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此后的日子里，他依然逡巡于小城的大街小巷，每至周末，我总是有幸和他在滨河路上相见，每次见他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快意，我悟出，即便是乞丐，它们也有最基本的尊严。

　　回头是一种智慧，它可以使人的心灵在无望时得到温暖的慰藉；回头是一种品质，它可以让人的心境在低迷时得到及时的自省。——题记
　　
　　这次不经意的回头，让我看到了即便是最卑微的生命也想拥有最基本的权利，这次毅然决然的转身，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心灵在拥有正义和善良时是幸福的。
　　
　　我一日不误的绕城散步也构成了这个小城最平常的风景的一部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小城不大，人却不少，晚饭之后的绕城散步竟让我越来越感到这个物化空间的越来越憋屈。面善的，面生的，熟悉的，未曾谋面的，都行走在同一条路上。有人疾步如飞，有人信马由缰，小城里但凡热衷于散步这项运动的人，大都因为刚落成的新颖别致的公园，尽管新植的树木枝干未全，尚无鸟语花香，新造的莲池也无尖尖角露出水面，池柳也只是一根根光棍，但在喜欢游走散步的人的心里眼里，这样暂且不足令人恭维的公园也还具有平坦、宽阔的场院，也有曲径通幽的回廊小径，也算一个供人休闲的称心如意的好地方，总比车辆呼啸而过，尾气灰尘扑面而来，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滨河路要好得多。进入公园的人们或者东西往复，或者南北彷徨，尽享业余休闲的大好时光。我却不在公园里流连，我只是按照固定的路线走完一圈，回到家里，做我应做的事情，所以，我并不与人驻足谈笑，也不与人坐话短长，我总习惯往前走，因而我总会与人擦肩而过，不过这些人中却很少有令我回头的，源于令我回头的人早已有了，她就是我的爱人，故而，在今生今世仍然有如此频繁的擦肩的情况下，我并不知道里面究竟包含了多少缘分的意义。见面打招呼的，见面只是点头微笑致意的，都从身边过去，由于我每天都要散步，我每天几乎就有相似的经历，久而久之，所有坚信和坚持“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人们差不多全与我熟悉，因为熟悉，便无所谓回头和斜觑甚至偷窥了，因而，熟视无睹之后，所见之人大抵都是除了五官脸上别无长物的，至于后来，也不再打招呼，也不再点头微笑，大家反倒可以坦然自在地各走各路，适者自怡。
　　
　　教书的工作辛苦且繁忙，我的意识形态里的“私活”也就只能留到散步的路上做——我写作的构思大半都是在晚饭后散步的路上完成的，这几乎成了我的一大创举，双脚信步走着，神经系统还在轻松运转着，别人看不见，不怕遭剽窃，我很得意，我就常想，有朝一日，等我开始写回忆录的时候，我一定会公开这一切秘密。
　　
　　乞丐，应该是城市里永不凋谢的风景，而残疾的行乞者则是城市景象中的一朵奇葩，它们似乎有更为强大的生命力，它们的生命力似乎又源于他们都是乞丐当中的残疾者而更加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同情。我对乞丐历来就有自己的看法的，乞丐大概有三种来源，即“疯、懒、残”，对那些已经发疯和正欲发疯的狂狷之士，人们总要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的，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能舍则舍，不能舍则躲；至于那些巧立各种名目伪装起来的懒散者的行乞，我总是要对其加以仔细甄别的，其名目之繁多足可以乱人耳目：重病者，遭劫者，破产者，失亲者，被弃者，受灾者，离散者，上当者，寻亲不遇者，无资乘车返家者，凡此种种可怜相和不幸相，尽然表现得淋漓尽致，其目的大概都是骗取和蒙混人们的善良美好的天性和同情心，以补或缺，以至于真正的行乞者也被列入行骗者的行列，在当下国泰民安的大好形势下仍然乐此不疲者，我大半是不予理睬的，这绝非就表明我的自私和冷酷，我的教训告诉我：有效的骗术总是被反复多次使用的，所以，对那些凭着欺骗和盗取人们的良知的行乞者，我是不予关顾的。第三类行乞者是真残者，缺胳膊少腿的，甚至无胳膊无腿的，就地匍匐而行的，肢体不全又脏污不堪可怜无助的，他们引发出来的人们的恻隐之心大半都是真诚的，所舍也是自愿的、慷慨的，不求有功有名，但求良心安稳，助残的事情也是要常做的。
