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窗外的木棉开得如火如荼，三月的风微微地拂过，花香满屋。父亲悄悄拿出刚买的礼物，一只玉镯。静静躺在大红的丝绒盒子里，白底淡青，温润通透，带着丝质幽润的光泽。

　　【一】岁语
　　
　　南国的春，像一颗颗深绿色的木棉花蕾，罗列于岁月的指尖。当渐渐润朗的阳光雪一样落满春天的窗台，明妍橙红的木棉花便次第而开。那一抹倾城的酡红，饱蘸生命与激情的亮色，俏丽成光阴画卷中最妖娆最动人的一幅水粉。
　　
　　三月，最是芳菲暗潜，姹紫嫣红开遍，让人心生温软的季节。就像一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歌，以一袭轻盈粉嫩的明媚，踏碎瘦寒的冬语，从淡若青烟的草色里走出。鳞细的足音折射出阳光静好、云淡风轻的柔暖与清灵，开出繁花一地，海一样深了那一笔春光的流丽。
　　
　　隐逸的春风，毫无偏差地击穿了桃红柳绿，向着春天的花事渐次逼近。而颀长秀拔的木棉，云蒸霞蔚，馨香四溢。那一树树烂漫绮丽的花朵是我匍然开放的心语，亦是我指尖唯一的祝词。因为这世上有些事，暗合宿命的伏笔，令人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缘分的牵引。
　　
　　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木棉的盛放像一幅深挚浓情的贺贴，在我的翘首中再一次迎来父母的寿辰。说来也巧，父母亲都出生在嫩蕊凝香的三月，且前后相距刚刚好一个星期，父亲比母亲大整整三岁。
　　
　　三，天地人之道也，三生万物，三位一体，暗合神圣的意思。而七，在西方被看成是一个很神秘的数字。于是我有理由相信，上天一定也是早有安排，让那个衔着桃花出生的女子，傍着青青杨柳，日日临水照影，娉婷浅曳，一点点唤醒三生石上的记忆。尔后，我的父亲，一个儒雅干净的男子，便穿云涉水依约而来。循着前世遗落的心痕，于万千人海，打捞起一个关于阳春白雪的传奇。从此，生死相依，不弃不离。
　　
　　若相惜，此去若干年。三月，已经被一首祝福深深的骊歌反复诵唱，风生水起。如玉的年华，昔日的容光，涩重或醇美的记忆，都在时光匆促的交错中渐行渐远。年轻的心，以及曾经光洁饱满的肌肤和前额，都被岁月随手抛出的霜雪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风雨沧桑，流年似水，见证了一段平淡无奇却又温馨甜蜜的跨世纪爱情。
　　
　　【二】呓语
　　
　　印象中，父母亲一直相携相敬，恩爱有加，鲜有争吵或是过激的言辞和行为。尤其父亲更显文雅、沉静。每每沉迷于教学与教研中，又是上课又是进修又是批改作业或者开会，忙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兼顾家庭。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悉数压在了母亲柔弱娇嫩的肩头。我那至亲至爱的母亲呵，从不言苦，从不说累。只一个低眉，便摊开时光的掌心，纤细的指尖，捧出一方暖沁入心的晴空。
　　
　　常常听他们闲聊时感叹，那时家境的清苦和微寒，父母可谓同病相怜。都是幼年丧父，被自己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大。在那个动荡的年月，谁又能把日子过得好到哪里去呢？相同的境遇，相通的心性，以及那份过早承担家庭负累的明理和知性，让父母牵手之后，深知彼此的疼爱和珍惜，对于今后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关于爱情，父母亲从不发表什么高谈阔论，讳莫如深。但父亲沉默而执着地坚守以及母亲的隐忍和宽容，是成年后的我深以为敬的。那时候因为我的姗姗来迟，差一点就误了他们的半世姻缘。在那个初初开放的年代，不论是从旧社会过渡来的奶奶，还是家里其他亲朋好友，都不大待见我母亲，那时的她很是受了些无法言说的挤兑和冷眼。为这事，我还跟奶奶暗地里较过劲，害得她老人家郁郁终日，长吁短叹。一直到我们搬家，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才彻底原谅了奶奶。好在父亲知书识礼，对聪慧善良的母亲不轻言放弃，这才有了后来。
　　
　　父亲慎言，性温软，一心扑在教学上，遇大事才会拿主意。家里人来客往，日常用度，都是母亲独当一面。母亲的美丽、贤惠、精明能干，是整个家族有目共睹的。以至于父亲常感叹说，家里要不是母亲，指不定他的生活与家庭是怎样的散沙一盘！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便是娶了母亲。而且，当初奶奶私下力劝他与母亲分开时，他的坚守无疑是最明智的，此生，无悔。
　　
　　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缝着眼睛，望着母亲微笑，那样子颇为自得。而母亲盯着电视画面，假装不动声色，其实眼底的愉悦早被浅浅细纹花一样地展露无疑。这让我想起张导的《我的父亲母亲》，想起那时候的爱情，真是毫无保留地欢喜和付出，简单纯粹得让人落泪。
　　
