是“封资修”的行为,是不思上进,堕落的表现。所以他们都羞于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都很收敛。这样的背景下,他们的恋情自然地转入地下活动。此刻这一对春心摇荡完全纯粹的人无拘无束紧紧地贴在一起。能不激动?
  “抱紧我。亲我!”语调很温柔,没有往日的命令。娇嗔。
  树林里很暗,虽然看不清她的目光,但已感觉到目光的柔和。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答非所问:“红,我好爱你。你很美,晓得啵?眼睛像小狗一样,看人时,显出那么单纯的信任。还有,你善良,率真。还有……”
  她捂住了他的嘴说:“亲我!不亲我,就是没有原谅我……”
  他猛地把她搂在怀里。俩人的嘴唇就相互粘住了。天地间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彼此的心跳声。蛙鸣虫吟都消失了,万籁俱寂。姚红把洗澡换下的衣服从桶子里扯出来,铺在地上。他们就顺势倒在地上。重新紧紧抱着,哪个也亲不够哪个。他的一只手伸到她的衣服底下。她被爱抚得全身都酥了。他们同时都感到光紧抱着亲吻,光爱抚对方的身子,心里并不满足。发急。好像心里压着一堆暗火,要腾地窜出火苗来才畅快。
  他们急急地解衣扣。手好像不是自己的手,是神明精怪的手。在替他们做渴望的事。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说:“莫,莫这样!……我怕……”
  她以为他怕她不愿意,就说:“我情愿。真的,别怕,没有哪个逼我。”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怕你爷一旦晓得了今晚的事,肯定饶不了我。”
  “我爷蛮爱我的,也蛮听我的话。只要我去求他,就不会把你怎么样。”
  “对我怎样,我倒不在乎,大不了一死。可我死了就对不起你今晚的一片痴情了。那就苦了你啦,你不但会挨骂,挨打,还会背上坏名声。你就把自己给毁了!所以我怕!”
  “那是我的事。我只问你,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他郑重其事地说:“等我二十岁了,就上门向你爷娘提亲。”
  姚红感到很惊喜:“君子无戏言,此话当真?”
  “当真。我虽是农民的儿子,能力有限,我会向你爷娘保证,一辈子爱你,不让你受委屈,让你幸福。”
  忽然,她伏在他的肩上,孩子似地哭了。心被哭醒了——“他是农民的娃,那又怎么样?。爹爹娭嫉外公外婆不也是乡下人吗?他比那些纨绔子弟都强。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啊!只要他是有责任心的男子汉,就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她流下的泪是幸福甜蜜的泪。她生怕这一切会是假的,便犹疑的说:“说得这么好听,真的假的?”
  赵映山二话没说,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神情庄严地言道:“天公地母在上,我赵映山在此立下誓言,这辈子非姚红不娶。不管将来是荣华富贵,还是灾难贫困。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爱她,不弃不离,让她幸福。我若心口不一。天打五雷轰!”
  他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姚红笑了。含泪笑了,笑出了青春女子幸福的调子。她冲过去一把抱住赵映山。两人顺势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赵映山的这一番爱情誓言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土地一样朴素。是爱情的力量和纯洁让他诞生了这番真言。与他想要实现“国家干部”的理想没有丝毫的关联。


