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敬爱的伯父于上个月底不幸去世了，享年八十七岁。

我在抚柩奉安后就急忙赶回学校。

临走时，我劝慰父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太阳也是每天升起又落下，周而复始。每个人都有个起点和终点。伯父是寿终正寝，符合自然规律，无法改变的。您不要太悲伤了。逝者长已矣，生者且当心。以后，请您老人家自己照顾好自己，注意防寒，多和乡邻们聊聊天，打打纸牌，把情绪调整过来”。

我説这些话的时候，父亲一句话也説不出，只是痛苦的低下头，把脸贴在座位前的桌面上，任眼泪在脸颊上流。

时间不早了，我也实在没有什么话好劝的了，就硬着心上了车。

车子开出村口了，我回头望去，只见父亲站在屋子的端头目送着我，一只手不停地在脸上抹眼泪。

2

父亲是顶着伯父的脚趾头出生的，虽然相差三岁，但生日却是同一天的。

我家和伯父家相隔有三百来米远。从去年开始，伯父就行动无力了。父亲每隔一两天就去伯父家看望他，陪他聊天、喝酒。

伯父临终的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守在他的床边，拉着伯父的手，心痛得无言表达。弥留之际的伯父也一直用难舍而又无奈的眼光望着我父亲。生死分别，我能想象出他们内心里的痛苦，但无法用语言把这种痛苦描写出来。他们的眼里都在静静的流泪。父亲就一直拉着伯父的手，流着泪，陪伴着伯父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刻，直到伯父的身体完全凉了，才把手放开。

后来，父亲又摸黑去把其他兄弟叫拢来，给伯父焚香沐浴，更衣装殓。

父亲知道伯父生前英俊帅气，也很讲究仪表，就亲手用一块新毛巾给伯父洗了脸擦了身。然后，对着伯父説:“哥哥，你就安心去吧，到了那边，他们又会称你是一条好汉。”

3

我回到学校后，心里除了怀念伯父外，就是对父亲不放心。对于伯父的去世，父亲是十分悲伤的，我怕他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而影响他的身体。

过了几天，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的身体情况，劝他将伯父去世这件事情慢慢淡化，请他多去想一些高兴的事情，每餐多喝点酒。

没想到父亲却説酒喝进嘴里寡淡无味，他每餐只喝一点点酒了。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

我的父亲是善饮的。以前，父亲是一日三餐都要喝酒的，而且半斤八两不在话下。长期以来，他只喝酒吃菜，很少吃饭喝水了的，饿了渴了就拿起酒瓶对吹。父亲喝酒几乎到了酒仙的境界。我曾经用一副对联讴歌了父亲的酒德：“利名视作浮云物；喜乐融成玉盏波”。

现在，父亲却突然不想喝酒了，可见他悲伤到了何等地步啊！

4

妈妈说吃饭了。

父亲也没搭话，慢慢的拿来酒杯放桌上斟满酒，端起来对着门外説：“父亲、母亲、哥哥你们来喝酒啊”！然后把酒洒到了地上，留下了一个半圆形的痕迹。他又倒满一杯酒，慢慢端到嘴唇边，浅浅地咪了一口，但他把酒含在嘴里却不能马上咽下去。他把眉头皱了几下，舌头转了转才勉强吞下了。父亲“唉”地长叹一声，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母亲説:“喝吧，平常你不是很能喝的吗？再喝几杯啊”！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又一言不发的端起酒杯，努力地把嘴唇靠近酒杯，但他没有吸上酒，又让嘴唇离开了。过了几秒钟，父亲又颔首去喝酒，但嘴巴好像是不归他指挥的，总是不愿意张开。他一连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他干脆把酒又泼到地上，喃喃自语地説:“哥哥，你再多喝一杯吧”。

然后，父亲就把酒杯收起，眼睛望着门外，坐着发起呆来。

5

往事像天上凝重的冬云一样，一团一团的在父亲的脑海里翻滚。

一九四五年的那个初冬，桂林市郊外一个小镇的街心石板路上走着挑着箩筐的伯父和父亲。那时伯父十五岁，父亲十二岁。他们从家乡挑着麻线到这里出卖，准备再换成一些食盐回去卖，挣一个差价得点钱以弥补家用。

落日的余晖在天边留下一道光亮，显得有点惨淡，寒风把他们单薄的衣衫的下摆吹起来，看上去有点窘态。但是，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身体挺拔，脚步骄健，全身从上到下散发出青春的力量。

