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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船 长 和 他 的 爱 老船长从我上岸那天起，虽然偶尔有人在我耳畔提起过他，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至今已经四十年。每当我脑海里飘拂过那段水上生活的浮云时，老船长的影子就会闪现在我的眼前，我就会想起这位老船长！ 老船长在哪？他那叶扁舟漂泊在何方？也许在世，也许……因为掐指算他已经是耄耋之年了。我无法知晓他人生的最后航线，无法知晓他人生的最后港湾，但他在清浪滩上飙滩的那种镇静，甲板上那种开怀的笑声，还有他那苦涩难咽的爱每每都萦绕在我的心头！ 老船长姓杨，矮墩墩的个子，少时的纤巴在风雨中将他的两只臂膀拉扯的格外宽厚，甲板上空的太阳将他的脸上涂抹得比古铜色还黄。常年穿着一件对襟布扣子青罩衣，或者白色光布衬衣。年轻人叫他师傅，平辈人叫他老杨。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船上，在我即将工作与生活的船上。他是那艘船的船长。 船停泊在县城码头的一旁，从岸边到船上架了一块又窄又长的木跳板，摇晃摇晃。我提了一口箱子，背了一床被窝。他见队部的人带我来报到，古铜色的脸上就洋溢着笑意。连忙丢下手头的活，从船头上跑下岸边，接过我的箱子，对我说：“好的，小伙子，欢迎你呀！我们又有帮手啦！” 老船长手提箱子，吩咐我走前头。我走到跳板中间，跳板就摇晃的使我不敢前进了。见此情景，他一手托住我的被子，要我把被子递给他。他将被子往自己背后一甩，然后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则在背后稳住我，说：“走吧，我稳住你，不会摔倒的，走习惯就好了。”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就这样开始了长达近三年的水上生活。 夜晚的港湾，很静，除了微微波涛撞击着船体发出的声响，就只偶尔听到江心有鸬鹚船划浆的水声。他躺在船头招呼着我：“小李子，到船头来纳凉，这里有风。” 船，还没有载货，甲板很整齐的平铺着。他说：“这甲板就像是吃饭的碗，每天要擦两次，很干净。睡吧！”他拍拍甲板，示意我像他那样，脚朝船帮子躺到他身旁。 月亮很圆很圆，静静地在云朵中穿梭。夜风轻轻吹过，吹去了我初上船的那种落寞，那种焦躁。这是我水上生活的初夜，也是我无边的水上生活的开始！ 对岸水边，有无数盏摇曳的光亮，时明时暗；近处的乌蓬船上有女人的嗓子，时大时小。我看着、听着。 老船长用双手十指交叉地枕在后脑勺下，他问我：“你想家吗？” 我怯怯的不做声。因为我在想：船上还有女人过夜吗？ 他拍拍我，让我从沉思中醒来。我转过身，问老船长：“你的家在哪里？” 老船长轻轻地对着月亮叹了口气，然后对我说：“小李呀，你怎么走到我这条道上来了？船上的人船上就是家！家，成了我永远的梦，我永远想着那个家。我今年翻了四十，还是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哦啊！” 我满脸的惊讶！幸好朦胧的夜把我的这种惊讶淹没的无影无踪。我尽量地平静，让风儿抚摸着我起伏的心。 老船长说了这话心头就有些酸楚，他索性坐了起来，盘着腿，望着对岸船上摇曳的灯影，向我述说着湍急的沅水河，向我述说着竹篾织成的纤巴，向我述说着乌蓬船里的女人故事。 他说船上的日子苦涩单调，就像世人所传言的歌谣那样“煤矿里的人埋了没死，而船上的人是死了没埋。”这句话虽然有些过，但在那水上交通环境极其恶劣的那些年代，不能不说那又是对船员生存状态的一个真实写照。船上生活的意义深远，纤夫拖去的是城市人的欢笑，留下的是个人的落寞；船工带来的是一个民族的利益，逝去的却是自己的青春年华。 老船长是他父亲死去的那年，母亲把他交给了隔壁一个驾船的老板，跟着他跑江湖，只管吃，不给薪。