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里几乎全是爷爷。 他喜欢牵着我的手,面带善意的微笑,从村庄的这头走向那头,跟遇见的每个人寒暄。 他喜欢把字写到地上,教我读写。等我读写都对之后,他会问我想要什么奖品。 “笛子。” 爷爷就不紧不慢地带我到柳树下,细细端详,选最均匀的一枝,砍下再去掉多余部分。然后一手拿着匀树枝,一手轻轻的拧,把中间的白色木棍拿出来,只剩下空心树皮。吹几下试试高低,用尖刀挖几个孔,一支简单的迷你笛诞生。 他用手按住不同的孔,吹出简单的音调,吸引好多小朋友来听。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的操作,让我着迷,崇拜。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爷爷总用出奇不易的方式,给我各种滋养,尽其所能。 说我的童年五彩斑斓,丝毫不过分。 也许每个人受宠爱的量早已定好,所以,时间到了,就会切断。
七岁那年夏天,天气闷热,温度达到38摄氏度。 村子南边的河流,是村子里人消夏的好去处。小板凳,小马扎是乘凉人的标配。上了年纪的人手里再多个蒲扇,爷爷也不例外。闲坐着,就会闲话。 一人说:“听说城市都用上电扇了,电带着风,多带劲,咱这扇风,出汗,还是热。” 一人接:“还电扇呢,就咱这点工分,年底有点粮食,糊住嘴就不错,电扇想都别想。” 爷爷说:“电扇的事,俺不想,就想有一把躺椅,能躺下来,想睁眼就睁,不想睁就当眯着。” “你们想的都不错,电扇和躺椅买上,到猴年马月了。” 一堆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正和小朋友玩的我,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气。 这声音没有爽朗,没有开心,似乎过于委屈,又无从说起。 跑到爷爷身边:“爷爷,放心好了,将来我给你买躺椅,也买电扇。” 爷爷略微愣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头向后微杨,嘴巴张的好大呀。不难猜测,单一甚至乏味的日子里,孙女能理解他,难免得意而忘形。 回家路上,爷爷说:“柠儿,你许诺爷爷躺椅,那爷爷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一定要保密呀。” 我点点头。 “爷爷就喜欢躺椅,躺在上面,抬头到月亮,看着月亮,就想着那里该是一个清净有趣的世界,想多了,不自觉忘记劳累与疲倦。改天柠儿看看,感觉一下,好不好。嗯,还有,好好识字读书,将来去更远的地方。在咱村里家长里短,翻过来掉过去就几句话,也没啥意思。” “好呀,看月亮既然有趣,听爷爷的,多看。爷爷喜欢读书,讲的故事柠儿爱听,柠儿也好好读书识字,给爷爷讲故事。” 爷爷慈爱的抚摸我的脑袋,“一言为定呀。” 七十年代村子里的人,起早贪黑在地里耕作。蓝天、白云、明月一直都在,但对于他们来说,却很遥远。 随着慢慢长大,渐渐理解,爷爷聊赏月,聊读书,除了精神上能暂时出走,最主要是在我心里种下梦想。 可惜当时太小,没读出爷爷话中更深的含义。
那次谈话后,便喜欢上看月亮,喜欢月亮里的童话情景剧。 本来只是爷爷和我生活之外的一点浪漫情怀,谁知却引起了一场大的波澜,导致我和爷爷的分开。 那晚的月亮最初隐藏着,藏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只有一层云,薄薄的,像稚嫩女工的纺纱,被捋着缓缓流动,如梦如幻。 忽然旁边似乎有一双手慢慢撩开纱巾的一角,月亮的光透出来,清澈,晶莹剔透。 我兴奋的叫起来,:“哇。”话音未落,那双手开始随意扯着纱,欢脱的奔跑。 居然看了一场浩大的皮影戏。 先是一个月牙儿,转眼是海马,一个抖动,变成一张娃娃的脸,还咧着嘴对我笑笑。我也撅嘴对她做鬼脸。 她估计生气了,变成一个戴头盔的士兵,威武起来。云和月像故意逗我,忽快忽慢,有的甚至来不及想象就过去了,持续了大约几分钟,才谢了幕。 七岁的我真实感受到,天空与月亮如此曼妙有趣、精彩绝伦。
