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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17年3月，我心怀神圣前往北川。
我们是傍晚抵达北川县城的，天还没有全黑，街灯已开始工作。密布的房屋如积木，民族风情与现代格调相融，金黄色光带勾勒出的房屋犹如一幅幅简笔画，清晰而显华丽；又似一位少妇，端庄娴静中透露出几分古典韵致。让向着维斯特前行的我们总是一步三回首。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维斯特像一位隐者，在丛林深处，与北川县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依着山，傍着路，后有所倚，前有通途；居高临下，使眼界开阔，安静雅致，适合修身养性。一路走来，淡淡的花香像游魂，跟着我们，不离不弃。
抵达维斯特，已近晚8点。有三、两个人影在游走，感觉遇上同行者，心灵上得到了慰藉；有一、两盏灯高挂空中，像是在指路，方向上得到了确认。不明不暗的灯影，恰到好处地渲染着维斯特迷人的风韵，勾勒出维斯特大致的轮廓。维斯特的建筑很有情调，说不上是欧式的还是中式的，亦或中西合璧，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反正不懂建筑，只管欣赏，只管陶醉，曲径通幽，穿行于回廊、过道、楼宇之间，总有风景，总有新奇，东走西穿，差点迷路，只因遇见太美。
第二天晚餐后走出维斯特，沿梯步前行，两旁的紫玉兰开得正盛，栀子花在右前方笑脸相迎，没有蜂飞蝶绕，只有娴静优雅，只有清香暗送。一棵棵开花的树，在最好的时光遇到了前来的我们，不枉此生；我们在最好的时光，欣赏到最美的风景，不虚此行。
花香伴我们一路前行，雨后的北川更显滋润与靓丽，沿安昌河漫步，风戏耍着杨柳，柳枝撩拨着水面，有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来；禹王桥孔与其倒影如微微张开的嘴唇，轻吻满河花开的日子和整个北川新城香甜的天空；岸上的灯光映在水里，像一簇簇火苗在跳动，如同羌族的不屈精神在燃烧、在蔓延、在传递。“禹王故里，大爱北川。”大禹曾率领民众，与自然灾害中的洪水作斗争，栉风沐雨，历尽艰辛，终于完成治水大业。若干年后的今天，北川人民从大禹精神中汲取前行的力量，与自然灾害中的地震较量，自强不息，将灾后的北川建设成中国的羌城，将中国的羌城，建设成蕴含大爱的北川。
确实，羌族人民是伟大的，他们顺其自然地改造自然，本身含有一种朴素的唯美主义。看吧，安昌河岸的生态公园，那些高低错落的植物，开花的开花，发芽的发芽，常青的茂盛，倘得一席之地，便呈四季风情。“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行走于堤岸，脚下的草吸天地之甘霖，恣意地生长，平缓地铺排开来，于是形成天然的地毯。踩在上面，软软的，散发出青草味，偶尔飘来两、三朵花瓣，使这山水画的色彩不再单调。一只纯白的小狗，低着头，边走边嗅，像是在探宝，又好像要尽情吮吸大自然给予的芳香，随小狗而来的女主人，悠闲地走着，走过灾难，走进安宁，步入来之不易的幸福……
同行的钟哥不由上前探问女主人：“请问你是羌族还是汉族？”“我是汉化的羌女。”钟哥像记者采访：“地震对你有什么影响？”“不好说。”羌女的简短回答让我们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好说”三个字隐含着多少难以言传的伤悲呀，或许只有亲历过才能体会。春光无限的景象背后是羌族人民的百折不挠，是北川人民的发愤图强，祥和安宁的生活画卷掩埋着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去，不能触碰的伤疤……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幸福安康。
