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典型的丘陵山区,山不高,树不高,却茂密得像饱蘸墨汁的水墨画,郁郁葱葱,从山上一直绵延到路边,仍意犹未尽地将触角伸到路中来,轻柔地爱抚你一下。山是群峰聚,越往前走,山赶趟儿似的越来越多。路斗折蛇行,上上下下,看似不见,却又柳暗花明。
我的家就在这山多地多人少的地方。
每个村都有许多组,每个组为一个独立的单位。我们组夹杂在两座浑圆的山之间,宽约一千米,长约两千米。居中,单门独户。小时候,这长条形的范围就是父母为我划定的圈,跟孙悟空为唐僧划定的圈一样,成了我窥视世界的原点。
丘陵地带,房屋大多傍山而建。初中时读过台湾作家李乐嶶的一篇散文《我的空中楼阁》,许多年后,其中有一些句子:“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点”,“小屋点缀了山,什么来点缀小屋呢?那是树。”就好像写我的家乡似的,我印象很深,至今还能背出。山不高,树不高,却郁郁葱葱,非常茂密,如果是夏天,便可以“密树窥青果,方塘数绿荷”了。灌木从山上一直绵延到路边,在路边招摇得有些放肆。
房前屋后都是树,山上遍地都是枞树、刺槐、灌木,一直延伸到房屋的前边。在院子的前边,有一棵我合抱不拢的山楂树,枝叶繁茂。上面枝干交叉的地方常常有喜鹊的窝,喜鹊飞来飞去,吱吱喳喳。哥有时会爬上树去,找到鹊窝,从中捣出一窝的喜鹊蛋蛋来。
在房屋的右边山脚下,有一口二三十亩的山塘。小时候,山塘的水都是满的,非常清亮。我们常常用手掬来就喝,从不闹病。有时候,水里还有一些白色的圈状物,一起一伏随着水波晃动。水最满的时候,与我们家的房子的墙基只有两米多的距离。但担心好像不是我们的事,我们并不会为水是否会漫上淹过墙基发愁。
两座山的中间是一丘一丘不规则的梯田。一年里总有许多的日子,我和父母兄妹或迎着烈日在田里杀禾,挥汗如雨;或披着蓑衣分蔸插秧,退步成行。比赛插禾的时候,我比我哥哥插得快些,我插五蔸五行,哥插四蔸四行,我也不允许他比我快。一旦快过了我,我便大声喊:“哥插四行哎!”哥也不争辩,冲着我直笑。一行行的秧苗一直延伸到拐角,在风里轻轻示意。双抢的时候,每天天刚放亮就出去,扮禾插田,弯腰就是一天,泥巴里待着就是一天。插田的时候,腿上常常有蚂蝗吸在上面。知道蚂蝗是再生性动物,扯不脱,也不敢扯,怕蚂蝗扯断,留一截在肉里头,钻进去再也出不来。便用秧苗用力抽打,腿痛了,看到蚂蝗掉下来,冲着它道:“看你还吸!看你还吸不吸!”心里却高兴着。这样的日子十天半月不得停歇,常常腰酸背痛得直不起来。第二天天刚亮,我们戴上斗笠,迎着朝阳又出去了。
这种辛苦的日子刻在脑子里,让我从此对田地有了敬畏。
每年回去一次两次,待上那么两三天。偶尔出来,看看门前的水,走走屋后的山,一成不变的梯田。对面人家的房屋,非常安静,安静得像一棵棵生根的树;又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好像我从来没远走过。无论我怎么走,走多远,来也好,去也罢,它都在这里,不惊不喜,不怨不怒,平静,温和,安谧。
故乡的变化是缓慢的,一点一点,细水长流。
原先的茅草屋顶,渐渐换成了瓦;原先的土砖,渐渐换成了红砖,外面一层的白,很耀眼。原先的平房,渐渐成了两层楼房。每次回来,房屋没有说话,只是那忽然的白还是惊了我的目光。我从前的家也全拆了,本来想留一间的,为了两个哥哥建房子,一点没留,换成了哥家的两栋两层楼。
每年回来,总能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小时候,他们是这个地方最中坚的力量。忽然一日,我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容上一缕缕的白发,笑容里那散开的皱纹;母亲或重或轻的言语里,听到接生过我的老婆婆去世了,小时我走失的时候为我卜过卦的张老倌走了,对面曾经买了许多东西送我读大学的满姑病故了……从前,那是我多么熟悉的人!音容笑貌还在眼前,还在记忆里藏着,可人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无风无浪,生命的痕迹这般风轻云淡。
比我小的孩子们长大了,慢慢长成了陌生的面孔。望着从外面进来的年轻而生疏的面孔,襁褓中孩子天真的笑脸,无论我怎么盯着看,我也完全不认识。父亲饱满的脸颊渐渐清瘦,母亲从前那能咬断线头的牙齿我见一次少几颗。前几天,在不经意间,揽镜自照,发现一根长长的白头发赫然挽杂在那一群黑发中。“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哦,故乡!清晰的记忆里,我是那么抗拒而且不愿承认在慢慢生疏的故乡!
近乡情怯,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
故乡,隔了长长的山水,常居在外的人,经不起一触一碰。内心里一首歌慢慢变得高亢,一不留神便带着故乡的烟味。久而久之,乡愁袭卷而来,有时候,它像个贵族,在余光中席幕蓉的文字里雍容出现;有时候,又像个走失的孩子,躲在人家的屋檐下巴巴地望着远处的炊烟。王开岭说,故乡是有容颜和记忆能量,有年轮和光阴故事的。是呀,如今许多地方拆迁、改造、重建,故乡的版图不再,又从哪里找回童年,童年的影子。记忆无处安放,心便也跟着流浪。我庆幸还有个故乡用无数的细节和记忆特征可以让我安然着陆,支撑我用一辈子来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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