      【八】
  
  赵映山自打与姚红相爱以后,除了过年回一趟枫树湾外,其他时间几乎见不到影子。他爷老子很能理解他的做法,只要与姚红联姻,岳父大人就不会对女婿的前程袖手旁观,肯定会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女儿的幸福,重新为他安排工作,“注销”临时工的低暗身份。那时“国家干部”的理想不就实现了。
  然而,赵映山为了实现理想,却苦了清菊的相思情。她也希望自己深爱的人有个好前程。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她也明白前程和幸福是属于他和姚红的,与自己没任何关系。私心里,她只希望这辈子都能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视野里经常有他的身影就感到幸福了。
  这天堂哥从镇上卖完豆腐回来,遇到清菊说,赵映山在镇上完二小学堂演出。整个下午她的心都慌慌的,喧闹着,心里似乎也有一座戏台,正在上演齐天大圣大闹天空。她渴望能长出翅膀飞到镇上,看一眼赵映山。
  吃了晚饭她就悄悄地溜出了枫树湾,急急地朝镇上走去。她放纵了自己的欲望,把这个欲望当做了一个生病的娃,对他有求必应了。她并不想多么接近自己痴情暗恋的男人,只希望能在暗处,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就心满意足了。
  她晓得,再过二三年,赵映山和姚红就会结婚的。自己也会命中注定变成村里或外村哪一个男人的婆娘。可在这个世上她不可能再去爱任何男人。这纯情女子的狠心痴情,其实意味着一种对自己命中注定的婚姻前景的大恐慌。她的所作所为,只是本能地企图在内心深处,预先储备一些美好的回忆,以便将来赵映山不在她身边时,靠品咂那甜蜜的往事来默默度日。长歌也好,当哭也罢,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一口气走到镇完小。
  学堂体育广场阒无一人。她的心一阵紧缩。只有一名校工在主席台上打扫。主席台的四周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欢迎县剧团送树送戏来我校!”“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等等。坪里散乱着学生们看戏时丢下的纸屑。台前有一大堆一捆一捆的树苗,有柏树、杉树、橘树等。
  清菊孤独地站在坪里。想象着刚才演出时,台上台下兴高采烈的热闹情景。可她无缘参与到这个情景当中去,想象也是留不住的,随风而逝。她觉得白来了一趟,不免情绪低落了下来。
  那时淡淡的暮色正悄悄地从校园墙外蔓延开来。她被包围在轻烟里。
  “妹娃你找哪个?”校工问。
  “找俺弟弟,他是剧团的。”
  “他们刚走,不到十分钟。”
  “去哪儿啦?远吗?”
  “大渔湾,十里地。抄近路能赶上他们的车。”
  “请告诉俺咋走?”
  “出学堂门往左拐,顺着土路出镇,翻过牛头山,到了公路上就可以等到他们的车了。”
  “谢谢师傅!”
  正当清菊离开时,发现树苗堆旁不远处,有两棵一尺来高的柏树苗。孤零零的。她顿时幻想这是赵映山搬运树苗时掉下来的。是经过了他的手的。那柏树苗也仿佛可怜兮兮地说,“菊子姐姐,我们都是苦命人。带我们走吧,不然我们都会死的。”清菊只觉身上一阵发寒。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恻隐之心使她蹲下身子把它们捡了起来。其实不管这究竟是不是经过了赵映山的手掉下来的,她都会如获至宝,一厢情愿地认为就是他掉下的树苗。她会小心翼翼地带回屋,种在菜园里。
  清菊飞快地跑着。想追上剧团的车。
  她爬到了牛头山顶。为赶时间她没有走“之”字形小路下山,而是直线往下赶。火急火燎的,被藤条绊倒,重重摔在半山腰,脚也扭伤了。
  眼睁睁地望着剧团的车经过山脚的公路,渐入她的视野。清楚地听到了车内飘出的生动喜悦的歌声。
  她想喊,但只做了深呼吸,张开了嘴,却没喊出来。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喊什么话。她身体侧卧在地,撑起上身,扬起头望着车在转弯处又渐渐淡出了她的视线。那一刻她因自己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痴情而羞耻倍加,泪水突然刷地流了下来,她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放声大哭。
  回屋后。她病了。几天高烧不退。
  栽在菜园里的柏树苗,几天后精神抖擞,活了。她的烧也退了,但变了一个人。病前的快乐劲都没了。以前活在希望里,出门见到长者都会热情主动打招呼,脸上浮现烂漫的笑颜。在屋里叫婶儿叔的也是甜甜的,声音含糖量至少在三个加号以上。病后,脸上再难出现原先那种烂漫的笑脸了,也不大愿意出门。但一个乡下女娃子,是根本没有资格足不出户的。农家活儿多,不愿意出门每天也得出门几次。打猪草啦,拾柴啦,到自留地里摘菜啦,照例是她的活。
  山野的菊花,经过夏天激情的奔跑,已渐渐地缓和深沉下来了。心绪开始凝结,在崖上,岩畔,或者田垄上,甚至老屋顶上开得黄灿灿的,把心事毫无保留地铺陈。清菊也是一朵山野的菊花,微不足道的菊花。她只能抒发寂寞的情怀,把思念藏在那些枯萎的草丛里,让它生出深深的根茎。
  只有在和婶儿叔同桌吃饭的时候,她脸上才会浮现一丝的笑容,因为在她的老家女娃是不能上桌的。她觉得饭桌上活跃着的是无数善良和亲情的精灵,但她笑容的底下是很惆怅的,且有着几分自惭自耻的意味。以前的她没有这种感觉,自从在暗恋赵映山的情结里越陷越深以后,才终于领教了什么叫痴情。因此而莫名其妙地觉得对婶儿和叔有种歉疚感,甚至觉得无地自容似的。