北川新县城，最能体现其民族特色的建筑应该是“北川巴拿恰”了。白色的灯光在“北川巴拿恰”牌坊上画一条线，黄色的灯光又画一条线，间杂交替，将其描摹得分外妖娆。挂在门楣上的红灯笼增添了喜庆气氛，字与灯笼之间的羊头更是别具一格。一位美丽的羌族姑娘，早已在牌坊前等候我们。她给我们介绍说“巴拿恰”源于羌语音译，意为“做买卖的地方”。“北川巴拿恰”的建筑风格独特，蕴含丰富的羌族文化元素，碉楼、吊脚楼比比皆是。一步一景，每个门店都有特色呈现。最让我欣赏的是羌绣，很多品种，好多图案，鞋、包、帽子、壁挂等，不一而足，有实用的，有工艺的，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那各种各样的花纹，无不展现羌人的心灵手巧，无不体现羌人深厚的人文底蕴……
人到北川醉羌乡。醉的不是美酒，是羌人的多情，是羌人的智慧。一个云朵上的民族唱响《云朵上的歌谣》，用他们独有的才情接纳上天的赐予，用百折不回的大禹精神建设了芳香四溢的新北川，让年轻美丽的北川，永远散发青春活力！
二
当我手捧鲜花、低头、虔诚地向“5•12”公墓鞠躬时，我想起大自然给人类造成的巨大伤害，沉痛的心情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悲，积攒的泪水如决堤的江水，哗啦啦地流淌，瞬间便溢出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而且成排山倒海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2008年5月12日，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日子。
绝地惊魂。
汶川、北川、青川像是被一巨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被揉搓来，撕裂去……而北川更是身不由已，完全听凭上天的摆布。那些山岩像是被掏空了基脚一样垮塌，雨点般的石头顺势翻滚，跃过房屋，跑到路面，砸向行人，行人来不及躲藏，瞬间成为肉饼，惨不忍睹；飞驰的泥土犹如江河之水，倾泻而下，烟尘四起，掩埋房屋，高大的建筑瞬间消失，不堪回首。山崩地裂不是电影，而是现实；房倒屋塌不是表演，而是事实；人们东摇西晃不是酒醉，而是地震。
地震来了。大地摇晃了几下，就把那么多的生灵摇没了，就把那么多的房屋晃倒了，就让那么些山川改变了模样。地震真算神通广大，它让老百姓跳舞就跳舞，它让老百姓翻跟斗就翻跟斗，它让老百姓家破人亡就家破人亡，它让老百姓从天堂到地狱就从天堂到地狱，它让老百姓哭老百姓绝对笑不起来……家没有了，能笑起来？亲人死别了，能笑起来？地震让老百姓经历了从生到死，而后死里逃生的过程，每一个人都有说不完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有讲不完的辛酸。
行走在北川老县城，已见不到地震前的繁华与热闹。山体位移，挤兑着县城本不开阔的空间；山体倾倒，掩埋了建筑与河道；大地出现坑洞，总有些物体来填补。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建筑，那些倾斜的楼房，那些矮了半截的住宿，那些附着在钢筋上的混凝土，那些断壁残垣，那些瓦砾碎片……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让空气似乎都有些凝固。我不敢想象当时人们经历了怎样的惊慌与无助，经历了怎样的恐惧与不安，经历了怎样的凄惨与绝望……钢架支撑着的曾经摇摇欲坠的建筑，既想还原历史真实，也在述说着伤痛与坚强。
