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傲慢,外人以为源于优越。偏见,自己以为推断丝毫不差。生活,有喜有忧,有无聊和纷争,有优越和空幻...每一个碎片才组合成了它的全部。作者以父亲的“受”和吴家叔叔的“享”总结了两位老人那僵持的大半辈子；所展示的字里行间，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以及作品中精巧匀称的语言魅力，不得不令我佩服，期待作者再次来稿!【推荐共赏】


     父亲的清高以拿跟世人世事格格不入为代价，因此他一生并不快乐。
　　
　　这非做作，而是骨子里的骄傲。遗憾的是他一生的才华只能用在对他两岁起就彰显出灵气的女儿的倾诉上。
　　
　　他一直不停的对着我讲话，对其它人却沉默，寡言。那些话语持续不断的响在我的耳边，却听不腻，丰富智慧有如深海的蕴藉。他希望将那一切曲高和寡的孤独与我分享，那时，我只能满眼仰慕的听着。我爱他，他不知道。从我区分出他跟别人的不同时。
　　
　　他是我一生所见最深邃的男人，他身上总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能量。而他的脾性跟随年龄的增长愈见愤激。这是他年轻时并未呈现出的绝望，他一生怀才不遇，可说文武兼具。
　　
　　他出身在以俗家弟子学艺少林而后还俗擂台一战由此成名的爷爷开的武术教馆里，而他的母亲是当地另一古姓显赫中医世家的千金小姐，据说相貌美如画，父亲自幼习武研文，尚懂药理医理，却以周边河流处安静垂钓和栽花养草与及跟我的对话为最大快乐。
　　
　　听母亲说他年轻时可以一人独战5，6个下山盗劫的壮硕彝人，也因为他的正义，让母亲居住的村子多了安宁，那时，山上的彝人总以不同的方式对汉民们进行蛮横欺扰。以至谈彝色变。
　　
　　父亲的诗我见过，用遵劲的行草毫笔书就，悬挂在他的宿舍里，许多人来看，赞不绝口，还有他清淡泼墨的山水国画，远山青黛，烟云氤氲。还有那些花鸟虫鱼，梅兰竹菊和腰身纤细形态清丽的仕女图。
　　
　　他脑子里装了许多的故事，三国，水浒，红楼，封神，东周列国志，庄子，孔子，孟子，老子，还有许多的英雄人物，那些故事章节有如储存在他的脑海里无有遗漏，，每一谈起，他总显得异常兴奋，眉飞色舞，气宇轩扬，而听的人们个个眼露惊喜，神情景仰，能与他交谈的，我自幼只见过一个姓宋的叔叔，是当地的智多星，父亲与之交情笃深，有时见他们在月下庭院花木间对饮，那时的月亮清亮皎洁，喝至高兴处他们甚至齐声高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亦歇......”不擅酒的父亲每次必定酩酊大醉，被笑吟吟的母亲搀扶上床，那应该是父亲唯一觉得不寂寞的时刻。现在我才懂。
　　
　　母亲除了悉心照顾父亲的起居，而在大事上依赖仗恃父亲的智慧外跟父亲并无更多的交流，我只看见他们在共同置造我家远近闻名的美丽庭院时有说有笑，达成共识，其它的时候更像是母亲只是执行长官命令的兵，父亲的威严无人可取代，纵使母亲从小娇生惯养，生性倔强，任性。她在父亲面前更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女。
　　
　　父亲长母亲九岁，但他心智上的韬略远远胜于母亲，这决定了她们之间的地位因式。年轻的母亲并不骄矜。她甚至崇拜父亲，像我那样崇拜。我们在看起父亲跟姓宋的叔叔高谈阔论时有同样的眼神。
　　
　　可惜崇拜并不能真正安抚一个人的寂寞。这是父亲的感受，当他做出那个决定时我恨他，可时隔近二十年，我才参透。
　　
　　父亲离开母亲的时候带走了我，我爱他，虽然我也爱母亲可外婆临死时拉着我的手，把她对父亲的认可转交给了我。十六岁，我第一次懂得人生血脉亲缘的责任。
　　
　　据说父亲等了我十年，等着我长大跟他一起离开，我在想，如果十六岁时我坚持说不，父亲跟母亲的命运会不会改写，可惜，那时的母亲，只默默的在我的裤兜里缝进两百块钱告诉我好好记得认路想家了就自己回来，她没有流出眼里的泪水，因为她怕他们说好的谎言会败露。
　　
　　我以为是去继承爷爷的武术，安静的揣了父亲为我抓的一把黄土安然上路，有些不舍，但并无诀别。在火车上我看见父亲紧张得左右呵护着我，我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绕了很多很多的山丘，一路晕车狂吐的我无论吃了父亲递来的专治晕车的姜喝晕车药都吐得一干二净。父亲一路诓骗我说，转过前面那山头就到了，可当我们到达那个小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父亲带着我走进一户叫翰墨林的装裱铺，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我后来的另一个家。