那年十三岁。隔壁的船老板姓赵，他叫赵叔。跟着赵叔上船的第一天，赵叔就给了他一根纤巴，这根纤巴他背了五年，踏遍了沅水两岸的险滩恶水，见证了沅水的起起落落。赵叔说他是在纤绳上长大的，是河风吹大的。十八岁后，赵叔就递给了他一根船篙，要他当了揽头工。他就在湍急平缓的河流中，水涨水落的交替中，淋着晒着，冻着热着，将自己默化成一个船上人。又过五年，他从船头跳到了船尾，从揽头变成了掌艄。他成熟了，学会了船上的所有技术活。他是沅水全流域最年轻的一个艄公。 他说的很起劲，我对他很佩服。我为我能够分到这样一个老船长身边工作，感到踏实安全。 但他的内心依然很复杂忧愁的，他骨子里生成了一种世人轻瞧船工的定格，他常说在船上工作是被别人鄙视的，特别是受女人鄙视。女人不喜欢船，更不喜欢船上的人。因为他在水上飘浮了快三十年，从还没有品尝过被女人爱的滋味。他很想爱女人，也很想被女人爱。许多次的爱，就因为自己是一个船上人，爱，就随着船底下的水流了…… 那夜，我们谈了许久。他说他喜欢我，喜欢我听他讲述过去的故事。这样敞开心扉述说着释放着自己，还是第一次。 我们的这艘船很小，只有小小的二十吨，但外观已经不是那种乌蓬和鱼尾似船尾了。艄蓬已经被高高的驾驶楼所取代，舵把已经被方向盘所取代，作为动力的风帆和长橹，还有长长的纤绳，都早已搁置高挂。但人还是那些人，心还是那些心，夜晚还是枕在波涛上。 我第一次出船，是到远离县城的一个小镇去运煤，回来时我们夜宿鲨皖。鲨皖正好是我的家乡，我很喜欢他停靠鲨皖。他说这里有一个外甥女，在小学当老师，很漂亮。他说他的外甥女最担心的就是他还没有舅娘。我信了。一次，两次……只要是逆水而上，我们都会夜宿此地，我无数次地在心里感激过他。 大约半年左右后，我终于在队部的办公室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一个为人之母的中年妇女，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妇女的对面坐着一位老法官，一身的青色制服，还带着法官帽，手里则拿着一个笔记本。我们的老船长也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他见我的出现，脸上掠过一丝羞涩后，又向我投来一抹淡淡的笑。 我离开了办公实，我怕那位熟悉的女人在记忆中搜索着我，但我仍然在记忆中寻找着她。 哦！她，是的，他是我村上的女人，是我一个同学的母亲。他的爱人已经死去。她，她为什么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呢？难道她就是老船长的外甥女！难道……猜测在我的脑海里游曳了一天。 老船长回到船上，星星都在眨眼了。他见到我，不管我爱不爱听，便把他的一灌灌五味子全都倒了出来。 是的，上午我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我同学的母亲，他的爱人于几年前就过世了。这几个月，之所以我们常在鲨皖夜宿，就是老船长的外甥女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我同学的母亲。尽管我同学的母亲已超出不惑之年，连孩儿都是近二十了，但老船长对女人的选择，不再有年轻人的那种奢望。他已经不能再等了，即使是徐老半娘，他也会与她擦出爱的火花。 老船长告诉我：“他在第二个航次夜宿鲨皖时，他们就坠入了爱河。他很满足，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爱，尽管她是个乡下寡妇，他决定这辈子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去爱。因为他在江湖上漂泊了三十年，找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只有这个寡妇的爱真实坦诚，让我找到了爱的感觉，也让我找到了家的归宿。