      【九】
  
  清菊把祭扫的供品收到篮子里,用毛巾盖好。烧冥钱时,宝宝怕火躲到一边玩去了。
  “宝宝,到娘这儿来。”
  赵乾明摇摇摆摆地走到清菊身边。
  “宝宝乖,给你爹磕个头,跪下。”
  清菊从赵乾明身后扶着他的腋窝,让他跪下磕头。
  清菊把篮子搁在柏树下,抱起赵乾明往向阳渠走去。
  到了向阳渠,因为宝宝,清菊没有爬上去。远远地望了一眼姚红当年摔死在桥下的地方,下意识地把宝宝往怀里紧了紧。渠桥上姚红坠落处的栏杆还亘古不变地翻挂在那儿,仿佛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见证人定格在那里,只差不会讲话而已。旁边的青山绿水都是那个血溅事件的目击证人,它们都不能开口证明什么,只是坚贞不移地存在那里而已。
  真相只有姚红和清菊清楚。姚红死了,上帝没商量就没收了她说话的工具,就剩下清菊一张嘴,能为自己说清楚什么呢。即使说了,别人肯相信吗?所以直到死,清菊都无法反驳赵映山的一口咬定是她害死了姚红。
  清菊不晓得,今天为什么到这来,心情很复杂。
  清明时分。天地间柔柔的,润润的,静静的,万物呈苏醒状态。可那一幕幕的往事,却在她心里像走马灯似地转动起来……
  赵映山一满二十岁就实践了对姚红的诺言上门求亲。那天他梳着“三七”开的发型,抹了发油,香香的,亮亮的,一张小白脸衬着,蛮有书生气质。上着中山装,脚穿“三接头”老式皮鞋,远远看去又像标准的公社会计形象。他提了一网兜的水果、点心和罐头等见面礼,朝县委大院生活区走去。
  求亲的结果,姚红已经告诉他了。他是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这一路上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准岳父大人,曾带兵朝鲜战场打过仗,体内“收藏”了一块美国佬的弹片。在战场上是指挥千军万马,说一不二的角色。脱下军装后,耿直不变,有时对县委书记都敢叫板。可对女儿的话却是军令如山倒,惟命是从。
  当年他反对女娃学唱戏,希望她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新知识女性。可姚红偏偏迷醉旦角那闪闪发亮的头饰和涂脂抹粉的艳丽。父亲反对,她就玩人间“蒸发”。结果高小一毕业,她就如愿以偿地拜师学艺了。这次对她的婚姻大事,老姚以为门不当户不对,癞蛤蟆怎能吃天鹅肉。姚红二话不说,来个“三不”政策——不吃、不喝、不睡,外加静坐绝食。不到二十四小时,老姚就晃动了“小白旗”,并且还答应了女儿的附加条件:给赵映山重新安排个工作。
  翁婿见面后,老姚什么都没问,反正问了也白问。两人只是像哥俩好似地喝了一顿酒,最后俩人像煮熟的虾公,打着哈哈。审查这一关就这么“醉”过去了。
  一出县委大院,赵映山的身份就变了。他是县委办姚主任的预备乘龙快婿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一天的时间,随着姚红人生大幕的急落,殃及池鱼,赵映山也没戏了。那速度快得,像停电。
  