地震中遇难的同胞是不幸的，更不幸的是那些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失去子女孝敬的老人。虽然政府及社会各界人士都献出了巨大的爱心，但怎比得骨肉血脉相连的亲情？！废墟中的北川中学，只有旗杆在孤独地坚守，只有国旗在风雨中飘扬，只有鲜红的颜色在讲述昔日的故事，只有堆砌的水泥板在见证着一位母亲，年年清明前往与儿子的对话：“儿子，妈妈来看你了，你还好吗？妈妈等你回来……”声声呼唤，唤不醒已经沉睡九年的儿子，唤不回深埋于教学楼与山石下的儿子，唤不回曾经活蹦乱跳的儿子。九条横幅，九年期盼，白发人祭奠黑发人的凄惨，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同胞已逝精魂在，斯地长眠浩气存”。站在公墓前，我心伤悲，虔诚地一鞠躬再鞠躬。哀怨乐曲时断时续，凄凉浸入骨髓，为人类招魂，庄严肃穆的气氛弥漫于整个老县城……
三
羌笛悠悠唱北川，城镇乡村景无限。
通往老县城的路蜿蜒在沟谷之中，两边的山虽似刀削斧砍，齐整坚硬，却又亲如兄妹，不远不近，并肩而立，斜斜的坡地便是村民赖以生存的空间，瘦弱矮小的植被紧紧附着在仅有的泥土表面，将山打扮得年轻而富有活力。山谷在复制，山脉在绵延，山路如同伤痕缠绕在山间，隐没在林中，我们顺着村级公路走进了山里的村庄——石椅羌寨。
石椅羌寨位于半山腰，据说是北川县史上著名的“云朵上的山寨”，是一个在山下看不见的世外桃源和人间仙境。我们既走马路也登石梯，马路绕山行，石梯直到顶，抄近路走小道，有翻耕过的山地，巴掌大，还不够俩锄头的空间。这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刀耕火种，那些杂树，那些灌木恣意生长，根本没有粮食生长的余地。羌民为了生活，历百倍艰辛，因地制宜，见缝插针，种药材，栽果树。柑橘、李树、梨树，间植于山石之间，虽不成片，却也长成了气候，穿行其中，但见鲜花绽放枝头，落蕊铺就小径，各种花香次第袭来，空中的，地上的，盛开的，飘落的，这让我走路也倍加小心，慢慢走，款款行，生怕踩伤落花，惊扰香魂……小心之余，才发现，原来这里竟是大名鼎鼎的“中国桐子李之乡”，让喜爱桃李的我高兴不已。
一座气派的羌式小楼立于山林之中，居高临下，看人来人往，观世事变迁。一道气势磅礴的古寨门，上书：“石椅羌寨”，“天赐石椅羌寨，神造火盆仙山”。几位羌族姑娘，身着民族盛装，热情迎候在寨门前的台阶上；几位帅气小伙，有所期待地站在碉楼上……我背对寨门，发现原来的峡谷可以忽略不计，建在峡谷中的地震博物馆也可以忽略不计，站在山上，在山谷里看到的高山根本没有了山的感觉，有比原来更高的山在远处，在石椅羌寨的背后。山外青山楼外楼，无限风景在前头。北川的山，在沟里看是山，在山上看，却是平坦的，跟普通的村庄并无区别，有可耕的田地，有可住的房屋，比起沟谷来，更适合休养生息。我先以为山上的村民，地震后或许都搬迁了，其实，他们哪舍得离开生于斯养于斯的山寨，甘居山林，我想他们绝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或许更是为了祖祖辈辈的坚守。
等游客大都到了，礼炮鸣响，鼓乐齐奏、嘹亮的歌声唱起来，这架势，像是迎接贵宾。我们拾级而上，在经过寨门前的台阶时，羌女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红丝带，按男左女右的规矩，拴在你的手上，将斟好的一杯小酒，礼貌地递至你手中，同时，一位羌族老人高声祝福：“喝了这杯酒，幸福生活天天有，喝了这杯酒，甜蜜爱情跟你走……”来客端起酒杯、慢慢品尝，而后咂巴着嘴，很是享受；悦耳的迎宾曲，悠扬地在空旷的山脉间回绕，很有韵味。
后来打听得知鸣响的礼炮叫青杠炮、拴的红丝带叫吉祥带，喝的酒是蜂蜜酒，这些都是石椅寨迎客的传统，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未饮先醉。