可惜呀，可惜我的这份爱就像我们隔壁的那艘船，今日已经起航飘向了远方。” 我不懂老船长这话，但老船长说这话时眼眶湿润了，还有些哽咽。他把我从有灯光的驾驶室拉到驾驶楼靠对岸的一则，两人依偎着栏杆，目光眺望着遥远的夜空。在船儿微微的摇晃之中，老船长向我诉说着他那即将逝去的爱。 原来，我家乡的那个寡妇已经为老船长生下了一个女儿。在那个计划生育抓得格外严厉的时代，男女之间没有领结婚证就生下了一男半女，是要被单位开除的。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县法院的那名老法官耳中。他机灵一动，打起了歪主意，就找到了我们船队的领导。船队的领导本来就和这名老法官有过交情，两人一合计，导演了一曲“爱情麻辣戏”。 老法官对老船长和那寡妇很严厉地说：“今天，有关部门要我来处理你们俩的事，没有领结婚证就生了孩子，这违反了《婚姻法》，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按政策处理，有工作的要被开除公职，没有工作的要被罚款。” 老船长听说要被开除，脸刹那间就变的铁青，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好；寡妇听说要被罚款，就像要了她的命，眼泪哗地就往下流。 说过之后，老法官又赶紧指着老船长和那寡妇说：“老杨你也不要怕，你呢（指寡妇）也不要哭，我们都是老乡，我说的只是政策的严格规定，我不会用政策这根船篙把你们一篙子打死，我们会考虑你们俩的实际情况，酌情处理。” 老法官最后做了三条决定：一是老船长不能继续与寡妇来往；二是老船长和寡妇必须将女孩送人；三是由老船长给寡妇补偿三百元损失费。 这三条决定，虽然没有影响老船长的事业前途，和寡妇的经济利益，但看似不重的决定，实际上比要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老船长没有办法，一个农村寡妇更没有办法，他们只有神色忧愁的相互凝视着，在心里头相互安慰着！因为老船长要保全在水上漂摇了几十年的饭碗，寡妇也无法拿出那一沓沓如命似的罚款，最后只有屈就签字。 老船长和寡妇签字后，老船长在老法官的见证下，将三百元钱交给了寡妇，然后就该是棒打鸳鸯散和骨肉分离的时候了。 寡妇将自己的奶头最后一次从襁褓中的婴儿口中抽出来之后，很不情愿地将她的心头肉轻轻的放在了老法官手中，又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然后流着泪，哽咽着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老船长的眼皮底下。老船长久久地站在船队的大门前，目光凝视着寡妇消失的尽头，因为她永远难从老船长的心里消失…… 寡妇终于走了。就在寡妇离开后不到半小时，这个婴儿就被街上一家面馆的老板娘笑嘻嘻地领走了。后面听说老板娘将婴儿送到了双峰去养。 老船长心爱的女人走了，女儿也被送人了，他又回到了无爱的平静日子。一到晚上，他又喊我陪他躺在甲板上，看月亮在云中穿梭，看星星在银河中眨巴。他辗转着身子问我： “女人，那么难爱吗？我的爱在哪里？” 我不能为老船长诠释那不完不了的爱，因为爱的含义远远超过我们的生活，超过我们本身的认知程度，何况，我的人生对爱还很陌生。 过了一个月，仅仅一个月，老船长从外地回港，刚下船就被队长叫到了船队。队长满脸高兴地说：“老法官又来了。上次老法官撵走了你一个女人，今天老法官要还你一个女人。” 这事真还让人难信，但事实上又是真的。老船长被天上的一块馅饼砸中了，老法官确实是给他做媒来了。 很蹊跷，这个女人和寡妇同乡，只是寡妇在河东，她在河西。该女人姓徐，年纪也是快三十了，但总比老船长要小十几岁，靠着河边长大的，有水的味道，柔柔的，还是一个黄花闺女。老船长认为这是缘分，是自己的爱到了，于是想去迎接这份爱。 第二天，老法官就陪着老船长见到了徐姓女人。