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半才朦朦胧胧地见着天边的微光,一阵猛烈的寒风把学生一股脑都吹进了教室。中午,北风歇了脚,天灰蒙蒙、阴沉沉的,太阳一直没有露面,像似迫不急待地又要进入又一个晚上。 下午,第三节课才上一半的时间,教室里已昏暗不堪。黑板上的字模糊一片,像爬满了无数的细蜘蛛;桌上的数学本,用铅笔书写的作业题,估计老师戴上眼镜,把本子贴在镜片上也不会看清了。讲台上的女老师注意到课堂的微乱情绪,及时打开电灯开关,教室里顿时亮堂起来。她严肃地干咳几声,引起学生的注意,课还没讲完,又继续分析讲解试题。老师讲得认真,学生未必领情,班上有一半的学生是走读生,课结束,放学,天就快黑了,还要赶七、八里的路才能到家。 英音烦燥不安地看了看窗外,外边的什么东西都没看到,倒是看到映在玻璃窗上自己的大头。 终于要下课了,女老师收拾着桌上的教本。 “吱嘎!”门开了,一名白暂皮肤,大眼睛的女老师走了进来。她向班上老师点点头,就大声宣布:团员留下开会,其他同学放学! 英音是团员,也是走读生,可老师的话必须听。看见同伴们用同情的目光扫了扫自己,离开教室走了。空旷的教室里只有两个班的四名团员,心神不定地坐在前排座位上听老师讲事情。讲的什么事呢?不太清楚!眼前这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停地翻飞,,怎么就讲不完呢?难到她的眼睛有问题?看不见天色已晚?她是不需要走几里路,只需几分钟便可回到家。翻飞的嘴巴讲累了,停了。天色黑尽了。 英音与嫣红挎上书包,快步走出教室。室外只看见灯光照射下,白皑皑的地面积雪泛着惨白的光。 英音感觉身边疾步飞奔的红似乎很焦急,她俩都不说话,各自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既使肩并肩地走,也不能看清对方的五官,两个模糊的人影默默地在雪地上走着,听着脚下不断发出单调的“吱嘎"声。走出校园,两人不得不分路,走各自的回家路线。嫣红的黑影转眼就消失了,只剩下英音一人,寂寞地走在黑漆漆的堆满积雪的公路上。 出了教室十几分钟,眼睛才适应黑夜下的道路。靠积雪返射惨白的微光,能感觉出道路的宽阔。路两旁有深三、四米的大沟,冬日里已被多场的积雪填平,甚至堆积成不规则的小山、残墙断壁。 英音不敢向两边看,她想起同学们说过:冬天的雪地里常常会有饥饿的狼出没。它们会藏在雪堆后边观察,发现有独行的夜人,一齐扑出来,把人咬倒、吃掉。同学们甚至举出鲜活的例子:有一天傍晚,一个姓马的姐姐骑着自行车,后座驮着她的弟弟。一只饿狼尾随着自行车的后边,几次靠近自行车,企图咬住她弟弟的脚,把他从自行车上扯下来。小弟一个劲儿地催姐姐:快骑!快骑!狼要追上来了!姐姐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力地蹬,终于甩掉了狼。到家,姐弟俩又累又怕,生了一场大病,久久缓不过来。 想到这儿,英音想哭。骑自行车可以不被狼追上,可自己一人步行,今晚不是活活成了狼的食物?摸摸眼睛,湿润润的,脸上竟早挂了几滴冰凉的泪。鼻子酸酸的,想放声哭出来,不敢哭!惊动了雪地里的狼,早早暴露出去,企不送死? 爸爸妈妈你们下班了吗?天这样黑,怎么没发现女儿没回家呢?你们忘了女儿从小就胆小吗?记得六岁时,每晚爸妈都要开会,英音怕漆黑的夜,扯着妈妈的衣角不松手,想妈妈陪着度过黑色的夜,可每每都会遭到父亲无情的痛打。那无望绵长的哭声陪伴英音度过多少个恐惧的长夜啊!如今,女儿虽然已经十三岁了,可怎么能战胜对狼的恐惧呢? 英音还是想哭,可不敢哭!她揉揉鼻子,又轻轻地耸了耸,强把哭声咽下去,大踏步地向前走。长长的、空旷的雪路,两边灰黑干枯的树干静静地挺立,天底下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夜行人。她在心里千百次地祷告:今夜狼不会来!今夜狼不会来! "眼睛不要往两边看,一直往前走!"忽然英音脑子里出现了这句电影台词,为了战胜心是的恐惧,她想得很远。一直走,一直走,不会有狼的。 走着走着,英音感觉天底下,不再响着自己的足音,是有很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禁回头看。哇!什么时候来了一架拉玉米秸的马车,像小山样移到了跟前,车的草垛项上卧着两个人,车前坐一赶车老板。 车老板把赶马鞭使劲地抽了一个响:“啪啪!”放开粗壮的嗓音问:"丫头!怎么就你一个人?胆子真够大的!" 英音听出这不是场里的人,他们的音调是纯东北话,但却充满了关切。她心里一热,回道:“大叔!我放学后又开会,晚了,可害怕呢!" 大叔哈哈一笑:"晚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一个人走路,谁都怕!