突然肩膀硬生生的被摇了几下,回过头,是本家的德奶奶。 “傻柠儿,看个月亮就能傻成这样。” “看月亮才不傻,爷爷说了,月亮那里是个有趣的世界,我好好识字读书,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呢。” 德奶奶扑哧笑出来:“你爷爷的话呀,他的话你也听,还不傻吗,就他那个身子骨,还想去远的地方。” 我本能反驳:“我,就爱听爷爷的话,爷爷身子骨怎样了,为啥就不能去远的地方。” “他那个身子骨,傻柠儿,谁看不出来,那么大的东西,难道能藏着掖着吗?” 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眼珠子滚圆滚圆的。 “那你也不能说,那是我爷爷。” “瞧瞧,有啥不能说呢,老三让孙女上学,啥也没学会,就学了胡搅蛮缠,这孩子,手握那么紧干嘛,想打呀,不知道的以为我老太婆欺负一孩子呢。” “背后说人坏话,就是好吗?” “啥是坏话,你爷爷不是锅腰,不是驼背吗?跟坏话有啥关系。” 听到这话,我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乘凉的人,闻声过来,包括爷爷。 德奶奶耷拉着眼角,撅着嘴说:“老三,看你把她惯成啥样了?一个女孩子,让她读书识字,识字是好吃还是好喝,你就惯吧你,跟长辈顶嘴,也亏你能调教出来。”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你说我傻,说我爷爷是…………。” 爷爷身体明显颤了一下,说:“德嫂,孩子小,性子拗,对不住了,您别往心里去。” 德奶奶阴阳怪气说:“可不敢,从我嫁进这个门起,就知道你老三倚小卖小,以弱卖弱。你给儿子娶媳妇借的钱,现在没还,八年了,日本鬼子都打跑了,有你七岁孙女照着呢。你说你没钱,却让孙女上学,我家清儿,只比你家大三岁,早就下地做农活当大人使唤了。” 爷爷低声下气道:“德嫂,咱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当着这么多人说,行吗。柠儿上学也没花什么钱的。你看着,要不是柠儿她爸生病,走的早,这债早就还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亏你还记得一家人,没钱,偏要给儿子结婚,这可好,三里五村你借遍了,倒是娶了媳妇,有了孙女,可是苦了我们这些借给你钱的人,命里没有莫伸手。” 爷爷憋了好半天。 “嫂子,今年一定一定先还你钱。” “怎么还,就靠你和柠儿的妈挣工分呀。” “卖血也会还的,德嫂。”爷爷声音压的更低了。
“老三,这可是你说的。” “好,这事儿不说了,柠儿刚才顶撞长辈,按家法,是不是该掌嘴?” 爷爷呆若木鸡。 我也止住了哭泣 好多人在劝,各种话,好多人。 德爷爷来了,他的声音如雷贯耳:“是吗,老三,钱的事就等你还了,你嫂子被一个七岁的孩子挤兑,你让嫂子面子往哪里放,你不动,是下不去手吗?” “我没有”,我大声叫喊,站在一群大人之间,可是,没有人听我的。 爷爷眼睛空洞洞的。 “啪”,爷爷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德奶奶叫起来:“看看,宁肯自己挨打,也不愿用惩罚孙女,你再疼爱,死后给你摔老盆的也是我的孙子。” 正好妈妈过来,看到了这一幕。大叫起来:“爹,你何苦。” 对着德爷爷德奶奶说:“爹是你们的亲弟弟,不就欠了钱吗,哪次都故意找茬,一年闹几次,看起来我们丢人,背后被人说的可不止我们。” 