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返程路上，来自云南曲靖的驴友们看着祁连山下一片片绿中带黄的植物问：这里种的是什么？坐在窗边的我仔细辨识后向他们介绍，这是向日葵，已经成熟，都低下了头。虽然看不见向日葵的笑脸，但它们一律一个方向的姿态，成片成片的规模，还是很感人的。这当间，我也想到，我家楼门口的向日葵，两个多月不见，它们应当也到了饱满低头的时候了吧。
　　
　　说起楼门口的向日葵，还要说今年开春时随意在楼边空地上搂落的葵花籽。那地本来是草地，但是年年种草年年死，总没有什么结果，前年我们种了些菜，长得非常好。不过，我们的楼所处位置不太有眼力见，正好对着一家营院的大门口。当时种植菜蔬，也是在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里长大。到了去年，年前压的大葱刚刚吐出绿芽，就被一队士兵挥锹摧残，我们这些不明道理的住户上前理论：这地方种草长成野草地，我们种点小菜，既绿了土地，又除了野草，怎么就不能呢？这刚刚长出的嫩芽多么可爱，他们也是生命，你们怎么就能下手摧残呢？那个带队的尉官也是一脸委曲：我们也不想这样干，但是军令如山，也没办法，请叔叔婶婶们配合一下吧。此情此景，面对跟我们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士兵们没有情面的铁锹，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帮着他们把葱苗挖出来收回家，楼上楼下地送葱吃葱了。
　　
　　去年房前屋后就是一片野草。毁菜种的草渐渐没了身影，只有杂草野草露出头角。野草萋萋是没有人看着不舒服的。那些草长得安稳，舒服。一到秋天早早结果打籽，不高的草穗头颅昂扬得够呛，似乎在炫耀：哼哼，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也！
　　
　　今天开春，前年妹妹带过来炒着吃剩的半袋葵花籽被我翻出来。时间一长，不想吃了，就提着往楼下垃圾桶处走。正要往垃圾桶里扔的时候，看楼侧空荡荡的一溜地里正在浇水，随机一想，就把那葵花籽儿往水里一撒。想着能长出来，能被人垂怜，能成为一道风景，岂不很好。次日水干了地面上漂了一层籽儿，我还想，籽儿上没有土覆盖，能不能发芽生根长出来还说不上呢。
　　
　　没想到过了几天，地里慢慢地绿起来，葵花芽儿一个个从地里长出苗苗来，把一溜地全绿化了。在五六月份六七十天里，它们经过了好几次绿化卫生检查，经过好多目光的睨视，因为它们不是菜，也还没长成模样，所以直到我休假离开的6月底，半人多高的葵花们都还越来越旺盛地成长着。我休假走了，它们从苗苗长成一片风景，长出了圆盘笑脸，开出了灿烂似金的色彩；在这同时，它们也迅速地吸收天地精华，在纵横交错的序盘里收纳丰收的希望。
　　
　　我没有看到这一过程，但我了解它们的每一天每一时刻，我眼里经常闪过它们在微风吹拂下，张张笑脸迎着阳光的景致。我跟它们一起期盼着，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譬如到白露时分，它们就能基本成熟，希望就能变成现实。这时候，我是希冀时钟快快跑进来，跟某个突然看一眼觉得这些葵花不舒服的领导的想法赛跑。
　　
　　可是，我和它们料想不到那些“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绿化卫生领导们，那些一看门口出现可能收获果实的植株们时“嫉妒恨”者已经磨刀霍霍了！我与它们一起加速的时针秒表，还是没能赛过某个领导的一声令下。
　　
　　8月初的某一天，身在天府之国某区正行走在买菜路上的我忽然觉得胸口一阵不舒服，不明原因的难受。我在怀疑是不是早餐什么东西吃得不合适了。我不知道，这时间，在西北我的楼门口，一队士兵正在进行新的一场“军令如山”的屠戮：刚刚裉去花边花蕾的向日葵，被连根铲除。它们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也顾不上跟远在天边的我说一声再见。我的胸口的那种不舒服一直持续了一天，大约就是感应到它们所受的屠戮，与它们哭天抹泪的痛苦告别。我不在，具体的情形无法杜撰，我只知道，家里人说，前一天还见着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多好的葵花啊！
　　
　　前天我刚刚回来，看到的是那一溜地里浅浅地覆着些杂草，杂草丛中，有一株漏网之株—一株矮小的向日葵孤独地站在那里。它更像是一个遗孤，被日本鬼子屠城之后从废墟里爬起来的一个小孩子，听不到它的声音—早已哭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只能看到它脸上的泪痕，流成道道沟壑。但我依稀听见它的哭泣：为什么要进行这么惨无人道的杀戮，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都铁石心肠，为什么你们看不得别人的生长，为什么你们当官的都留下一片地而不让百姓们有一点自己喜爱的绿，为什么宁可要长绿化标准里的草而不准长一根葱苗，为什么眼看着成熟了的果实都不能让你们长出一点点怜悯之心同情之念？难道在你们眼里别的生命都不是生命、老百姓的喜爱什么都不算，只有你们那点可怜的标准规定才是唯一遵循；假若士兵都被你们训成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而没有人性的基本内容的话，那这些年轻人跟这些地里毫无表情的野草又有什么区别？！
　　
　　这株小小的向日葵还在哭诉，但我委实听不下去了。我的心疼是这株小小向日葵无法理解的。我不是单单心疼这些被我亲手种植了而没有得到善终的葵花命运，我更懊悔，假若我不把它们撒在楼边的地里，而是让这些种子随垃圾箱里的其他物品运送到远处的荒野里，假若它们被其他动物吃了，风刮出去生长在没有人打搅的土地上，经受些雨水的滋润而完整地享受一次生命过程，那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小葵花，你别哭泣，要怨怼，就怨怼我吧，是我把你们撒错了地方，是我的一己之私害了你们；也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生不逢时、生不逢地的何止你们这些生命？小葵花，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才长这么点，想来你也不会完整地实现收获结果的历程，难道你就是专门等在这里告诉我那个悲惨的时候的吗？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一切屠戮的痕迹都已被雨打风吹净。那么，就让这一切过去吧，死了的不能复生，生者还得朝前；我们只有向前看，往自由处移步，向人性浓厚里进发。
　　
　　只不过，每天下楼上楼，白天晚上，我的耳边都会有嘤嘤的声音，一些只有我心里明白的哭泣。
　　
　　可惜了的，那些盛大的向日葵们。
　　
　　2013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