  此时,清菊闭上眼睛。视网膜内浮现出异常寒冷的天空,天空下回响着尖锐惨厉的声音。寒冷的天空不是别处,是深秋时节的向阳渠。声音也不是别人的,是姚红的惨叫声。
  六年了啊,清菊在心底深深叹道。
  那是姚红第一次来枫树湾。赵映山全家像进入“双枪”季节般兴奋紧张。俩老人仔细地准备着家宴,赵映山则到镇上砍肉,打酒,称粉丝,清菊陪姚红到村里村外走走看看。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清菊和姚红从东山岭这边扶着旋梯爬上了向阳渠。与渠槽连接的是水库的泄水沟,中间有一大铁闸。西面有几个用白瓷碎片镶成的大字:农业学大寨。字有一米见方,很醒目。深秋季节水库干枯的几乎见底。
  那天风很大。渠桥的两端都是绵延的山峦,风都集合在山谷像奔腾的秋寒一样,呼呼的吹得作响。
  姚红黑色的长发和红色的风衣像旗帜一样横着飘了起来。白色的高领毛衣上,是张圆润可爱的青春容颜,像寒风中盛开的桃花。眼睛很大很美,两个酒窝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像深一口,浅一口品味香醇的记忆。赵映山爱的就是这张脸吧,清菊心里暗想。
  想到赵映山,清菊就无法再与姚红平静相处了。
  自古逢秋多寂寥,那年枫树湾的深秋特别的寒冷。与往年不一样,风大,下雪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冷意入骨。
  “红妹,回吧,风大。”
  “再陪我一会儿吧,菊子姐,挺有意思的。”
  姚红拉着清菊的手往天桥中间走去。远处的山峦是灰色的。天空清一色,近处的是绿黄红混一色。多了些花哨,少了些生气。
  “春天来这里满眼翠绿,很舒服。”
  “那明年开春我再来和你玩。”说完姚红笑了,好听的声音传到很远。
  天桥东边底下的一家农户冒出了炊烟,估计是中午一点多钟了。
  姚红靠近栏杆,往下看了看:“好可怕哟!”
  “别过去!危险,掉下去会……”清菊忌讳“死”字。没有说出口,觉得不吉利。
  姚红满不在乎地转过身来,迎着风将双手举过头顶。口里“啊!——”兴奋地喊着。四周很安静,唯秋风高调地在风衣的下摆吹响,看起来那么青春飞扬。就连对她心怀妒意的清菊也忍不住对这个画面叹道:“红妹,你好像仙女下凡呀!”
  俩人都兴奋地笑了。姚红的心情出奇的好,孩子似地欢欣雀跃。
  “好有趣呀。”
  “乡下有什么趣,城里那才有趣。”
  “乡下空气清晰,宁静,视野开阔,还可以登高望远呢。”
  “偶尔来一两次,还新鲜。时间久了,就会感到单调,觉得还是城里好。”
  深秋的枫树湾倒也不是太荒凉,虽然四周非常的静谧,但偶尔也还能听到鸡鸣犬吠装饰着生命的气息。
  “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
  清菊想:只有这流动的风和流不动的山。
  “菊子姐,我们一起来大声喊出喜欢的人的名字吧!”突然间,姚红这样建议。
  “在这里?”清菊问。
  “是呀!就这样朝着四处空旷的天地间。”
  清菊弄不清楚姚红到底在想什么。
  “我喊一二三,就一起喊。好吗?”
  两人紧挨着站在天桥上。
  “我喊了——一,二,三!”姚红大声喊着口令。
  清菊闭上了眼睛,也没有想太多,脑海里闪过一张清秀的脸盘。姚红微微舒展双臂,把手拢在嘴边对着桥下。她们一同大声喊道:“赵映山!——”
  尖锐的声音渗入寒冷的空气中去。当清菊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可挽回地回荡在深秋的枫树湾上空时,心虚地垂下了眼帘,看着桥下不真实的田野。
  姚红回头笑着说:“菊子姐也喜欢映山吗?”
  清菊的脸一下红到脖颈:“我,我从小就喜欢山弟的……”瞬间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贼心虚,无地自容和羞愧尴尬。
  姚红脸色一点都没变,继续灿烂地笑着。也许是她太有把握,没有把这个乡下丫头放在眼里。反正她心情看起来依然不错的样子。
  “今天要是映山来了,肯定会更好玩些。但是他实在太怕冷了,年纪轻轻的,才十一月居然就穿卫生衣了。”
  “卫生衣?”
  “是呀,黄绿色的那种。我说他,你还是农民的儿子呢,你也太虚弱了吧,真让我失望,结果他马上就脱了。哈哈!”
  难道他们已经相互关注到这种程度了吗?是不是已经都属于对方了……看着姚红那张少女的容颜,清菊不禁觉得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缠绕着自己,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正在一点一点地折磨她。
  山峦那边刚才还零星传来鸡鸣犬吠,现在却听不到了。炊烟也不见了踪影,凛冽的秋风也停止了奔跑。这种寂静让清菊感到有点不寒而栗。
  “红妹,要不俺们回去吧?俺觉得有点儿害怕了。”
  姚红正在兴头上,很想唱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就没有接清菊的话。
  “映山买菜肯定回来了,别让他们等久了。俺们回去吧。”
  两人开始往桥端头走去,清菊走在前面,两人手都插在口袋里。
  “能来这里真好。”姚红跟在后面说。
  清菊立即想到赵映山的事情。姚红和他也许在什么时候还会来趟这儿的。明年春季的可能性比较大。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但总觉得那是必然的事情。
  离桥端还有二十米。空气依然那么寒冷干燥。寂静的深秋景致就停滞在她们二人的眼前。
  “真安静啊。”
  这是清菊听到姚红的最后一句话。
  “啊!——”
  突然间,一声惨厉的声音划破了天空,接着就是铁栏杆翻垮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姚红双手抓着翻下去的铁栏杆,身体悬空着,苍白的脸在抽搐。那双纤纤细手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头发和风衣不知在什么时候又飘起来了,像寒风中乱了的心绪。
  “菊子姐……救我……”她的眼神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清菊马上趴在桥面上,想伸手去抓姚红,可根本够不着。还差一只手的距离。清菊这时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一股冷气立即窜到她的后背。
  姚红的手在继续挣扎。
  清菊的手仍差一截地悬在半空。
  两只手,像大脑突然出现空白,傻呆在那里。
  “来人啊!……救命啊!……”清菊猛然醒了过来,哭喊着。
  “姐……去找人来……”当时姚红比她还清醒。
  记得临走时清菊还对姚红说:“要挺住,俺马上就回来……”
  清菊往桥的端头跑去。二十米,她今天觉得特别长,比一个世纪还长。她很清楚,时间就是生命,一定要赶快跑。可事实上却怎么也跑不快,是受惊过度,导致行动迟缓吗?还是怎么回事?
  也许在清菊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和表面的清菊不一样的清菊。
  等清菊领着桥下的人家带着箩绳等工具赶来救援,等他们走到离姚红还差五米远的时候。姚红的体力已到了极限,像一团红色的暮日带着留念,无声无息落了下去……


