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记一则

打开电视，碰到一个台播放老版《西游记》，一支清脆的玉笛吹出欢快的旋律，一个女子拈一枝杏花，舞好看，《何必西天万里遥》，歌好听，自然环境也很美丽。我从书架上取下原著，将六十四回认认真真地读一遍，温故知新。

《西游记》世界里遍地妖魔鬼怪，妖精中间也有风雅人物。八百里荆棘岭“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风雅人物居住在岭上“木仙庵”。木：“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仙：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还有一个号劲节，这些称号高雅，没有姓字，很像今天的网名。风清月霁之夜，四个老翁邀请从岭上路过的唐僧在烟霞石屋谈诗论道，这个“烟霞石屋”就是“庵”，相当如文人的书斋。四老先与唐僧论道，然后吟诗，劲节以“诗兴如天青更新”接下唐僧“禅心似月迥无尘”，来自前人评价李白“思与天高，青且无际”，“青”不能换成“清”，“青”是直接了当，湛湛深邃当下呈现，目击，不隔，“清”要调动生活经验，要经过想象，想象天清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这句诗意境清旷高远，接得相当有水平，月是一个小点，天是一个大面，两句诗的位置应该交换一下。唐僧破绮语戒，“吟怀潇洒满腔春”之际，“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正是高学士“月明林下美人来”的意境。主宾诗茶唱和，其乐融融，最好的一句诗当属杏仙写的“雨润红姿娇且嫰”，形容杏花形容得使人心跳。吴承恩的意思，先前总是飞禽走兽，现在来几个植物妖精，先前的妖精弄刀弄斧，吐火吐烟，现在来几个吟诗论道的文雅妖精，新人耳目，变换口味，深层的意思可能是讽世。杏仙一见唐僧就钟情，四老不但不劝导阻止，坚守道义，反而作保做媒，上演一场逼婚闹剧，麒麟皮下露出马脚，表面风雅骨子里庸俗。“禅心似月迥无尘”，唐僧将佛学落实到行动，知行合一。 四老坐而论道滔滔不绝，什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什么“静中自有生涯”，他们的诗中也有“落落森森远俗尘”“万壑风烟惟我盛”之类的高调，一到生活中遇上考验，稀里糊涂，连俗尘的水准都达不到。“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聊斋志异》描写荷花三娘子，描写菊花精黄英，形象美好。我国文化传统，松竹柏都是好的，枫杏丹桂腊梅都是美的，吴承恩将他们写成反派，出离读者的“视野期待”。千千万万种花草树木，为什么单单和这几样过不去呢？风雅冲天于前，斯文扫地在后，笔锋指向儒林，是一篇《儒林外史》，按照这个思路去理解就可以找到端倪。猪悟能挥九齿耙斩树除根，善良的读者以为四老们逍遥在隔断红尘的云深秘境，未曾荼毒生灵，也没有伤害唐僧，罪轻罚重，我以为这是祸由自取，因为存在一个假如孙行者没有及时赶到会怎么样的问题，四老露出不光彩的苗头，人们处理问题的时候往往按照人性恶的原则予以防范。一块铁被铸成人形，那铁欢呼雀跃，庄子不以为然，四老杏仙修炼成人的时候，也是高兴的吧。看看新版《西游记》有没有木仙庵一段故事，有，但不是按原著来的。金庸先生写《天龙八部》，有事外出，托朋友继续写下去按时交给报社连载，朋友不喜欢阿紫刁钻歹毒，一出手就把她的眼睛弄瞎。张纪中先生不愿看到四老杏仙冤死，他是导演，一出手就起死回生。杏仙毕竟不是白骨精，她与西梁国女王类似，秉性温柔，爱唐僧的才貌也是正常纯洁的女儿情，西梁国女王有一国之富，杏仙有诗才，让她回生确实很好，荆棘岭没有杏仙就是空山一座。当初，杨洁女士请赵朴初先生题写片名，没有答应，佛教界对《西游记》小说中玄奘的形象很不满，朴翁是会长，当然不能答应，他希望剧组拍电视剧的时候有所纠正。木仙庵展示了别样的精怪，也展现了别样的唐僧，并非一味色空，一味阿弥陀佛，也有吟怀潇洒的时候。“禅心似月迥无尘”，他能将大自然的美和佛禅贯通，赏花赏月就是修行，我县西风禅寺有一副对联：山中莺啼燕语无非般若，湖上楼船快艇俱是慈航。这一回文章没有三打三调那样的情节曲折，也没有《红楼梦》潇湘馆赋菊花刻画人物人诗合一的精细，大部分诗歌都是泛泛而谈，堆砌典故，但木仙庵月华如练，山花如绣，美人掩映，高士徘徊（四老大雅算不上，小雅还是有的），作者营造的这种氛围很能吸引一部分人。为了生存，我们要拼搏，要直面狂风沙的粗砺，但我们心中都有一个桃源，停下忙碌，就会望见灵魂的故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也是一个跋涉万水千山的取经人，哪怕“没底提篮汲水，无根铁树开花”（凌空子嘲笑唐僧取经徒劳），我都要不停地走下去。一轮红日徐徐下落，系马垂杨，木仙庵可供歇脚。我也会一点诗词，唱和不断，此乐何极。一枝红艳露凝香，杏仙踏月而来，跳一支舞吧，我来吹箫，你要捧一杯香茶献给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旅人，采自荆棘岭千年古树，在一个飘着兰草花香的月夜焙制，用腊梅树上收聚的白雪烹煮。天明登前途，行囊里一箫一剑，“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