伯父走着走着，到了一家百货店前他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眼睛被店面上一张武打擂台广告吸引住了。

“……本擂主承诺，凡能胜我者，一律赔十块大洋”。

伯父自言自语地説：“十块大洋，十块大洋啊！”

是啊，十块大洋，足可购买十亩上等水田啊。

父亲知道了伯父的心思，就马上催他快快离开，到前面去找客栈落住。

他们在前面不远就找到了一家客栈，入住后，吃了点便饭，洗了脚，伯父称已经累了，要先睡觉。父亲则説想到街上去转转，看有些什么货物明天可采购。父亲和伯父説好之后就独自出了客栈。

等到父亲回到店里时，伯父却不见了。父亲马上意识到伯父是为了得到那十块大洋而冒险去挑战擂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马上涌上父亲的心头。

“不好！要出事”！

父亲一手抓起一根扁担冲出客栈，向设擂台的地方飞奔而去。

伯父靠着自己的高强武艺和沉着机智，真的是把那个擂主打败了！但是，这是一伙流氓地痞故意设置的陷阱，他们赢了就要，输了不给的。

伯父据理力争，他们就上来几十个人对伯父大打出手。伯父见势不妙，就向客栈方向且战且退。这伙人却不罢手，一路追杀过来。

这时，恰好遇上父亲赶来接应了。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大喊一声“接”！就把一根扁担抛给了伯父。伯父接过扁担，反身一个“雪花滚身”，就把追上面前的两个人劈翻在地，其余的    人就吓得不敢近前了。可是，马上又从客栈那头冲出一队打手，堵住了伯父和父亲的退路，他们前后受敌，处于包围之中了。

这时，父亲立即意识到不能再回客栈了。他问伯父：“东西在身上吗”？

伯父说：“在”！

出来时，爷爷吩咐了的，任何时候钱不离身，由伯父带着。

父亲就说：“不回客栈了。你开路，我断后，冲出去连夜回家”！

这样，伯父和父亲就背靠着背，以扁担作武器，前打后挡，使那伙人无法近前，一路冲出街心，夺路而逃。脱离险境后仍不松气，连续行走一百五十里，于第二天中午平安到家。

6

今天是个晴天。早饭后，红红的太阳爬到了门前那棵樟树顶上，地上的晨霜已经熔化了，空气暖暖的带着清新的气息。天空很蓝，有几朵淡云在缓缓飘动。田野里显得很空旷，也显得很沉寂，到处散落着枯草败叶，只有那些在田地里觅食的鸡和吃草的牛的存在，才使人感到有一些生气。

冬天里有个这样的晴天是难能可贵的。如果是在往日，父亲早就把牌桌摆到太阳底下，悠然地掏出手机向乡邻打电话，约他们来聊天打牌。

现在，他对酒都没有兴趣了，自然对打纸牌这类事情就更加没兴趣了。

父亲还是不言不语的坐着，一副似呆非呆的样子，让人感到揪心。

有了太阳，鸟类也出巢活动了。屋前屋后的树上有麻雀在跳跃，几只乌鸦从屋角飞了过去，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

7

一九四六年四月的一天，夜幕还没有完全合拢的时候，也有一群乌鸦在屋子端头的树尖上团团飞转，发出不祥的尖叫。

这时候，伯父和父亲去帮他们的舅舅插秧刚回到家门口。

父亲説：“哥哥，这乌鸦叫得不对，今晚怕有捉兵的来啊”！

那年伯父十六岁，国民党的保长和狗腿子几次都想把伯父抓到，把他送去战争前线卖命。但是，每次都被伯父机智的躲脱了。

伯父説：“真的有这这么准么？我不信，先进屋里洗了脚再看吧”。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两兄弟就进了槽门。伯父直接进了屋里，父亲因为去牛栏给牛加草没有立即进屋。

