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记行

公交车上灯光很明亮，但空荡荡的，只有我。司机在似乎很远的前边，有挡板隔着，只能看见他的头顶。最后的几站，广播仍在一丝不苟地报着站名，说着上车的乘客向后边移动，说着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街上闪过一个个门牌，特别陌生的熟悉，我只是早上去的时候看了一眼，却也有那么一点印象。许多高楼在两旁，窗户亮着，他们享受着团聚的时光。

我的眼泪涌出来，滴在宝贝的脸上，他静静地睡着了。我们俩，只有我们俩回宾馆去。

第一天   宽窄巷子

经过了地铁站的许多地名，我们走出地面，成都的天气也是这么热。有游人三三两两的，很高兴的拍照。我拉着宝贝的手，背着包，包里装着两个水杯。宝贝歪歪扭扭地走在道旁花园的窄窄的道沿石上，我知道，若干年之后，他再次来，是不会记得他走过的这里的。

拐进巷子，许多的游人，我没有注意他们是否高兴。两旁的店铺，古老的大门，似乎古老的围墙，许多新鲜的热热闹闹的小玩意。空气中各种烤熟的新鲜的食物的香味。两个打扮成铜人的现代人摇着折扇，高个子的穿着戏装的演员招揽着生意，许多丛鲜艳的三角梅盛开着，从墙头甚至房檐上垂下来，一家院子有一大丛高大的美人蕉叶子。一个火锅店内庭一条巨龙将头伸下来，水流潺潺，水雾弥漫。一个老店，古老的标着很贵价钱的金丝檀木，院内清澈的水环绕，水里有鱼游着，中间古旧的木质平台，古旧的宽大的木梯，上头几个人喝茶，粗壮的纹身的胳膊，木梯上一个小小的牌子写着游人止步。

宝贝走进卖纪念品的店里，一定要给成尉买礼物，一定要给成万城买礼物，一定要给小姨妈和小姨伯买礼物，我看着他认真地挑选，有熊猫头的笔，有熊猫标志的钥匙链，当然还有熊猫的布玩具。我沉默地看着他，很高兴他的心思，很高兴他的选择。却又不禁想到你，他曾说过等他长大了要送给你礼物的，但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我坐在街边的地上，看着他专心的玩刚买到的变脸的玩具，默默地看着我们故乡的方向，看着天，眼里满是泪水。

在茶馆看川剧变脸。十几个似乎随意摆放的茶桌，游人们放在桌旁乱七八糟的行李，盖碗茶淡淡的味道，我给宝贝也喝了几口。霸王别姬的英雄末路和美丽的背景变换。青衣的长袖和男人刚劲有力的动作。手影戏演员的面无表情。坐在后面台上写字人的冷峻而复杂的眼光，主持人的激情渲染和游客见惯不惯一声不响的冷淡。变脸演员夸张故弄玄虚的动作，舞台下对小孩和妇人突然变脸的玩笑。宝贝静静地看着，偶尔也附和着拍他的小手。

糖画老人坐在街边，眼里有一种阅尽沧桑的倔强。宝贝围过去，专注地看着。他转到了一只兔子，老人熟练地动作和逼真的作品。宝贝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他要先吃了耳朵，然后是尾巴，然后是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腿。我把宝贝驾在脖子上，湿热的空气，满街铁板烤的味道。

地铁里人很多，宝贝安静地站在角落，我拉着他的手。和今天来时坐高铁差不多。在高铁上，宝贝也静静地坐着，我坐在他身边的马扎上。我是沉默的，宝贝是安静的。

成都是热闹的，熙熙攘攘的。我们是安静的。

第二天   熊猫基地 锦里

太阳毫无遮拦地暴晒，人群密不透风地慢慢挪着，这是熊猫基地的门口。宝贝在我的前边，紧挨着我的腿和前边人的腿，他不时抬起头看我，没有哭闹，但是很不耐烦。我的背上已经湿了，湿了的地方外面是我背的包，我们慢慢地向前挪。宝贝看不见周围，也省了听见三五个人后面的两个女人的争吵，带着四川方言味儿的普通话。我心里诅咒公园管理的官僚。直到宝贝生气了，我便把他驾在脖子上，但是毒辣的阳光照着他，我没有别的办法。幸好宝贝很乖，没有再抱怨，也许此时，他的目光已经发现了熊猫基地的风景了。