大人也怕!何况一个小丫头片子?你跟在我们马车后边和我们一起走就不用怕了。” 英音看不清赶车老板的脸,模糊黑影,她听了他的话,绕到车后行走,跟着模糊的“山影”,“山影”上晃着两个皮帽子,帽耳随马车的抖动呼闪呼闪地动着。 因无照明工具,实在难以看清路况,几匹马走得很慢,跟人步行的速度无区别。马儿不断地吐着热气的声音,车老板不断吆喝马:“驾!驾!”与抽鞭的声音,车轮碾压积雪"吱吱嗄嗄”的声音,这几种声音交替地在黑夜里变奏着,听着亲切,悦耳、热闹。 英音一个人默默跟着黑巨影的马车走,一时无人说话。 忽然,空中飘来年轻人的歌声: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霄汉 …… 誓把座山雕 埋藏在山涧 壮志撼山岳 …… 英音暗笑,这歌唱得不算好,样板戏巜智取威虎山》选段,哥哥天天都唱,唱得很好听。 歌声继续: 我家的表叔, 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 英音明白:今夜车垛上的年轻人唱样板戏,并不是要展示他动听的歌喉。他是为着车后一个胆小的丫头,一个人走在后边不再孤单,不再无援。 北风哪个吹 雪花哪个飘 雪花哪个飘 年来到噢 …… 陌生的年轻人把自己会唱的,当时流行的样板戏片段,几乎唱了个遍。 忽然,他改变了歌风,唱起了地方调: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 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 家家团圆会呀啊 少地给老地拜年呀啊 …… 英音无声地笑了。这首歌是她曾过年时,邻近农村的秧歌队来连队慰问演出时听到过的。她想起了那大雪封路的大年初一,二尺多厚的积雪阻碍了一切的交通工具。孩子们跟在大人的屁股后边,兴致勃勃地去看秧歌演出。演员们身着色彩艳丽的服装,大红,大粉,大绿,孔雀蓝,金黄,像在雪地里盛开了五彩的花朵;一个个浓妆艳抹,尤其那脸蛋用烟脂涂得分外红;都梳了两条大黑长辫子,长得快到漆盖处;脚上都捆了高翘,看起来比大人都高一米左右;每人手里拿两把粉红绸扇,随着录音机的曲调,扇乎扇乎地似彩蝶。演员除了前边领队是个男的,其他队员清一色的大姑娘,把场里的欢众眼睛都看直了。等表演结束,演员卸妆,意外地都变成了英俊小伙了。好奇的观众围着小伙子,摸了又摸,笑了又笑。 车垛上的小伙子,说不定就是那秧歌队的一员呢!英音这样想。 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雪夜行程里,那歌声显得高远,而嘹亮。歌声充满了青春阳光的活力,歌声充满了友爱、热情的气息。 他们没有问女孩的名字,只知道小丫头就去前面那个农场连队,他们要帮助她驱除黑夜的恐惧,伴她回到温暖的家。 英音没有问他们的姓名,也无法看清热心人的脸。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壮汉赶车老板和车垛上的人,他们去更远路程的前方的那个屯子,把一车的草拉回家,用于烤柴做饭用。 歌声继续,时而声音宏亮,时而低沉宛转。辽远的苍穹下,黑色的幕布遮去了白天的一切,只有这悠扬的歌声,在宇宙间展开心的对话。 黑暗始终包裹着夜行的人儿,天宇没有星光,无温柔的皎月,寂静无风,空气中似乎有轻柔的雪花悄悄飘落,但又不太确定,脸上有凉凉的空气碰撞。 走了七里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连队住家的灯光在闪烁。不一会儿,一个电筒的光束照了过来,歌声戛然而止。光束下才看清,纷纷扬扬的雪花密集地向下落着,一个骑自行车人的长长的影子暴露在灯光下,那是接英音回家的哥哥。英音满肚子的委屈,这么晚,家里人才记起她,要不是遇上这拉草的马车,谁知道自己会吓成什么样子呢?谁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喂了狼? 不过老天保佑,她是一个幸运的孩子,一路甜美的歌声驱走了黑暗,温暖了她的心田。她觉得哥哥的歌声一点都不动听,那雪夜里的歌声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 这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声一直在她耳边响着。每当夜深人静,每当冬曰无风雪夜,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它都会重新响起。一年、两年……许多年过去了,那声音依然清晰可辨。它在英音的心里永不会磨灭!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