      【十】
  
  赵映山自做了准乘龙快婿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被安排到了县文化站任副站长。未来岳父帮他迈出了人生梦想万里长城的第一步。
  他觉得上天对他太偏爱了。一个没有背景的乡下娃,高攀上条件比他强百倍的城里千金做对象,还天随人愿地当上了国家干部,真是祖上烧了高香,祖坟冒了青烟。他决心好好干,争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实际行动报答岳父大人和姚红的大恩大德,也为屋里人脸上增光,让他们过上和别人不一样的体面生活。
  在新单位他和领导同事们的关系处理得很融洽。剧团上演新戏,他就搞一些观摩券孝敬他们。在大家面前也从不抢风头,不夸张造势。还经常说点冷幽默笑话,散漫的一句,温温的一句,聪明的一句,结果却是却集体哗然。这样一来,时间不久,他就如鱼得水了。
  可姚红这一死,对他影响太大了。本来,她父亲去年就被造反派以“军阀”“现行反革命”的罪名给揪了出来,下放劳动改造。赵映山的前程本来就风雨飘摇了,现在连女婿的“职称”也成了泡影。所以,文化站从上至下都认定他没戏了,哪个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哪个都可以调摆他。副站长的荣耀已是过期的粮票,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了。
  以前他很积极地去单位,在那个空间里他是主人,现在去就像个小偷。所以他不愿意去了。即使去了,上班也心不在焉,经常出错,搞得众口非议。好在他成分低,根正苗红,不然毫无疑问就会受到岳父的牵连,被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没过多久组织上还是顺从民意把他清理出了“革命队伍”,让他回家种田了。
  姚红死了以后赵映山只是很难过,认为运气太背。从没想过会被开除公职解甲归田,这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爱情事业,眨眼间说没了就没了。他的精神世界彻底坍塌了,仿佛让命运的悲剧抄了家,洗劫一空。他永远也不明白,这本来就是个“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的社会。当你身处高位的时候,锦上添花的多,而当你沉沦下僚的时候,雪中送炭的就少了。
  回到枫树湾后他意志消沉,深居简出。不但学会了抽烟,还迷恋上了酒精,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创作醉生梦死的“行为艺术”。然而他的“作品”一发表,在赵运良的眼里就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了,若为飘飘落下的树叶。老赵心如刀绞,心想,娃崽不但前程没了,身心也残了。早知道今天还不如就平平淡淡的一辈子不更好?悔不当初之下,不禁老泪纵横。
  人一怄气就会生病。赵运良消化不了这口恶气,一病不起。一屋人围着他团团转,抓药打针,讲宽心话,都于事无补。眼看病情是越来越重,黑发也渐渐变白,可他血管里仍然燃烧着冲动,几次要上文化站找领导评评理,为娃崽讨个说法,都被老伴劝住了。
  “找领导没有用。人家姚主任是老革命,还负过伤,不一样下放劳改了吗?”
  老赵无话可说。
  当时他根本不明白,在那个不讲法治,不讲民主的年代,你一个农民还奢望讨个什么公道呢?难道还想端了梯子去告天吗?
  就这样,他窝着一股怨气。心里“平衡”了。当晚他睡得特别安静。第二天早上没醒来。中午也没醒来。以后就不记得醒来啦……
  赵运良一走,老伴的天空就塌了。本来她身体就不好,不到一百天,一口痰没缓过劲来就随老赵一起“化蝶”去了。