终于进了检票口，我把宝贝放在地上，如逃亡结束一样。

一丛丛高大的竹子。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刚才路上宝贝问我：“爸爸，你不是说四川的竹子很多吗？我怎么没看见？”。这下，宝贝知道爸爸没有骗他。

但是，走了很久，他又问了：“这里就没有真的熊猫么！我要投诉！”我不知道熊猫在哪里，虽然我相信，应该是有的。

但是，看到的却不是熊猫，而是小熊猫。牌子上写着“小熊猫不是熊猫的宝贝”，确实不是，棕黄色的小熊猫有的在高高的树上，有的在树丛间，但它们似乎不想理人，自顾自地做着事情，头都不想抬。宝贝却对那只灰灰的孔雀发生了兴趣，动作敏捷地跑到围栏边，还轻声的和它打招呼，只是那孔雀也懒洋洋的，和熊猫一个德行。

稀里糊涂地在一条窄窄的路上排队，看旁边的树林应该是熊猫生活的地方，宝贝和几个小朋友爬在围栏上向前挪，我在路上向前挪。远远的看见一个似乎是洞口的地方，有人高高地拿着手机在别人的脑袋后面拍照，应该是发现熊猫了我想。终于挪到跟前。确实是熊猫，关在笼子里，一只在木架上懒洋洋地爬上爬下，另一只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宝贝骑在我的脖子上，拍着照。工作人员大声喊着迅速通过。再走两步，几只小小的熊猫并排躺在床上，微微的动着，似乎想告诉我们它们不是玩具。

把宝贝放在地上。他说：“终于看见熊猫了！”然后就打起了旁边买冷饮摊的主意，可惜，冷饮也没有。

又是糊里糊涂地跟着人群走，宝贝又走不动了。意外地走到另一个熊猫馆前，透明的玻璃墙，还是懒洋洋的几个国宝。宝贝拍摄的兴趣也没了。

返回的路上，宝贝感兴趣的是竹笋，粗壮的或者高高的竹笋，还要拿着自拍杆挥舞着玩。而天鹅湖，十来只灰的和白的天鹅，宝贝偷偷地捡起树枝扔过去，想吓吓那些家伙，可惜动静太小，天鹅们也许只听见了自己的吵闹声。只是我们自拍的时候，宝贝不小心屁股挨到了散乱的木篱笆，以为天鹅在啄他的屁股，惊慌失措地大呼小叫了几声。

傍晚去锦里。仍然是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仍然是铁板烤的各种香味。我坐在道沿上，用石子画了算式，让宝贝知道买了东西要找回多少钱，然后看着宝贝犹犹豫豫地鼓起勇气去买他想要的纪念品，一个刘关张和诸葛亮打桥牌的陶塑。我看着旁边竖起的三国人物的生平介绍，看着幽暗的树林和天上的云，恍恍然不知所往。而宝贝，仍没忘记给他的好朋友成尉买他早就看好的手指陀螺。

成都是热闹的。我是沉默的，而宝贝则坐在石凳上，给他亲爱的小姨妈打电话。

第三天    欢乐谷

宝贝还小。宝贝的胆子还小。

小青蛙跳项目是我逼着他去的。我很少对他说狠话，但我知道他必须长大。我手里拿着他正在吃的冰淇淋，告诉他，不去玩就回家，那儿也不去了。

他于是犹犹豫豫地去了，中途还折回了三次。终于，我看见他和几个小朋友上去，坐在座位上。其他孩子在不停地尖叫。他咬着牙，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眼睛圆睁着。好不容易停了，他快速地跑过来说：“吓死我了！心还砰砰的跳！”。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墨西哥大草帽，我抓着他的手，微笑着和他说话，但是他不回答。我故意尖叫，他还是不做声。

下来后我问他：“宝贝，害怕不？”

