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缘散落着几枚女工遗忘的黑色发卡,其中一枚还缠绞着一丝纤细的长发。他长久地 盯着它们,体内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他几乎无法自持,他把自己潜入池中以 遮掩自己的羞涩。他冲动着,头脑里闪过班上一些女生的样子,他发现他头脑中的女性 里没有他的表妹。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怎样的?安德烈不知道,可是他已经决定结婚了。父母为他 们搞了一个小小的订婚仪式,没请外人,就是家中原班人马和一桌有别于平时的晚饭。 那是食物比较匮乏的年代,桌上摆一瓶八毛五分钱的红葡萄酒,已能看出格外的喜庆。 全家人都喝了一些酒,表妹也兴奋地猛喝一大口,结果她让酒给呛着了。酒呛得她剧烈 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膀抖得厉害。当她终于平息了咳嗽,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靠在椅 背上,微微闭住眼,淡青色的眼皮不停地跳,眼皮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安德烈注视 着表妹跳动的眼皮,他看见有一颗眼泪从她稀疏的睫毛下边钻出来,顺着眼角流到颧骨 上。表妹的眼泪使安德烈有种重任在肩之感,他就仿佛是要替他的全家、也替他死去的 姨父和姨妈承担起照顾这孤女一生的义务。他认可了这个事实和义务,一边又有点心酸。 他抽空儿去了李金刚家。当他走进那片熟悉的楼群,当他推开李金刚家那扇被他推过无 数次的门时,他几乎落下泪来。李金刚知道他要说什么,拉着他到小酒馆喝酒。但是安 德烈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掉泪。他只是需要看见李金刚,和李金刚呆一会儿。在安德 烈的生活里,从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别的男性朋友了。 后来,安德烈有了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肌炎,妻子在生产之后又患了风湿性心脏 病。安德烈需要照顾两个病人,对此他却没有更多的抱怨。也许因为他是个健康的男人, 他体态匀称,行动敏捷,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具备这样的健康他理应照顾病弱的亲人。 也许不仅仅因为他健康,是他那后退的思维使然吧;生活要我这样啊。有时候他想。他 上班,下班,照顾妻女,买菜做饭……到了90年代中期,安德烈已经是罐头厂有着二十 多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安德烈进厂之初,罐头一词在中国还是与奢侈一词联在一起的,它不仅标志着食品 的一个至高无上的档次,也常见于某人用于揭发批判某人的腐朽生活方式,诸如:“某 某一家不顾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竟然常常拿罐头当饭吃, 甚至把吃不完的罐头倒进垃圾箱,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罐头是尊贵的,罐头 又似乎应该受到鄙视。可罐头毕竟是馋人的,于是做罐头的工人便也不可小视。那时安 德烈每月都能从厂里带回一些免费的罐头给妻女享用:糖水蜜桃,糖水山植,糖水鸭 梨……这是厂里给工人的优惠。这种时候他从不忘记李金刚,他常在下班之后回家之前, 拐到李金刚家也给他放下两听糖水蜜桃什么的。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市民能够吃饱饭, 还能隔长补短地享受一个罐头,生活就显得挺安稳。安德烈和李金刚比上不足,比下有 余,他们对生活是满意的。 但是时代不饶人。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全球商品的大流通,糖水蜜桃仿佛在一夜 之间就失去了往昔的魅力。当这个城市忽然有一天连美国苹果和委内瑞拉香蕉都在水果 摊子上随处可见时,当人们口袋里的人民币也渐渐多起来时,人们为什么还要光顾那些 吃着不新鲜,开起瓶来又费劲的糖水蜜桃罐头们呢。安德烈的罐头厂只能生产千篇一律 的水果罐头,没有上马新品种的技术、资金和设备,它就只能走下坡路。到了后来,工 资发不出来,厂里就用罐头顶工资,每月发工资那天,工人们只能把几箱罐头领回家。 安德烈在封盖车间干活儿,从前他坐在传送带前看无数玻璃瓶从眼前流过,他坐着, 手下的瓶瓶罐罐被封盖机咬住瓶口,密封之后再从机器下滑出来,闭着眼他也能毫无差 错地将它们各归其位。这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无需动用强体力,却尽动用体力之外的 语言——闲聊天,久而久之这车间的工人就把聊天当做了劳动的一部分。安德烈的对面 坐着一个名叫姚秀芬的女工,和安德烈差不多同时进厂。因为坐对面,安德烈和姚秀芬 说话最多。二十多年之后,当有一天安德烈决定离开罐头厂时,他发现他生命的二分之 一时间,却原来是和姚秀芬一起度过的。聊天使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家境,彼此的经历, 甚至彼此爱吃的食物。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父母虽然都是上海人,可他最爱吃饺子;安 德烈知道姚秀芬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姚秀芬知道安德烈有个朋友叫李金刚,纺织厂 的电工,还会修半导体收音机。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是本地人,她的爷爷奶奶就在这城市 的周围种棉花。他们聊着,直聊到彼此都结了婚,他们吃了彼此的喜糖,还聊。姚秀芬 知道安德烈的女儿有心肌炎;安德烈知道姚秀芬夫妇和瘫痪的公婆一起住,她有时候迟 到,是因为给老人换尿褯子……他们有一搭无一搭、有上句没下句地聊着,姚秀芬羡慕 安德烈好听的普通话,却不修饰她的本地口音。她还使安德烈知道了很多这城市独有的 词,比如她把“告诉你”叫做“递说你”;请人拿好一件东西时,她会说成“捉住它”。 姚秀芬的本地话使安德烈觉得真实而有生气,她的口音伴随着封盖机单调的“咔哧、咔 哧”声,从不使安德烈感到沉闷。中午了,当他们更熟一些的时候,也交换彼此饭盒里 的午饭。在这时姚秀芬比安德烈表现得要主动,当她得知安德烈喜欢吃饺子以后,她的 饭盒里有时候就装着饺子。她把饺子换给安德烈,从安德烈饭盒里要过一些似是而非的 食物:一块烙煳的饼,或是两个蒸得碱大的馒头。她观察着安德烈制造的食品,告诉他 制作面食的一些常识,比如饼煳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火急,二是面硬。还有什么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