这次，老船长并没有像见到寡妇那样高兴自在，浑身充满了激情，而是像年轻人搞初恋一样，显得拘谨胆怯，话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老船长几十岁了，又是男子汉，没有言语，别人羞答答的女人就更收敛了，连笑都是躲着人的。老法官说爱要从心里开始，女人的羞就是女人的真，女人爱你不轻易表露，这样的女人才值得你去爱。老船长听了没做声，他认为老法官经验丰富，懂得女人，就相信了老法官，由老法官做主。 第二天，老法官说：“女的男的都老大不小了，人也见了，要么就结婚算了。” 老船长还是那句话，相信老法官，由老法官做主。于是船队队部都没有回一趟，就在乡政府领了结婚证，几天之后就给了女人一笔钱，在女人的屋里热热闹闹地把喜酒办了，把这个家就安在女人的屋里。 老船长终于有了一个家，他的家就在寡妇家的斜对岸。几十年的奔波，几十年的相思，终于有了一个归宿，有了一个属于爱的港湾，寻爱的旅途终于有了终点。 从此，他更喜欢了这条航线，因为他的旧情新爱都在这条河岸上。每当他的船儿装货回来，他都会在这里停上一晚。他很喜欢这个家，很喜欢老法官介绍的这个女人，毕竟老船长的年纪要比她大一截，这份爱来之不易！ 半年过去了的一天，我们的船依旧停泊在老船长的屋岸边夜宿。晚风习习，月亮映在水中还是那么圆那么亮那么遥远，附近村子里时而传来几声狗叫，让我们在船上的留守人员好难入眠。 午夜，船帮子突然有了响声，我们轻手轻脚拨开窗户一看，是老船长的身影。我们便轻轻的问：“老船长，你怎么到船上来了？” 老船长不吱身，他用拖把将脚抹洗干净，进了窄窄的房间，然后叹了一口气，才对我们说：“我本该早和你们讲的，但讲不出来。我的婚事上当了，上了老法官的当。这个女人是老法官的侄女，她的神经很不正常，痴痴颠颠……哪能过日子呀？” 我们听着他讲他女人的故事，身上几乎生出了鸡皮疙瘩，为老船长捏了一把汗。我们其他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那该怎么办呀？” 老船长没有言语，他还溺在“爱”的苦水之中！他该怎么讲呀？他走出了驾驶室，望着对面的群山，说：“我的心也就像对面的群山一样，这时也是模模糊糊，自己看不清自己了。” 是的，他该怎么讲呢？他该怎么抉择呢？已经是迟来的爱了，迟来了二十年，谁知是一份不该来的爱，是一份苦涩的爱…… “现在离吧，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种儿，我感情上舍弃不下，法律上也绝对不允许这时候离。我的苦啊！现在就像脚下的流水已经没有了终点，也不知道明日又在何方？”老船长越说越忧愁，越说越失望！ …… 他的船依旧在这条航道上航行，但不像过去了，每跑一趟都要回趟家。现在路过这里只是朝家的方向瞥几眼，心里头掠过他曾经期盼的家，曾经期盼的爱，然后就沉浸在一种回忆之中……但又不能老是不回，每个月还是要回去看一下的，就仅仅是回去看一下。因为那个女人毕竟还是他的老婆，他要送钱回去给那个女人用，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用！ 我们问：“不给钱不行吗？” 他说：“这个月只迟给了三天，老法官就找上门来了。”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船长的爱，就像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百年老屋，已经岌岌可危了，我们作为局外人，除了竖着耳朵听，恐怕不能为他提出比他自己的想法还要周全的建议，他也就这样将就着，像他驾驶的那条船，仍然漂泊在这条河流上，船如此，人生也如此，爱情更是如此！他不知道他的人生，他的航行，他的这段爱情几时才是终点？ 我离开船队时，老船长的爱情麻辣戏并没有结束。那天，他在即将出发的船上目送着我离开生活了近三年的港口，我也在港口目送着老船长向着新一轮航行出发！我们相互挥着手，距离越挥越远，我们就这样离别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