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里的树木中，最多要数椤麻树和马尾松。其中，椤麻树最多，村里村外，屋前屋后，满目皆此树，究其原因，大概是其能遮阴挡雨，抗风暴，易种植的特性吧。在我家门口边就有这么一棵椤麻树，因它又与众不同，我们叫它“驼背树”。 小时候，我们上树不必手脚并用拼命地往上爬，而是直立行走即可，因为树身是斜直向上的，其与地面形成近于45度仰角。爷爷说，原来的树并非如此，只是有一年夏天，来了一场大台风将树吹倒，爷爷唯恐树倒到地，随便砍来一根大碗口粗的树枝，在树干最高处支撑着。两个多月后，树枝竟然发了芽，吐出绿茸茸的嫩叶来了，几年后又长成一棵水桶般大的椤麻树。两棵树与地面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又像一个驼背老头倚着拐杖在路边举目张望。三角形上空便是枝繁叶茂的世界，满树的叶子宽大厚圆，密密实实，宛如一朵大蘑菇，又似一把绿色的大雨伞撑在空中。 冬天，暖融融的太阳底下，穿着一件“黄军头”大棉袄的爷爷总爱背倚树坐着，眯着双眼的样子，显得惬意而逍遥。夏天，满树黄色或红色的喇叭花儿开了，小鸟叽叽喳喳地赶来了，知了也不甘寂寞来凑热闹。然而，这里闹而不躁，寂而不静。树阴下，石桌前，爷爷一把茶壶乐呵呵。也许是爷爷的风趣幽默，平易近人，也许是其满肚子的故事趣话，村里许多大人小孩常来玩，与爷爷聊天或下棋。多少次，月光皎洁的夏夜，在树下，我们几个邻居小孩依偎坐在爷爷身边，倚树而坐的爷爷，此时正“咕嘟咕嘟”地抽着水烟筒，我们伸着脖子凝神屏息盯着爷爷，待他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圈烟雾后，我们的神魄又被牵走了。就这样，什么《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我们听得如痴似醉。偶尔，有人往头上一摸，手里有粒小小东西，黏糊糊的，有股臊味，这是树上的麻雀们在开玩笑，不必与它计较，摘张树叶一抹了事，听古依然在进行。那时的爷爷已是80岁的老人了，依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我想，这与他善良勤劳的良好品质和深厚夯实的武功修炼是分不开的。 在乡里，流传着这么一个与爷爷有关的传奇故事。解放前夕，时有土匪进村骚扰，劫财抓丁，打破了渔村的平静安逸；更有甚者，近期又有“鬼怪”出现，或白天或黑夜，闹得人心惶惶。有天傍晚，爷爷在城里卖完鱼回家，路过村外山坳口，突然蹿出一个蒙面大汉。大汉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吼道：“快把钱留下，否则就没命!”爷爷听到口音不禁一愣，旋即镇静下来厉声喝道：“钱财性命我都要，你想活命就滚开！”话音刚落,“嗖”的一声，夕阳下，一道寒光斜劈而来，爷爷侧身躲闪，手脚并用，“啪！啪！”两响，大汉人倒刀落于一丈之外的草地上，闹了个狗啃屎。爷爷即上前掀开对方的蒙面布一看，正是本村的懒三。此人20多岁，长得牛高马大的，满身横肉，在外练过几年拳脚，会点硬气功，平日横行乡里，是个无赖。然而，此时的懒三嘴鼻是血，跪在地上呻吟求饶。爷爷怒不可遏：“哼，你这专吃窝边草的兔崽子，没出息！有本事出外走正道，闯天下，挣大钱，何必在自家门口拦路劫财。下次我决不饶你！”说完，“叮当”一声，抛下两个大钱后大步流星地走了。此后，乡里平静了许多，再没听说过坳口有劫贼的事了。 光阴荏苒，春去秋来，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一个夏天的下午，正在树下纳凉的爷爷收到寄自中国台北的一封挂号信，和一张汇款取款通知单，竟然是当年的懒三寄来的！原来，懒三当晚果然离开村庄去“闯天下”了。懒三在路上碰到国民党军队被抓去当兵，打过仗，后随国民党逃命到台湾，不久自己退伍经商。在信中，懒三对自己当年的作为深感不安而内疚，感谢爷爷大义之恩。此事成了当时村里乡外大新闻，爷爷也成了个武侠英豪，名噪一时。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个非常慈祥和蔼的老人，我未见过他对我发火，但他说的话很中听，至今记忆犹新。小时候，我读书贪玩，从小学一年级至五年级，几乎每年留级一次。在四年级期末考试后，我领到班主任老师给我的《学生家庭报告书》，我看见里面有老师写的“留级”两字，我拿爷爷的剃须刀将其中的“留”字轻轻刮掉，再用同样的墨水写上“升”字。开学后，我自然原形毕露了。为了躲避母亲的棍子和训斥，我躲到海边的礁石上。晚上，我睡着了，涨潮了也不知，我醒后才发觉自己落入水中，在我挣扎着往上爬时，被赶海回来的村民救起。第二天，在树下，爷爷对我说：“人做错了事，受点挫折难免，知错改正就好，不甘心不低头就有希望。你看这棵树，风暴摧折成这样，不是照样向上长……”当时我没懂其中更深涵义，但爷爷那慈祥期盼的目光，娓娓细语的教诲，如清风扑面，沁人肺腑。以后，爷爷常督促我用功读书，第二年，我顺利升了级，小学毕业后考入县重点中学。但以后我不能每天都见到爷爷了，更糟的是，每次学校放假，我从城里回家后发觉爷爷的身体不如从前。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回家后，再也见不到总爱坐在树阴下的爷爷了。那晚，我独自在树下坐了很久，想了许多。 “范增对项羽说，刘邦原来是个无赖，又贪财，又好色。这会儿他进了关，不贪图财物和美女，可见他的野心不小哇。今天不消灭他，将来后患无穷。范增刚说完，门外走进一个使者来……”恍惚中，我耳畔又响起了爷爷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哦，椤麻树，驼背树，我心中永远的树！在你身边，总会有听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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