　　父亲爱干净，重师表。母亲爱漂亮，有情调，而且聪明灵巧。小时候，总看见父亲穿着母亲为他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去上班，步履沉着矫健。额前一缕浓黑微卷的头发，随着身体轻轻晃动，怀抱自信和阳光，那样子，说不出的俊逸和潇洒。那时候，我一度认为父亲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浑身散发出睿智和博雅的味道。
　　
　　母亲喜欢素色衣衫，最钟爱的颜色是白或冷蓝，像夜色星空下飘过的流云。打开衣柜，干净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很少穿裙子，但喜欢买那种裤管很宽松的样式。最喜欢看她行走的时候，风将她的裤脚轻轻扬起，玲珑的身段便被衬得飘逸无尘。而且那时候，她还有一头秀逸的黑发，长及腰际。有时候编成两条辫子，有时候用一个发卡别住，瀑布一般悬垂。真应了那句：绿鬓如云，巧笑倩兮。
　　
　　【三】忆语
　　
　　记忆中的父母，对我是格外的宽容和宠溺。父亲一心想让我承继衣钵，书盈门第，从小就开始着力培养和灌输这样的理论。相对而言，我还算是比较聪慧比较明理的，学习基本不打折扣，像父亲一样嗜书如命，言行举止颇能自律自省，总不至于伤了父亲的心。但后来渐渐长大，惭愧自己终是与师门无缘，父亲自然不好多说。但看得出他眼底藏隐得很深的微微的遗憾和落寞。
　　
　　母亲在我求学与择业这件事上，一直保持中立。源于家困，母亲书读得比较少，因此希望我能比父亲更有出息，而不仅仅是步他的后尘，私底下，她其实支持我更多一些。也正是有了母亲开明而豁达的排解，父亲始能正视我个人的想法和选择，慨然一笑，尽释隔阂，父女俩和好如初。
　　
　　母亲爱美，那些无法圆的关于小女孩的缤纷绮丽的梦，都想着在我身上逐一实现。即便那时候境况并不是很好，母亲依然会想方设法为我添置新衣物，而且巧手改装，精心配搭，往往随手几笔，就能让我穿出跟别人不一样的款式和品位。
　　
　　记得那时很是流行一种粗针编织的套头毛衣，母亲便不遗余力地去学，尔后将所有的休息时间都融进了一针一线的温柔和深情里。我上中学那会，几乎每个星期回家，都能穿到一件新出炉的毛衣。无论是色泽花纹还是款式，都让人无可挑剔。以至于很多同学都以为是从某个她们所不知道的店子里买来的，艳羡不已。
　　
　　母亲手巧，会绣花，还会自己改装衣裙。小时候经常看到她忙碌的背影。长长的黑发披垂着，缝纫机踢踢踏踏地响着，有太阳的余光照进来，安静而温暖。细密的针脚在她灵巧的手指下飞速匀出，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步头散落在她周边，像一朵朵色泽艳丽的花儿。而年轻时候的母亲，眉目盈盈，恰如一朵盛开的莲。
　　
　　很多时候，看得我有些恍惚。偶尔回头，正对上父亲的眼。父女俩心照不宣，莞尔之余，各自忙开去。这样的日子，说不出有多好。即便是阴雨连绵的梅子时节，亦能让平淡的生活泛出别样的韵致和精彩。而我很乐意去捡拾起那些碎步头，给我的娃娃们做蝴蝶结或是小衣裳。
　　
　　【三】心语
　　
　　自我记事起，每逢母亲生日，父亲便会提早做准备。虽然是一些小小的礼物，衣服鞋子首饰不等，价值平平，但母亲总是很开心的样子。这样的习惯一直沿袭到今日，我相信，以后一定也会延续下去。只不过，这礼物，还加多了我的一份。对数字和日期很不敏感的我，却那么清楚地记得属于他们的日子。想来，因为爱，所以感恩。
　　
　　时光如水，消逝无痕。就在这年年岁岁不断更替的生日祝福里，我长大，日趋成熟和平稳，而父母正逐渐老去。一晃而过的小半生，在他们的鬓边和眼角烙下深深的痕印。恍然惊觉，竟不知父亲何时开始，必须依据眼镜才能看书写字。而母亲，长发早已不再，只是因为夹杂了许多灰白，染起来费事费神。记得那时外婆也是满头银发，短而矍铄。母亲却过早继承了她的这一点，深以为憾。短发的母亲，细长的眼纹里显出分外的娇俏和妩媚。那是经历风霜之后的凭证。
　　
　　窗外的木棉开得如火如荼，三月的风微微地拂过，花香满屋。父亲悄悄拿出刚买的礼物，一只玉镯。静静躺在大红的丝绒盒子里，白底淡青，温润通透，带着丝质幽润的光泽。他一再强调我不许告诉母亲，这是母亲看了好几次却没舍得买的。看着父亲有些孩子气的神秘和自得，泪，突然盈睫。为父母情深如许，为我漫不经心的粗心和忽略，为我的成长以父母的老去为代价。
　　
　　父亲的生日还有两天。我知道母亲早已为他选中了一款按摩椅，单等那天的来到。长年累月的伏桌静坐，勤于师德，父亲肩周不是太好。也唯有与他相濡以沫的母亲，方能如此细心如此体贴，以一个妻子独有的敏感和温柔，将父亲的隐疾记在心上。而我，我又能为至亲至爱的父母，做些什么？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情浓文淡。润浸在沉香水墨中的春天，一点点深了。高大笔挺的木棉站得更直，酡红如熏的花开得更艳。当我敲下这篇文字，不经意间抬头，恍惚觉得母亲恰是那一朵橙黄明妍的木棉，在父亲笔直俊逸的枝头，笑吟吟地迎风而舞。彼时，天高，风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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