      【十一】
  
  第二年的春天如期到了,而且接近了尾声。姚红却永远没有机会和赵映山一同上向阳渠了。倒是赵映山隔三岔五去桥上唉声叹气寄托哀思。
  那天下雨,赵映山没去天桥。吃了晚饭后两人难得坐在一起拉家常。清菊泡了一杯茶,又拧了一把毛巾给赵映山擦脸,然后拉亮了灯(七十年代初枫树湾已通电)。灯下赵映山的脸呈现出成熟男人理智的平静。很难想象姚红出事的那一刻他在向阳渠失魂落魄的神态。当时清菊看到姚红死了居然还有这种魅力不免痛生妒忌。
  赵运良和老伴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已有大半年了。在这个“打土豪,分田地”分来的胜利果实的屋里现在只剩下了姐弟俩人进进出出。清菊已经隐约觉察到村民们异样的眼光了。这也难怪,他们是非血缘的姐弟。一对青年男女,正值荷尔蒙造反时期,同处一室,难免让别人产生丰富的联想。更何况中华民族从来就是个最不缺乏想象力的民族。
  她担心这些想象,会伤害赵映山已经伤痕累累不堪一击的心。所以当晚她决定跟他商量一件事:“山弟,这屋里只剩下俺们俩了。如果一个人住……会很冷清的……”她用省略符号来试探他的反应。
  他眼里没有内容地看着她。冷冷的。
  “为了不让别人讲闲话,俺们……结婚吧……”这回她丢掉了少女的矜持,而是用经过磨砺后成熟女人的坚强眼神看着他。
  他盯着她。眼里有种东西站在那里。良久。点燃了一只烟。
  开弓没有回头箭。话既然已经出口,她就不想吞回去:“你放心,俺会好好操持这个家的,其实……姐一直都喜欢你……”
  清菊终于搬开了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
  赵映山吸了一口烟。答非所问地说:“我经常去天桥,想了很多事情。”他慢慢地弹了一下烟灰,“姚红怎么会哪么倒霉?迄今为止我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他似乎想说什么而欲言又止。清菊赶紧坐正了身体。手指尖的烟灰轻轻掉落,他,一直很沉默。
  清菊感到今晚他不会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了。反而给了他机会,说出了心里徘徊许久的话。
  “你想说什么呢?”
  “那时候,你是故意不去救姚红的,对吗?”
  “俺不是说过吗?救了,只是没有救成而已。”
  当时只有她和姚红在一起,目击者也就只有她自己。难道赵映山是在怀疑这件事吗?清菊不由屏住了呼吸。
  “我在桥上反复试过几次。从出事地点到农户家里,再到出事地点,时间是七分半钟到八分钟。”
  清菊抬起头,透过香烟的烟雾,看见一双探究的眼光。
  “姚红从小没间断过练功,臂力过人,‘俯卧撑’一口气可以做五十四下。身体‘倒立’最长记录十六分半钟。”
  清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声,这声音大得让她怀疑是否赵映山也能听见。难道他知道自己在喊人的路上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走过去的?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打算来责备自己?不可能啊!不可能知道啊!清菊一边想一边把头埋得很低,想掩盖住自己心虚的眼神。
  “出事后,如果能在一刻钟之内赶到的话,姚红是不会死的。”
  “一刻钟?!”
  清菊的脑海里浮现出从桥上旋梯下来时情景:寒风掠过耳际,有个声音这样说,“俺还是慢慢下去吧。”她吃惊的东张西望。周围明明没有人啊,难道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给身体下了一个这样的命令?
  为什么?清菊不由得问自己。当出事以后躺在床上时,当参加姚红葬礼的时候,她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无论思考多少遍都无法给出一个答案。并不是真的不知道答案,而是她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答案。清菊感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己。魔鬼似的。
  “可是……”
  “可是,你一直喜欢我。”赵映山粗鲁的打断她的辩解,“快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因为姚红也爱我,所以,你就下意识地那样做了,你认为没有了她,就有希望了。尽管你并不想那么做,但事实上你还是做了。” 清菊的脸上烧得厉害,背脊却一阵阵的发凉,身体正被一冷一热两股力量撕扯着。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姚红临死前的脸,她的手指难以察觉地抖动着,头仿佛在肩上也坐不稳了。 难道赵映山真的知道什么吗?不!不可能!清菊再次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 “活下来的人总能给自己找出种种借口来。” 赵映山笑了,莫名其妙的笑了,笑容使他又回到了从前青春飞扬的少年时代。但这种笑容让人更不敢掉以轻心。 “你说为了避免闲言碎语,我们应该结婚。尽管你非常喜欢我,但我却做不到,我心里只有一个姚红,没有其他人的位置。” 清菊小口地喘息着。姚红已经死了大半年了,却仍然被赵映山思念着,太不公平了。尽管对爱情尽忠职守的男人,总能让女人心动,但这种心动是以排他性为前提的,这多少令她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她不由得抬起头,看着这个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男人,心中爱恨交织。
    赵映山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烟雾把他们包围起来。那一刻,清菊真想把自己放进烟里去燃烧,然后自己化成一缕青烟悄悄逃离这尴尬的现场。 姚红死后,清菊曾无数次的想过,是否该去一趟天桥了,但实际上,心里并不想去。五六年来一直是这种心境,害怕去那里。如果去总感觉姚红会在栏杆那里挥手召唤她似的。站在那寂静寒冷的深秋天桥上面,内心会无比恐惧的。 今天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想起到这来了,还带着宝宝。她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抱紧了宝宝迅速离开了天桥。 到了坟前她提起篮子就往家去了。                          (散文编辑:江南风)