那位身着羌服、精神矍铄的老人，原来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羌文化传承者母广元。“知道北川的，都知道有个石椅羌寨；知道石椅羌寨的，都知道有个母大爷。”他学识渊博，口若悬河，给我们介绍了羌族的历史与生活习惯，羌族人的宗教信仰。他说羌族先民在对羊的崇拜过程中，逐渐将羊注入了人类特有的血缘和亲族的观念，成为羌人氏族的标志和符号。日常生活中，羌人视羊为祖先，喜欢养羊、喜欢穿羊皮褂、用羊毛织线，用羊骨占卜，用羊作祭品，死后也要杀一头羊来为死者引路，将羊血洒在死者手掌上，意为人骑羊归西。
眼前这位神采奕奕、气度不凡的母广元老人说08年的汶川地震，让很多的羌寨都毁于一旦，然而这座距离北川仅两公里的羌寨历经八级地震，却没有遭到严重损害：寨内建筑物无损伤，生态环境无破坏，人员无伤亡。据说“5.12”特大地震发生时，当地羌民亲眼目睹气体从山上的风洞中释放，由此相信这是石椅羌寨能成为北川保存最完好村寨的原因，让人们不得不对它另眼相看，于是，石椅羌寨被媒体誉为“史上最安全的羌寨”。
石椅村以羌族居多，村子里有一对天然形成的石椅，“石椅羌寨”也因此得名。从“石椅村”到“石椅羌寨”，两字之差，却反映出当地乡亲思想观念的更新。据说，恋人或夫妻坐上石椅就能爱情甜蜜，婚姻幸福长久。母广元老人告诉我们：曾有从成都来的一对夫妇，结婚多年都没有生育，在石椅上坐了，不久就怀孕生子了；没有谈恋爱的人，在石椅上坐了；就会有一位意中人来到你身边；夫妻不和的人，在石椅上坐了，从此就能美满幸福，白头偕老……村子里很多羌式婚礼，都有一个环节——新人共坐石椅，让石椅见证爱情。老人这样一说，引起了我们对石椅的极大兴趣。
半山腰上，真的有两个形似椅子的石头，大体上具有中式椅子的轮廓，石椅中间有左右放手的间隔。双人石椅很大，一左一右，其实一把椅子上就可以坐两个人。有人说，要一男一女，男左女右，这样才有好兆头，于是就有很多人想试一试，实在没有熟悉的男士或女士陪坐，俩女士或俩男士分坐两边也算有那个意思了。当有人坐在椅子上，旁边的人，不管熟悉还是陌生，手机、相机随时咔嚓，抢到好镜头，发到“北川•非虚构”微信群，自己收藏自己的，然后道声谢谢，从此熟识，而后成为关系不错的文友。在当地羌民称的“龙凤椅”上合影，自然新奇，于同学来了兴趣，商量我：“我们一起去照一个，可以不？”“当然可以”。或许这样爽快的答应是于同学始料不及的，有人见我们这样合影，也大胆地邀请自己想一起拍照的人，此时，石椅上留靓影的络绎不绝，大家还得排队等候，我的同桌留下一张羞涩的青春照，还让我取笑过：“看你那么害羞，好像第一次与女士交往的样子。”他依旧羞答答：“我才不害羞呢！”这样的对话，感觉自己真的才二十岁。
合影后，将红丝带拴在了石椅前的枇杷树上，有人说要许愿，我才想起自己什么愿都没有许，遗憾的同时只好自我安慰：什么愿都没许就是什么愿都能实现。
回到石椅羌寨，有的坐在篝火旁围炉聊天，有的坐在碉楼里喝茶观风景，有的站在母广元老人周围，听他讲羌寨的神奇故事：“羌民族是中国最古老的一个民族，传说中，远古时期的羌人被异族驱逐追杀。走投无路的时候，天神化为一只公羊带着部落中的男女老少来到了北川这个大山之中的避难所，从此羌人在这里繁衍生息，这就是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羊头的原因。”古老的传说将凝固的景致变成了灵动而缠绵的意境，将山清水秀的环境与浪漫主义情怀融为一体，植入游人记忆深处，成为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
行走在风景秀丽的北川，聆听群山俯首的苍茫。愿羌族人能留住那份来自远古的纯粹，和那份民族坚守不屈的精神；愿北川人民历经风雨后，沐浴着阳光雨露，抒写出劫难后大地激情的乐章；用坚韧的精神，唱响高昂的羌族神韵，创造出傲然于天地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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