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兵车行（散文）

王吉友

进入冬天，我的腿关节又开始痛了。脱下军装已经20年了，但在西藏高原留下的这种毛病，怎么也根治不了，这与那风雪夜行车不无关系。

1986年冬，我在西藏岗巴边防营担任军务参谋，那年冬季老兵退伍，我负责给老兵照相和办理退伍证及相关手续。我们营守卫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寒缺氧地区，部队居住分散，最远的顶嘎一连距离营部120多公里。11月初的一天，我奉命和田仕林副教导员去一连组织复退工作。

吃完中午饭，我和田副教导员坐着罗应彬开的一辆东风牌卡车，冒着满天刚刚飘起的雪花出发了。按照正常计划，120公里路最多3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然而，这次去顶嘎一连，整整行驶了24个小时，成了我终生难以忘却的经历和回忆。

在80年代，西藏的路基本都是砂石路，边防一线的战备路，路况更差，仅有一车宽的砂石路，到处凹凸不平，干旱天车后的扬尘有一公里多长，雨雪天泥石流堵路的现象时常发生。西藏山大沟深，崎岖陡峭的山路，更是考验着车况和驾驶员驾驶水平。东风牌卡车在当时还算性能较好的车，但爬山时“开锅”也是常有的事。驾驶员罗应彬是78年入伍的志愿兵，性格开朗，谈笑风生，心态乐观，驾驶技术过硬，经验丰富。田仕林副教导员是位1969年入伍的老岗巴，虽然个头不高，但瘦小精干，外号“田司令”。

那时，查果拉哨所已经改为季节性守卫，冬季不住兵。我们爬查果拉山时，已到了下午4点多钟，雪越下越大，茫茫白皑，只有我们这辆军车在蠕动。几次拐弯处，车轮打滑，差点爬不上去。罗老兵有点担心地对田副教导员说，“田副教，我觉得山那边的路可能更难走，要不咱们弯道亚东？或者撤回塔克逊看看天气再定？”田副教导员不假思索地说，“上级通报亚东的雪下的更大，这是去一连的唯一一条公里，即就是下刀子也要在明天中午前赶到一连，要使后天把退伍老兵拉不回营里，耽误了上飞机这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他的口气让人感觉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查果拉哨所，海拔5300米，是全军最高的边防哨所之一。大雪覆盖了那几间陈旧的营房，改为季节性防守后冬季不驻兵，显得那么寂寥荒凉。我刚从军校毕业就在这里当排长，带着27名战士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季。这眼前的情景是那么熟悉和难忘。

车快爬上查果拉哨所，只见雪地里一个黑点从营房里跑出向军车扑了过来，我惊喜地喊道“黄！这不是黄嘛！”“黄”是查果拉哨所战士喂养的一条狗，是查果拉哨所的编外战士，是忠诚的守卫者。我跳下车，“黄”一下扑进我的怀里，两爪子搭在我的肩上，就象好久没见的老朋友。“黄”在这里已经生活了5年之久了，它只要看到穿军装的，就会摇头摆尾，老百姓想进哨所，先过不了它这一关。据悉，漫长的冬季，“黄”靠抓地老鼠为生，等待来年夏季守卫战士的到来。我想把“黄”带下山，但它不肯离去，蹲在山顶，目送军车缓缓消失在茫茫的雪海里。

翻过查果拉哨所，虽然到顶嘎一连只有30多公里，但这30多公里海拔要下降1000多米。在西藏，海拔越低的地方雪越下得大，虽然车轮上带着防滑链，但陡峭的山路还是造成车屁股左右摇摆，方向盘在驾驶员的手里好像不听使唤，几次险情惊的我直冒冷汗。

夜幕降临，白皑皑的雪地里刮着象刀削一般的寒风，那咧咧叫声，有几份寒栗和恐怖。还是老西藏田副教导员显得非常淡定，他正闭目养神，头也随着车辆的颠簸左右摇晃。只听到“咚”的一声，“糟糕！车陷进暗坑了。”驾驶员罗应彬喊道。

我们急忙下车查看，发现前左轮卡在四五十公分的深的坑里，前不能前，退不能退，我自言自语道：“这可咋办？”只见罗应彬把军用皮大衣往雪地上一铺，拿着千斤顶就钻进了车下面，他同时喊道：“王参，赶快搬石头。”我望着茫茫雪地，满脸疑虑，心想，“在哪儿去找石头呀！”

“赶快从车上把战备洋镐取下来！”田副教导员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讲。我把洋镐递给他，他在车后边的塄坎上随便刨开学挖了几下，一块块羊头大的鹅卵石就露了出来。田副教导员必定是老西藏，他对我讲， “西藏在几亿年前是海洋，这里到处都是鹅卵石。”

罗应彬很快把车顶了起来，我们搬来石头把坑填平，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鹅毛大雪还在不情地下着，路面积雪在30多公分。车继续往前行驶了五公里，再次滑进了路边的水沟里，这回托住了底盘，看来是没有辙了。

“今晚这山大王是当定了！”罗应彬笑嘻嘻地说，“你们在车上等着，我去给咱们报救援”。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何报救援？”我有点疑惑地问。“这你就不懂了吧！”只见他搬开座位靠背取出一部手摇军用电话机，“你放心，距这一公里有军用电话线，我爬上电杆把线接上，摇到哪里总机是哪里，他们都会把信息报告到营里。”

那天晚上，雪是那么的大，风是那么的刺骨，零下30多度的低温考验着我们。田副教导员从车窗仰望着天空叹息道，“我在岗巴待了十多年，还没有遇到这么大的雪！”罗应彬从车上找出一块压缩饼干，一边分给我们一边说，“这玩意放在车上快半年了，终于派上用场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驾驶室几次差点睡着，都被田副教导员推醒，他说，“千万不能睡着，睡着你就没命了，赶快下车原地跑步去。”

看来，在西藏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边防军人，首先要学会生存，只有生存下来才能憧憬美好的生活。生活二字的本意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第二天天刚亮，就听到远处推土机的轰隆声，那是倒班的养路工人帮我们推路上的积雪，疏通道路。一连的战士在张连长的带领下，也在铲除路上积雪。在推土机的帮助下，我们的军车被拉了上来，大约中午12点，我们终于到了一连所在地。在张连长办公室，我脱掉脚上的军用大头鞋，里面的雪都不化了，张连长的通信员赶快给端来一盆豌豆，他说，“冻伤先不能用热水洗，用豌豆戳一戳等血液活动了再洗！”这也是经验呀！

我们很快投入了工作，田副教导员开动员会，我负责照相、办退伍证、开行政、组织介绍信。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我们把退伍老兵运送到了规定的地方。

一路上，退伍老兵胸带大红花，军歌嘹亮，依依不舍离开军营，踏上新的征途。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两个膝盖得上了风湿关节炎，成了终生的难愈顽疾。

2018年12月7日晚于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