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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末，这个边穷落后的小乡，终于有了一辆小车。那是一辆老式北京吉普车，白色的车身，绿色的蓬顶，黑色的保险杠，外观看起来，油亮亮的，毫不显陈旧，但实际上已经开过几年了。它原在县城工作，因为原单位购买新车，于是将其贬到乡下，它的牌照是“贵D148”。 我倒不懂车行，据人介绍说：“北京吉普性能很好，又是四轮驱动，跑山路没有问题，但其主要缺点就是耗油，有‘油老虎’之称，一般部门是养不起的。”也有人说：“拿人来打比方，力气是饭养出来的，吃得就做得，吃不得就做不得。” 不知是真的，还是有意夸张，那开车师傅经常说：“真是油老虎，了不起，太耗油了，差不多一公里要五块钱（4.25元/升），如果用矿泉水瓶瓶来衡量，那平常踩一脚油门少不了要小半瓶……”说起来非常吓人，像这样下去得了，政府负担得起吗？但也有很多人不相信，由此出现种种猜测，一是可能油箱漏油，但也有人钻下去看过，未曾发现，并唏嘘而笑，说：“看起来，确实耗油，欺得太多了……” 不过，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有的人听了，也好歹不说，因为说起来得罪人，但也有的人耿直，不怕鬼迷心窍，敢于揭露现实，说：“他，给我尿开点，哄得着哪个，又不是他个人晓得开车，我又不是没有开过车？只能是这样说，相对其它小车来讲，这种车确实要耗油一点是事实，但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总有那些人，捞了油水分了粑，总是想法嫁祸它，人中自表清白面，节约开支他不差……听他内心之苦，真费了功夫，似乎还有些冤屈，连自己的工资都垫付了，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道说真时真也假。” 曾经有人议论，说：“白小车，红人面，黑心肠，不认人，专看权，贫穷富贵不择取，只要东西能够给，叫它滚到哪里，它就到哪里。若是到穷家，瞬时祸来到，雪上更加霜，说不定搞得衣服无扣子，裤儿无抬梁是常事；若是来富家，如同病缠身，金山银山化道转，百辆黄金逐水流，纵然大家成小家，小家落水洗……一团铁狗崽，专门喝汽油，有油四脚跳，来去就自由，若是饿了它，任你苦相求。”为此，有责任者很担心，小小乡镇，力不支撑，哪容“油老虎”的折腾？ 实践证明，不少人都投降了，有人哀叹，说：“那‘油老虎’是欺家湾的，欺东西不吐骨头，尽放臭屁，何不落下塘里去洗澡？照此而行，咱们那几块血汗钱要着它报销完，八个月工资都发的是百分之六十……”有人愤恨道：“百分之六十，恐怕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乃至分文不发都有可能！因为人家有权，要图方便，有啥法呢？怪去怪来，就怪它不是，当初说不要，不得受其害。” 想起二0一一年冬天，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天气，儿子生病了，开始是小拉肚子，我以为不碍事，就叫妻子随便喂点药……而我，又放心下村去了，因为还有三个村没有走完，我准备于年底前，走完全乡的特困户、五保孤儿和军人家属等。 第五天，我从村上回来，妻子告诉我说：“儿子的肚子拉得很厉害，从昨晚上开始，愈来愈严重，药是按医生说的在服，可是好像不管用，今天拉了七八次，刚才又拉一次……”我仔细一看，好像是拉托水了，于是赶忙打主意，准备送到县人民医院去，可是一时又为难：一是因为天黑了，寒风萧萧，行路不便；二是因为边远山区，隔县城又较远，而且又没有车子。正当我急得团团转时，妻子却提起“148”来。 最初，我还在想，救人要紧，相信关键时刻，定会得到帮助。于是，我急忙跑去问领导，敲门进屋，他正在收拾包包，我猜测，肯定是进城去。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是的，马上就走，反正人很多……”我要求稍等一会儿，说着，急忙下楼，抓紧收拾，心头还在想，运气算好，顺便搭车，快去医院，非常感激。