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望着一桌丰盛的饭菜,一直默不作声的母亲忽然脱口冒出一句:“要是你们的爸爸现在还活着该多好,这些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可惜他以后吃不到了,你们说他怎么就这么狠心,说走就走了呢?”说完,她惊觉了什么似的,有些难为情地冲我们勉强笑了一下,随即悄悄转过瘦小的身子,偷偷抹掉涌出眼角的泪水。看到她这个样子,本来很轻松的气氛不免沉重起来,大家相顾默然。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已经习惯了一切为儿女着想,习惯了把自己的感受放在无比次要的位置。为了不使我们担心,即便是在父亲刚刚过世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发出像受伤的母兽那样不能遏止地声嘶力竭地呼号,而是孤单地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婆娑的泪水在脸颊上无声流淌。她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儿,小心别哭坏了身子!”母亲就是这样,她为了儿女宁可牺牲自己本该痛哭一场的权利,牺牲自己本该对已逝的爱人表达悲痛的权利。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分,她才有可能悄悄躲起来,一个人,去一个凄风苦雨的梦中酣畅淋漓地唤一回哭一回。
我原来很幼稚地觉得父母之间并不存在爱情。父亲是个性格外向优点与缺点都很突出的人,他能吃苦,照顾家庭,开朗乐观,待人接物坦诚热情;但他同时又酗酒、沉溺赌博,爱管闲事,酒醉之后会变成伤人的利器;而母亲则是一个偏于柔弱内向的中国传统女性,勤劳聪颖,忍辱负重,虽然很多时候不得不逆来顺受,却喜欢对丈夫不恰当的行为指摘唠叨,由此激怒父亲,引发争执之后,最激烈地反抗也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快地哭上一场,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原来的生活。可以说,父母亲是性格上反差极大的一对夫妻,他们的一生基本上就是柴米油盐吵吵闹闹的一生,是在我看来毫无浪漫可言的一生,毫无爱情可言的一生。
那时候,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父亲不但干农活的同时负责给队上记工,而且兼职做起了赶大车的,因为那会赚更多的工分,工分也就代表了粮食。车把式是很辛苦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去,尘沙满面地回,疲累自不必说,而且吃饭没有定时,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尤其在气候严寒的深冬,早起带去的干粮即使揣在怀里也冻成了冰坨子,根本无法下咽,父亲只能瘪着肚子在冷风里饿上一天。看到他这副枯草一样遭罪的样子,母亲焦急又心疼,为了能给父亲增加充足的营养,她想尽了办法。在当时,我看到最多的就是母亲围绕着灶台手脚不停地忙碌。每次父亲一脚踏进家门,也必然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刚好被母亲端上了桌子的时候,虽然这一碟两碗的饭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明显花费倾注了母亲的心思,看起来居然也是赏心悦目的;当父亲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盘腿坐好,母亲急忙斟一杯早已烫热的老白干递到他手里,站在一旁看着他滋溜滋溜舒爽地喝下去,然后两个人很默契自然地相视一笑,脸上都会洋溢出掩饰不住的幸福与满足。母亲还会起很大的早,父亲还在被窝里的时候,她已经在灶坑里烧熟了几块硕大的土豆,吹去上面的柴灰,小心地放进父亲的褡裢,好让他随时可以咬几口抵一抵饥寒。不但如此,母亲还千方百计踅摸来一些苹果、梨子之类的水果,很认真地让父亲带了去感觉累的时候解渴用,每逢这种情况,望着这些犹如奢侈品的水果,父亲总会摆摆手说:“留着你和孩子们吃吧,我不爱吃。”看到坚持不过,母亲就背了他,偷偷装进他的外衣口袋。
2016/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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