　　
　　那户人家很热情，两个叔叔阿姨，还有他们的两儿两女，两个姐姐很好看，皮肤白皙，而我那时，让太阳给晒得像个彝族小丫头。他们家小的那个男孩我见过，两年前父亲带着他去过我的家，那时我觉得他很傻，也很嗲，整天牵着父亲的衣襟进出，一口一个余叔叔，而我爸似乎很照顾他，很是讨人厌，可是我没想到几年后，他居然是我丈夫。
　　
　　也许，从踏进他家门的那一刻就错了，人生的全部，我的，父亲的，那个男孩的。我们同是那场相遇里的抑扬音符。
　　
　　吴叔叔是父亲自幼的挚友，在文革的动荡里一起做小商贩奔走过生计，那样的友谊我不懂，只是看出了他们对我们父女的照顾，吴叔叔的妻子跟母亲同姓，因此那个笑眯眯，胖乎乎的阿姨让我唤她姨娘。我帮着她做家务，她总有说不完的话讲给我听。包括他们的家庭，儿女，生意与及父亲和吴叔叔年轻时的故事，还有她曾经在民国初期就以蚕丝世家远近闻名的声誉，我能从她那里获得温暖，她有跟我的家乡邻居们同样亲切的笑脸和质朴的言语。
　　
　　我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农村丫头，尽管我从小在父亲的单位和母亲的村庄里辗转生活，而我能精准的从别人的脸上看出什么样的表情是欢喜，什么样的脸是冷漠，什么样的话语是实在，而什么样的客套是应景。吴叔叔跟胡阿姨对我的表情不同。那是我在帮胡阿姨洗衣服捡到一块赝品翡翠交给胡阿姨后，从吴家漂亮的二姐姐嘴里得出的应证。
　　
　　父亲喜欢收集古玩，这因了他曾出身名门的奢靡品位，我亦自幼跟随父亲学会辨认古董，令吴叔叔没想到的是，我捡到了不仅交还给了他们，还认出那是一块塑料烧制的赝品，里面许多气泡，竟管色泽翠绿莹润。
　　
　　从那以后，我估计吴家上下是放心由我出入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作为世代经商的人家，柜台的安全是倍受注目的事，这理所应当，他们检测了一个农村丫头的品质，这让父亲的优秀充分应验了一次。可是他们不知，我还有个出类拔萃的能人外婆。她的谆谆教导同样让我受益一生。
　　
　　我可以说我跟妹妹自幼所受的教益来自母亲的远远差于父亲和外婆，母亲在那家里所担当的角色只是一个任性的女儿和尚不成熟的小妻，父亲和外婆的能力给了母亲足够庇护的凉阴，这在后来她们离婚后有所改变，母亲的心智从那时开始走向担待和成熟。她悲哀的人生来得太晚，这让她手足无措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支撑。
　　
　　我看清了她的惊惶，却在我一年后返乡时变得乐观从容。任何一次命运的改写注定成就豁达和安然。没有谁永远是惊惶落单的飞雁。
　　
　　我跟父亲在那个小县城里正式住下后，父亲开始了他的祖业复辟大计，而我的任务是认真勤奋的练功，那时，我们像电影里行走江湖的父女，我扎了长长的辫子，从那街上握着刀剑走过时总是格外引人注目，但是我不会笑。异乡给我的新奇让我激动万分，那些山水，小吃，人文，风土人情，这在我十六岁的心坎上像精工雕刻的印记，神采飞扬，却一刻一伤，我急于把这些惊喜与伙伴们分享，那些纸笔却是远远无力将我的心思阐述详尽，我开始尝到寂寞和孤独。
　　
　　没有熟悉的玩伴，同学，亲人，没有母亲，没有妹妹，更没有皎洁的月光，草垛和遍地的野花，野果子，青绿的田野和可以撒欢沐浴的河流，我将我的心思埋进越来越甚的沉默里，这让父亲不安，我甚至反感他对我赎罪似的宠溺，但那些时光里，我用父亲给的丰足的零用钱买了大堆的书籍在黑夜对父亲的掩盖里安静阅读。
　　
　　父亲的清高仍然没有在异乡的暂居里有所改善，我跟他一样过着独来独往，离群索居的生活，那里有他自幼熟悉的街道和看着他成长的老人们，他的返乡让对爷爷的赫赫声名记忆犹新的人们惊喜异常，嘘寒问暖，可最初的激情过后，一切归于黯淡，父亲的骄傲让他注定无法与周遭无缝融合，即使他试图融入，可他骨子里的骄傲和丰厚的蕴涵也远远的将他与身边的人们划分开来，他显然有些孤独，却依然满怀复辟的激情。
　　
　　许多人慕名而来，投身父亲的教场，我俨然大师姐的模样，无人敢亲近，一个农村丫头不卑不亢的矜持成就了对虚华的冷漠，我太懂得区分真诚和虚伪，那是村庄跟城市截然不同的表情。
　　
　　起初带着我兴致勃勃行走于家乡街市山水的父亲精神焕发，可是没维持多久，他的沉默反衬了他写给妈妈的一封又一封的信，那时，我和父亲最激动和快乐的事是从吴叔叔家街面的铺子取到从我的家乡飞来的信笺，父亲总让我念给他听，听完了还反复询问妈妈哪一句是怎么说的，这让我欣慰，有种还将远方牵系在手心里的踏实和从容。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