伯父刚进到屋子里，外面就传来急切的狗吠声。早已埋伏在屋外的保长、狗腿子、国民党荷枪实弹的士兵蜂拥而上，将矮小的屋子包围起来。

保长耀武扬威的大喊：“给我围好了，不要让他又逃脱了”！然后他又显得很得意的样子朝着屋子里喊：“哈哈！今晚你要是再逃脱了，除非出了鬼！你还是自己出来吧”！

但他们还是害怕伯父的武功，也不敢贸然进屋抓人。

保长带来的一干人马有三十多个，其中还有十几个拿枪的国民党士兵。他们分别将前后门以及各个路口围死了。

奶奶在热猪食，伯父就下到灶堂里帮着烧火。奶奶感到绝望的说：“崽，今晚你怕是逃不脱了啊”！

伯父也感到情况危急，脑子里在急速的思考脱逃的办法。但他还是保持着镇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奶奶説：“不要紧，我会有办法的，他们抓不到我的”。

父亲在外面观察了情况后，觉得今晚伯父要逃脱，硬打是不行的了，只能智勇结合才能成功。屋子的前面、左右布满了伏兵，这三个方向都是插翅难飞的。只有后面因有一道一丈多高的石崖，他们没有安排人守，这是唯一的生路。但是，要想从这里逃出去，一是要打倒门口四个拿枪的国民党士兵，二是要能纵身跃上石崖。难，但必须闯啊！

父亲看好路线后，就趁着对地形的熟悉，轻轻地绕到山墙的砖洞边，先向里面丢了个石头，提示伯父到砖洞口来。

伯父知道我父亲还在外面，听到响声后立即反应过来了，知道这是我父亲来商量办法了。伯父就马上来到砖洞口和父亲接头。父亲轻声地将外面的情况和逃亡的计策、路线告诉了伯父。

伯父找到一个火炉钵后回到灶堂里，默了默神，悲壮的对奶奶説：“娘，现在我要出去了。今夜我逃脱了，你就不要再担心我，我要没有逃脱，那就只有下世再来做你的崽了”！

奶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伤心的説：“靠到祖宗保佑你能逃脱啊”！

伯父就将火炉钵装满灶堂里的热火灰，右手拿着火炉钵，走到门口，左手开门，大喊一声：“给我走开，我出来了”！门开手起，迅速将火炉钵打向守门士兵的眼睛，然后左右各一劈掌就将那几个被火灰呛得晕头转向的守兵打到在地，接着三步跨到石崖边，使尽全力纵身一跃，飞身上了石崖，箭一样地向后山顶上冲去。

一直躲在暗地里关注的父亲，心提到了嗓子口，一见伯父跃上了石崖，就情不自禁地高喊：“逃脱了”！

国民党保长见状，丧心病狂的喊：“从后面逃了，快开枪啊”！

国民党士兵纷纷朝后面山上开枪。但这枪声只能成为伯父成功脱逃的礼赞了。

8

子夜过了，父亲还不愿去睡觉。他傍着火炉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他几十年前的一本备课本。翻到只剩最后几页时，他的手指停止了翻动。那一页上有他写的一首诗。

铁拳只向罪人出，

作恶多端终被诛。

雪恨为兄伸正义，

青天红日民心舒。

夜，黑沉沉的，寒气逼人，四周寂静无声，屋内的电灯泡发出微黄的光，照在父亲苍老的脸上，有两颗泪珠显得很明亮。

母亲睡了一觉醒来了，见父亲还没有睡，就在隔壁房间里喊：“去睡了吧！坐在那里有什么用呢？你这样是要伤身体的。一个人总得要自己想得开啊”！

父亲没有做声，但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显然是对母亲的话有反感。随着他的面部的颤动，那两滴泪珠就滚落下来，把那个“舒”字模糊成了一个罪恶的头像。

9

段启德，一个在解放后来到我们乡做书记的外乡人。这个人实际上是一个头脑里充满封建官僚思想的假共产党员。他依仗权势，奸淫妇女，欺压百姓，无恶不做。

伯父因看不惯他的丑恶行径，向他提了一些意见，他就把伯父打成右傾机会主义分子，把我伯父放在牛满江一座地主楼房的地下室里关了十几天。那种阴冷潮湿的环境，致使伯父害了重病，成了半身不遂的人，后来治了半年多才痊愈。伯父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样了，他还经常召开伯父的批判大会，威逼着父亲和三叔用箩筐抬起不能站立的伯父送到批判现场去。

后来，党中央开展了个“反五风”运动，对那些在基层胡作非为的干部的罪行进行了清算。段启德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连续开了三天斗争大会，接着又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

斗争段启德的那天，台下的人们群情激愤，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上台控诉他的罪行，倾吐心中的苦水。