　　
　　小城里有几位智障体残的“常住户”，它们到底是本埠的还是外来的，祖祠何方，仙乡何处，从来就没有人考证过，甚至连城管和联防队对他们都是不屑过问的。据说，某年，某显君在本地供职，风传县城里的乞丐大都是这位显贵的同乡，盛怒之下，羞愧之余，这位显贵遂出巨资雇请一位客车司机将他们系数送回故乡而后快，一时间传为笑谈，但不幸的是，天下的乞丐绝非仅凭汽车能够送干净的，河南人送走了河南老乡，但陕西的乞丐又来了，当不当送，也便无人知晓。我以为，那些残障的乞丐，他们才是真正无法无天无管束无烦忧的方外高士，对那些因残而沦为乞丐者，人们总会心生怜悯、频频解囊，因此，他们才能够在小城里平平安安地活着，不论爬行还是依杖，他们的温饱一旦得以慰藉，居然也会踽踽而来游公园，事实证明，人只要没有温饱之虞，休闲作乐的欲望怕是永难泯灭的。
　　
　　一日，滨河路及公园里华灯初放，我行至江南路清水平台处，猛然被身后一阵畅笑与怒吼声所惊扰，我本能地回头了，我看到了那个几乎每日都见的蓬头垢面、一脸疮痍、双手拄拐、趔趄而行的中年乞丐，其时正被三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围住挑逗，乞丐在为自己的人格遭受侮辱、身体遭受攻击而勃然大怒，但他的勃然大怒也仅仅只是瞠目鼓眦、嗷嗷大叫，我方知他原来还是个哑巴。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的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的硕大漏洞已经到了不能遮羞掩丑的地步，职业的习惯和人的良知让我迅即驻足，并毅然转身，那一刹那，我感到了精神被施以一种沉甸甸的重压。我走过去，训斥了那几个孩子，也许他们愧于自己的恶行又慑于一个成年人的威吓一哄而散，我觉得我应该那样做，也必须那样做。我看了一眼那个乞丐，转身继续走我的路。那一刻，我的心里除了愤怒，还有安慰。我想，我的做法是对的。
　　
　　事情很小，不足挂齿，我很快就忘了，尽管我还是每天都见到那个乞丐拄着拐杖趔趄而行沿街托钵，但这样的熟视无睹我也并不怎么特别关注他。乞丐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与社会无益，但也无害，他们也只是特殊到别人不愿意多看一眼，但又的确是生活和人生的一种难以避免的结局。
　　
　　数月之后，已然春天。又一日，我一如既往穿过公园，步入长廊，忽然一声嗷叫自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竟是那个且跛且哑的乞丐，嗷叫是他发出的，并且一直在叫着，见我看他，他就改啸叫为微笑和嗫嚅，他应该是在和我打招呼。真没想到，真诚的笑容一旦从最肮脏鄙陋的脸上绽放，那种笑容的魅力居然是世间万物无以伦比的，他绽放无余的笑容和咕咕哝哝的语声告诉我，他认得我，他记住了我，而这时，他的开心一笑和他的真诚的啸叫应该是在对我表达谢忱之类，我便向他点点头，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继继续向前走了。
　　
　　他的微笑和啸叫便牢固地扎根于我的心里。
　　
　　此后的日子里，他依然逡巡于小城的大街小巷，每至周末，我总是有幸和他在滨河路上相见，每次见他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快意，我悟出，即便是乞丐，它们也有最基本的尊严，他们也有堪为坚守的人格阵地，他们的心里也有极其灵敏的感受温暖的功能。每次与他相遇，我也总会思忖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乞丐的感恩之心应该是最热的，也应该是最真诚的，一个健全人，在适当的时候和适当的地方，有义务为他们回头，也有义务为他们转身，因为这样的回头和转身是一个人应该担当的一份责任，也是一个人必须履行的一种权利。
　　
　　2011-3-16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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