我用火箭般的速度收拾行当，可是火箭哪里又比得上人心，我背起儿子抢先出门，妻子提着奶瓶在后面跟着，那关门的声音里都潜藏着焦急与忧虑。我跑到院子里，却是惊诧意外，努力搜寻，回望妻子，双眼泪寒，小车早已无影无踪。 哟，不是叫他等一会儿吗？他没有等，也没有喊一声，而是悄悄地跑了，难道他真的很忙，忙到十万火急，甚至可以忽略生命的抢救？我想，对于同事之间的感情，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对待，但对于几个月的婴儿，能懂什么呢，何罪之有？我思来想去，怎么就想不通……再看手表，我从进门打理到出门，乃至跑到院子，就仅仅用了十分钟，十分钟是什么概念，难道是人情的阴凉，以及良心道德的缺失与败坏吗？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脚步迈向哪里，寒冬腊月，高原雪风，呼呼啦啦，如鬼叫一般，仿佛让人立即降温，连血液都要结冰，甚至降到零下几十度、几百度、几千度，甚至永世不回温。寒风雪雨，落意哀愁，我与妻子战战兢兢，束手无策，只有返回那间仅有12平方米的房子中，寒心凝神，泪眼翻花，包括那些冰冷的锅碗瓢盆与床榻桌椅，都无不感到伤心遗憾，似乎一切都在哭，就像天空飘来的雪花一样，还在继续今夜的降温。 面对儿子的危险，以及十几分钟又拉一次的现实，更是恐惧，我不能再作等待的选择，于是火速换下“尿不湿”以后，又重新背起儿子，与妻子一道，踏着坑坑洼洼的小道，一路寒夜风行。 北风呼啸，夜鹰孤鸣，黑夜的冬天更是死寂，更是无情，一路上路过人家户，或听到屋里有声音响动时，我就自然联想到自己的家，以及卖面的工作责任担当，却没有换来家人的平安和幸福，更令人难解的是，在面临我儿子生命抢救时，居然没有得到一个人同情与理解，而满载着一车人悄悄地跑了，良心何在？ 走到王家堡时，我心头所有的想象，都抵不过早已饥肠辘辘的现实，满身是汗水，四肢无力，实在是走不动了，四下看看，只见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子还透着昏暗的灯光，于是去要点开水，想冲点牛奶给儿子喝，可是枉费心情，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奶了。 妻子跟我商量，说：“就是一晚走到亮，恐怕也要凌晨五点钟才得到沿河县城，天还没有亮，医生没上班，也没有办法，再说夜深了，又很不安全，眼下亦饿得心慌，我们干脆找一家寄宿，顺便吃点饭，估计时间，到天亮之前赶到沙子，再拦个车下去，可能要快一些。”于是，我们就摸着田间小路，去了儿子的姨伯的老家。 他姨伯们没有住在老家，但其父母还在屋里，所以……我们住下来，吃过饭，可心里始终不坐主，眼看形势不妙，不到三个小时，儿子已经拉了十五六次，连“尿不湿”都用完了，照这样下去，哪容时间的停留……于是，我们又急忙赶路，到“沙子场”的时候，天刚刚亮。我们一路走，一路等车，约过半小时，终于来了一辆李溪至沿河的中巴车。 到妇幼保健站，火速进急诊室，医生立即检查，说：“严重到这种程度，怎么现在才来？要是再过两三个小时，恐怕麻烦就更大了……”我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虽然经过半个多月的精心治疗，儿子总算平安，但好长一段时间来，我心里都不好受，尤其是看到“148”的影子，心头自然就是一种愤恨。我说，幸好儿子没出大事，要不然终身都难以想开，现在虽然时间过去了等十年，但回想起来，始终觉得有些寒心，正如那时有些人说的：“148，白面郎，铁狗崽，活躯壳，死心肠，恶歹毒，良心狗吃喂豺狼……” 三年届满，新官上任，“148”失去了苕卖，在院子里整整睡了一年多，最后是废旧回收公司捡了它的尸骨，到现在也许早已肢解，连芯片都不知到哪儿去了，可是那曾经的痛、曾经的伤，又怎么叫我忘记得了呢？所以，不管时间怎样流逝，我都记得那辆外表洁白，内心烂如狗屎的吉普车。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