说完,扶着爷爷,拉着我,回了家。 那晚,爷爷寝食难安。第二天一大早,他给妈妈讲了一堆道理,哀求妈妈带我离开,离开村子,离开他。 我和妈妈回到100公里外的外婆家。 有时候会梦到与爷爷一起嬉戏情景,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妈妈抹着眼泪说,等你爷爷的信吧,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六年,六年后我初三。 一天,晚自习后同学说有人找我。 校园昏暗的路灯下,远远看去,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那里,努力抬头,看向每个教室的门口。我知道,那是爷爷。 怯怯地过去。 他骨瘦如柴、眼角深陷,眼神却发亮。 我的泪如线珠子一般流下来。 爷爷局促地说:“别哭,柠儿,谢谢你妈妈,把你养的这么好,个子都撵上爷爷了。对不起呀,柠儿,爷爷一直忙着还债,想着还完后,你和妈妈回到村里,没人再指指点点。” “是卖血吗?” “不全是,柠儿。” 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我矮的老人,紧紧地抱住。 “对不起,爷爷,那天不是我给德奶奶顶嘴,他们就不会逼你还钱。” “柠儿,借钱还钱天经地义,你爸结婚、看病都花了钱,咱们困难时人家借给的,只是你爸走的太快,还的慢了,别人担心还不上,所以才逼债,现在好了,债还了,就剩下供你读书。” 我忍不住抽泣着。 “别哭了,柠儿,都过去了。” “等你中考完,就回去跟爷爷一起生活,爷爷还能给你做笛子、掏鸟、钓鱼、抓蝈蝈。” “嗯,我这六年老担心你,都没好好玩呢。” “知道柠儿,爷爷也怕见了你分心,没来看你,能多干活就多干,无债一身轻呀。 另外,你大了,能正视爷爷的残疾吧。”
这是出生后,第一次听到爷爷说自己,心里突然不安,爷爷的语调却非常平静。 “爷爷,听妈妈说了,你四岁晚上睡觉着凉,脊柱弯曲了,没什么呢。” “驼背是事实,就挡不住别人说,当、背后,都挡不住的。挡不住,就让别人说,听见就当一阵风跑了,爷爷小时候为这事跟别人吵架、打架,后来知道吵了打了都没用。爷爷就是这样,一样的劳动,一样的一天天的过。不偷不抢不犯法,不丢人,就是看起来不好看,特别重的活干不了,别的不比谁缺啥。” “嗯,爷爷好读书,手巧,比谁都好。” 爷爷又笑了,看到他掉了牙齿,脸色泛黄,可是笑却那么满足。 “光顾着说话了,看爷爷给你带的东西,一包爷爷亲手做的杂粮饼,两本书。”
懂事起,略微明白爷爷的背与其他人不同,他似乎永远驮着大堆的东西。 夏季,村里的男人都会赤裸上身,无论多热,爷爷都会穿一件三窟窿背心,背心不合体,不经意会露出一点他弯曲的脊柱。 那时候心里眼里全是爷爷的耐心、巧手,再傻,也能听出德奶奶口气中的看不起,所以才会爆发争吵。 若能早些真正明白爷爷,事情会怎样呢? 爷爷看过我不久,因病去世了。 我和妈妈回到村里,开始了平静的生活。 再后来,知道那天德爷爷德奶奶闹事后,爷爷要求妈妈带我走,他独自还债,种地、打工、卖血,只是不想让我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长大,不想让我过早背负一些东西。
几十年过去,来回搬家,遗失了好多东西,爷爷送我的两本书,一本是欧几里得几何,一本是1982年高考优秀作文选,那年作文题目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冥冥中自有天意,长大后成为一名高中数学教师,却对文字始终有着特别情怀。 挣工资后,买了躺椅,电扇。 每年天气乍暖,就习惯到院里消磨时间。 有心事了,依旧跟爷爷随口唠几句,痛苦也罢、欢乐也罢,从未感觉生死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