请点击左边分享,把文章分享到您的QQ空间或百度贴吧,让更多人阅读!
顶一下
(2)
66.7%
待提高
(1)
33.3%
------分隔线----------------------------
               
最新评论  共有个评论

查看所有评论

发表评论 点击查看所有评论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
发布者资料
姚忠恒 查看详细资料 发送留言 加为好友 用户等级:注册会员 注册时间:2009-09-16 11:09 最后登录:2010-06-02 20:06
优美散文
  • 《黑雪》第四章: 温河发现女尸

    正午下的青龙古镇 人,不很多 多的是阳光 斑驳的城墙上 锈蚀的砖雕上 孤独的上马石、...

  • 《黑雪》第三章:巧英心酸流泪

    故事情节发展:主要故事分三部分。 温河边的韩家湾发现被肢解的女尸。经过辨认是都来...

  • 第二章: 司徒会忙调情

    故事情节发展:主要故事分三部分。 温河边的韩家湾发现被肢解的女尸。经过辨认是都来...

  • 《黑雪》第一章: 韩恒元惊怪梦

    故事情节发展:主要故事分三部分。 温河边的韩家湾发现被肢解的女尸。经过辨认是都来...

  • 黑雪

    主要故事;分三部分。 韩恒元被确定为杀害赵宝蕊的凶手,执行死刑。由此引发韩恒元家...

  • 那年夏天的雨

    “收破烂了,收破烂了……”铁盒敲着破盆子,声嘶力竭地喊着,不时用衣袖擦擦额角的汗...

本版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