“我眼睛闭着呢，害怕什么？”他说。

巴蜀风情项目那个拉着绳子慢慢升高的项目，宝贝饶有兴趣地看着周围，还要告诉我“拉绳子啊爸爸，赶紧拉！”我知道，应该也在十几米高的，宝贝看来不怎么怕了。

4D影院，宝贝很专心地看着，不说话，当然我也发现，有时他偷偷地将眼睛戴到额头上。

后来玩的飞行岛项目，我都不怕，虽然挺高的，宝贝还不停地给我指点刚才走过的地方。

至于那些云霄飞龙啊，天地双雄啊，我老老实实告诉他，我都不敢，他笑着说“我不敢！坚决不敢”。于是我们俩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些蹦迪的勇士们，一致认为他们是疯了！我给他做了好几次工作，让他试试儿童的过山车，他不答话，只是脚底下不停地跑。

当然有他不怕的项目。小孩子爬绳索溜滑梯的项目，他嗖嗖的爬着，还要求我给他录像，不忘给我做一个胜利的手势。泡球战场，我用雨伞给他运来无数的炮弹，他神气的开炮乱打，好几个都打中了对面几个比他大些的小朋友的脑袋，他开心地大笑，却惹着人家急了，炮都不用了，直接扔过来。北极探险项目，他就怪我了，他刚发现我就抢着打中了，那些呼啦一下出来的各种造型，他可丝毫不以为意。至于呐喊喷泉，我们俩每人一个话筒齐声呐喊，我都喊快跑了，他还在喊，当然会淋那么一些雨了。

加勒比海滩，他就丝毫不怕了。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想回宾馆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却不愿意回，还要玩。他时而躺在“海滩”边上，用脚蹬那涌上来的水，甚至不声不响地偷偷起来，到距离我比较远的地方。时而站在水里，用肚子拱那水浪，有时也用小屁股撅着。有一个大男孩把水球推过来，他毫不客气地推回去，两个小家伙战斗了十几个回合。当然，他最喜欢的是和我拉着手踏浪，还要喊“一二三跳”。有时候浪很大，都快要到他的肩上了，他竟也没有丝毫害怕的意思，而他并不会游泳。于是，我也会在后面把他抱起来，让他用脚去踢那水，他不免得胜的大笑。

他不怕，我怕。天已黄昏，水很凉，他刚进来的时候，冻得牙齿咯咯响，更别提进来的时候，还要经过那个可恶的冷水的水帘。

我斜躺着，看着家乡的方向，看着天上的几朵云，想着你的目光。

终于出来，天色已晚，急匆匆间却又忘记了退手牌，又折返走了些冤枉路。焦急地问路，匆匆忙忙地赶，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当时宝贝还驾在我的脖子上呢！所幸一切顺利，赶上了公交车。

只可惜。宝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太喜欢照相了。

第四天  自贡恐龙博物馆 回家

早上起床，把宝贝留在房子看电视，我去买早点。出门的时候，宝贝忽然说：“要是有三个人就好了！”我低下头，眼泪夺眶而出。

而返回后，我叫了好一会儿门，进门看到窗户把手明显动过的痕迹，什么也没有说，又一次低下了头。

就要离开成都了，等得颇有些心焦，到自贡的车半个小时才出车站，我心里咒骂着，却又无可奈何。

车在服务区停下来的时候，我去上厕所，抽烟时忽然看见宝贝跑向我们所乘的公交车，不免心惊。我忍着使自己和颜悦色。

正午的太阳没遮拦的晒着，我拉着宝贝的手进入展馆。恐龙化石无疑是令人震惊的，宝贝如数家珍地说着它们的名字，我遗憾自己并不比他知道的多。前些时间，他哥哥和我们已经去了西安的自然博物馆，表面看来，这里并没有好多少，甚至更少些。虽然我相信，这里珍品更多。我们这次辛辛苦苦地跑到这里来，我清楚，只是因为我几个月前给他的承诺，即使不那么好，我并不失望。宝贝也是，他认真地看着，仍是平静的样子。

外面果然很热，就如宝贝说的那样。除了几棵树上聚集了几百只知了引起宝贝注意外，其他再没什么了。

朋友帮忙开车送我们到内江北站，终于可以回家了。

半夜，我注视着宝贝静静地躺在床上，甜甜地进入了梦乡。我知道，我们回来了。宝贝也许还不知道，他是我抱着回来的，他太困了。

忽然想起去自贡的路上，茂密的树林之中，一座静悄悄的平房，那是我们曾经希望的安静的日子，别无他求，可是，永远没有了。

世界这么大，在某个静悄悄的地方，也许亲爱的你就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们的相聚。我们会相拥而泣，会抱头痛哭！

                      2019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