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座连着一座,路,一条连着一条。波浪一样,像小珈伦穿在脚上停不下来的红舞鞋,转呀转呀,牵连不断地伸展,舞动,直到消失在视力所及的远方。
我是看着山长大的,亦或,山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山的女儿。
因为路远,我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到家的时候,太阳常常挂到了西山上,暮色四合。村里多数人家的屋顶上已是炊烟袅袅。
姆妈正在厨房烧火做饭,灶堂边燎出红红的火舌,舔着屋子里的香味。烟雾在厨房里游弋,又从门窗探出头来,在屋顶缭绕入空。
见到我,姆妈说了声:“回来了!”手脚却不闲着。
我答应一声,放下行李,来到厨房,帮着烧火。一边跟姆妈闲聊,姆妈的问话千篇一律:学校伙食吃得惯不?衣服有少么?学习倒是很少问及,姆妈了解我,从不担心我。
从小到大,学习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好与歹,他们都不会特别地表扬和着急。姆妈会在人前自豪地提到我,父亲唯一能做的是,将我每期得到的或大或小的奖状挂到墙上。哥哥们自顾不暇,进了高中,我的学历便是最高了,他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水平来管我。
一会儿,饭菜熟了,二哥担完菜水正好回来,爸爸像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脚跟脚踏进了厨房。
菜上桌,一菜两荤:清煮南瓜,豆豉拌油渣,韭菜炒鸡蛋。
“这周到了一个月,估摸着你会回来。”姆妈将一块油渣夹到我碗里,说。
小妹抢着说:“姆妈昨天特意称的油。”
我四下张望,不见大哥:“大哥呢?”
二哥说:“大哥到乡上办事去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吃了饭,姆妈将菜放到锅里热着,这是姆妈的老规矩了。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放学回来误了饭时节,姆妈便会将饭菜放到锅里。我们回来,揭开锅盖,饭菜温温热热,端出来,我们一顿海吃大嚼,吃饱喝足,各做各的事情去。
在家待上一天,第二天下午,收拾好东西就要回学校了。
院子里,父亲种了好些橘树,长得茂盛青翠,有一个人多高。上面的青橘已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了,还没熟透,早已被嘴馋的人摘去了不少。四周的刺篱笆围着也无济于事,只能挡鸡挡鸭,挡不了人。
我经过橘园的时候,却见姆妈正趴在园门口地上,把我吓了一大跳。
姆妈看到我,脸上堆起笑容,露出嘴里的白牙,道:“我给你摘几个橘子,带到学校去吃。”她两手拿着青黄的橘子,半人多高的园门,身材矮小的母亲哪里跨得过?两手又不得空,恰巧园门底下,不知谁弄的,留出了许多的空隙,姆妈便想从园门底下钻出来。
我心里一热,嘴里却说:“这橘子还没熟呢。”
“橘子熟,起码还要半个月,等你下个月回来,这橘子就冇得了。”姆妈将一个橘子交到我手里,剩余的橘子全塞进我包里,又问,“山楂片带了?”
“没。”
山楂片是我的最爱。院子前面有一棵硕大的山楂树,每年结着数不清的青青黄黄的果子,红枣一般大小,果子成熟的时候,看着它,都让我垂涎欲滴。果子打下来,吃不完,那时候没有卖。姆妈便将它们一锅煮了,加上南瓜、辣椒、紫苏、甘草,剁成肉泥。趁着太阳,将肉泥滩成一大片一大片,晒干了,再切成小片。加工完的山楂片酸酸甜甜,味道极美。姆妈每年做上一坛,有客来时拿出一小碗,想吃时随手抓出一把,便是我们的零食兼美食。后来,山楂树被父亲砍掉了了,姆妈还是年年做。
姆妈走进里屋,不一会拿出一个塑料包,道:“这山楂是从对面人家买来自己做的,知道你爱吃。”
我想留下一些给他们,姆妈坚持不让,说自己还打算做一些,下次回来还有得吃。
走远回头,姆妈仍站在屋檐下,渐行渐小,像一棵树。
路上,山里人家,偶尔有几声狗吠。我不怕听到它的叫声,最怕它对着我狂吠,窜上来咬牙切齿地要扑我。这时候,我的脸吓白,心扑腾扑腾跳得十分厉害。我将提着的东西挡在前面,色厉内荏地大声呵斥:“走开!走开!”我不知道狗听不听得懂我的语言,我还是要大声呵斥,希望它能走开,这时候,我对狗的害怕远远超过了狗对我的害怕。每次经过有狗的人家,我心跳就会加速。大多时候,狗的主人听到我的声音,叫几声:“回来!回来!”好在狗也并不是真要咬我,汪几声后在大人的呵斥声中,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走开去了。
受到惊吓的我走过有狗的人家,心放下了些,镇静后,将姆妈交到我手里的橘子,剥开,放进嘴里。橘子有些酸,酸里带着些甜,这是我喜欢的味道。我摸了摸包,好些个地方,硬硬的,圆圆的,我知道它们都在,心里顿觉踏实。
阳光在我后上方,温温热热,像姆妈温在锅里的饭菜。小小的影子投射在脚前方,陪着我。
包有些沉,我提着它,走得飞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