父亲心中怒火燃烧，觉得不给段启德一点苦头吃是不能解恨的。尽管组织批斗会的干部一再宣布只准文斗不许动武，但父亲走上台去批斗时，还是趁着干部不注意的时候，扬起他那练过武打的铁掌，照着段启德的右脸象巨雷一样的劈下去。

段启德立刻倒地，右脸肿胀起来，脸完全变了形，就像一个砸扁的铁桶。

父亲练武时是受过训戒的，不能轻易出手的。由于段启德太恶毒了，才使父亲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打了他，父亲一生就只打了段启德这一个人。

10

过去，农村里的人是以建造起一座房屋为人生目标的。

伯父在成家没几年后，就凭着自己的勤劳建起了一座众人羡慕的四排三间的高大木屋。

父亲也想马上建一座伯父那样的木屋。但修木屋需要很多木材，我们自家的树木不够用，就要到外地去买。父亲在离家五里路外一个叫曹皮冲的村上买到了两棵大松树，准备砍倒搬回来锯成修屋子时所要的最重要的一川枋。

这样的重活，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伯父就主动对父亲説：“我去帮你吧”。

那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天刚放亮，父亲就和伯父拿着工具带着米和菜出发了。我虽然只有五岁，但父亲要我去捡树枝和烧火做饭，我也就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山上，伯父和父亲就先把两棵一围多大三四丈多高的松树砍倒，再断枝、去皮、齐头。然后用绳索拖到下面的平地里，再架起木马，将木头锯去边块，成为四方四正的木料。我望着那两棵如同现在的地下水管一样粗壮的树木在伯父和父亲的手中起落，我觉得他们两个人就是神话故事里的大力神。

吃过中饭后，伯父和父亲就赶着时间抬着那又粗又长的木头回家。

伯父在前父亲在后，由伯父大喊一声“起”！木头就上了肩，再直一直腰就开步走起。

回家的路最艰难的是上肖家人到腰子塘的岭，道路陡峭崎岖。父亲和伯父在山下稍稍歇息了一下后，就起步向上攀登。我看到伯父和父亲都鼓着劲，咬着牙，挺着腰，那小腿上的肌肉绷成了一股一股的肉条子。伯父每喊一声“升”！他们就向上登上一步，脚杆象铁柱一样牢牢地立在地上，有节奏的稳稳的向上攀登。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那是男人伟岸人格和刚强意志的完美展示啊！我至今还不时想起，每每都内心激动感叹不已。

因为要来回抬两趟，一直到天黑时，伯父和父亲才把木头全部抬回家。

当伯父和父亲将最后一棵木头放下后，两个人都精疲力尽的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全身没有一根干纱，肩膀上的皮肤被木头磨破了，鲜血直流。

11

今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妈妈说父亲还是不想喝酒吃饭，整天闷声不语。晚上就坐在桌前发呆，白天就坐在屋檐下对着柏树山里发呆。

对面的柏树山，松柏苍翠，钟灵毓秀。那里有伯父的新坟，伯父就长眠在那里了。

多少次的出生入死，多少次的同甘共苦，多少次的雄心筑梦，多少次的才艺配合，都历历在目啊！

曾经是照亮这个家族的两颗新星，现在有一颗陨灭了；曾经是乡邻羡慕佩服的两个楷模，现在有一个长眠九泉了；曾经是开动家族列车向前的两个司机，现在有一个仙游天国了；曾经是一座家族大厦的两根顶梁柱，现在有一根老朽折断了啊。

如同一棵同根的孪生树，被雷电劈去了一半，另一半独立在寒风中；如同一只翱翔的雄鹰突然折断了一只翅膀，落在山野里不能起飞；如同一个巨人被无辜砍断了一个臂膀，壮志难酬啊。

父亲望着伯父安息的地方不是在发呆啊！妈妈。

父亲是在寻找，看哪一片云彩里有伯父的身影。父亲是在祝福，愿伯父早日到达仙界，在天国幸福快乐。父亲是在与自然对话，请求和风、细雨、鲜花、绿草、树木、流水好好陪伴伯父的英灵啊。

12

此生一何苦，兄长已先殁。冥冥无再期，哀哀望松柏。

什么是兄弟？

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朱萸少一人”吗？不是。

是“景文兄弟情，亩异禾同颖”吗？不是啊。

只有父亲的一言不语才是最好最真实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