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以为，从“葭萌国”古城到高速路并不遥远，我决定步行而去。出了古城，是接连不断的古屋俨然的村落。我的左边是平坦宽阔的公路，我的右边是浩荡沉稳的嘉陵江。　　
　　
　　在利州的南河车站，我买了一张去昭化的车票，票价八元五角。涨价了，而且涨幅很大。大半年前，我从昭化到利州，无论乘坐小面的还是中巴，票价都是五元，对如此巨大的票价涨幅我虽然心怀疑虑，但尚不至于去讲价还价，因为票价的暴涨是其次的，我当前的要务是尽快赶到昭化，在高速路口等内弟来接应我，然后一同踏上归途。
　　我郑重其事地高举着兼有通行证功能的车票进了检票口，找寻我要乘坐的车次。在我的记忆中，昭化又叫做宝轮的，这差不多已是我几十年来行走于陇蜀之间得出的宝贵经验，一地两名或一地多名本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我想，我要到昭化去，买张去宝轮的票也未尝不可，既然我已经买得去昭化的车票，也会同样会到达宝轮的，虽然这次我并不去宝轮。
　　我登上了一辆写着“广元——宝轮”字样标牌的车，车主把票撕开，把票根递给我，但他马上又把车票的另一半也递给了我，说：“你是到昭化的哈，我这是到宝轮的，没办法哈！”我便懵了，本是同一地方，即便不在一处，也不必区分到如此格格不入的地步。我逡巡良久，终于发现一辆写着“广元——昭化”标牌的中巴车，我连忙迎上去向司机晃动车票，向她示意我要上车，司机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使劲关上车门，倒车，绝尘而去。就这样，还没有走出车站，我的心里就生出被人抛弃在半道的凄凉感了。我木然地站在那里，竭力在脑子里回放刚才的那一幕，我才发现，女司机是奇丑的，那样的一副尊容，也许她的丈夫觉得很不错，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她至少应该向我摇摇手表示客满，没有笑容也没有关系，人毕竟有不愿意笑的时候，或者，情况再好一些，她应该给我解释说“客员已满，恕不超载”之类，或者干脆甩给我一句“等下一辆车！”然后扬长而去也占用不了她多少时间，她却没有这样做，也没有这样说，只是给我很难看的脸色，就那样怒气冲冲地走了，并且走得很急。我站在阳光下，心里却一阵阵发凉。后来又想，没坐上她的车，也许是对的。
　　短途客车实行流水班制度，客满即发，我上了另一辆车。四月底的蜀地，阳光很明亮，但空气的闷热潮湿已经让人难耐，路面和行道树都在喷吐着热浪。目之所及皆然碧绿，我的春旱连年的故里陇上远不能比。蜀地土壤的湿、肥足以令人心生惊异，无土不长，无木不旺，天府之国的美名不是白来的。野刺玫浓密的白色花朵如璀璨的繁星，也如刺藤上哗然绽放的礼花，令人眼花缭乱，即便这样，还嫌开得不够热烈，还要争先恐后地爬上高高的塔柏，墨绿的柏树上开着这样白得耀眼的花朵，俨然娉婷的女子于新婚燕尔之际着了白色大花的的纱裙。野蔷薇是含蓄的，玫瑰色的花朵掩映在碧草绿树间，让人联想到偏乡僻壤中小家碧玉的清新雅致和纯朴贞洁，这样联想着，脑海里便有不同面孔、不同风姿的“小家碧玉”的倩影次第闪过。
　　到站了，果然不是我经验中的昭化。
　　我才记起，一路上曾有许多的旗幌和灯笼，大都提及“昭化古城”的，眼前，停车场上，清一色的仿古建筑群，以及古筝琵琶细如游丝、杳如远云的琤琮之声告诉我，我确实来到了我并没打算要来的昭化古城而不是我要去的宝轮，我也才明白，车票里多出来的三元五角钱是有道理的。
　　不用说，这是个错误，我应该去的地方确实应该是宝轮，而我的经验与本地人的看法和本地人的传统竟然是如此地相悖。过去，我从陇右乘车去昭化，到达的地点一定是宝轮，而今，我从川北城市利州出发到昭化，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昭化古城。这个意外的错误被正午时分热烈的阳光炙烤着，开始在我的心里发亮，并散发出一些香气。时间尚早，我下定了决心将错就错，我就一头扎进了昭化古城。
　　关于昭化古城，我以前有所耳闻，我以为就是昭化的老城区，即是说，我一直是将其等同于“昭化古镇”的，今天看来，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昭化古镇，其实就是现在宝轮镇的老城区，二十多年前，我曾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走过，低矮的瓦舍，密集的店铺，坐茶馆的市民，善于挑担的小贩和农夫，有些哀伤凄婉的小贩叫卖的曼声而歌，湿漉漉的街道湿漉漉的树，逢客便叫的客店和饭馆的清秀伶俐的老板娘，那时候，我就感到小镇到处都是热的。红薯白干酒，五香麻辣豆腐干，生花生米熟花生米，修鞋的师傅擦鞋的匠人，五毛钱一只的卤猪脚，理发师傅咔嚓作响的剪刀，钟表店的光头老板打盹时吊得老长老长的清鼻涕……这些都是过眼烟云，让我一直留念于心的还要算随时随地可以飞出来的川剧的川腔川韵，我永远地记住了那开场叫板的头一声，因为那一声是绝对可以响遏行云的，那高扬明亮的一声长叫里面蕴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观豪放，曾经生生地影响过我的人生。至于“到了昭化，不想娘家”这句话，则是最朴素直率的风月闲情，这句话的原意本是指蜀中富庶繁华，大凡外地女子嫁入此地，定然被此地丰足热闹的生活所折服而屡屡忘记从前的生活，对娘家不再怀恋和牵挂，过的日子真可谓“幸福万年长”了，这是“得蜀忘陇”，这是说女人，在男人的心里，这句话却有着另一层非比寻常的意味：昭化多美女，却也是一点不假的。
　　条石铺街，条石砌阶，拱形的条石街两边的排水沟都是条石镶就的。平整干净的台基里嵌着同样材质的柱础，柱础和台基上面矗立着全木结构的屋宇。古式的门窗，古式的门枢，古式的花窗，古式的门槛，以及古式的茶寮酒肆，门口宾客出入，里面人影绰绰，高声长气、起伏跌宕的谈笑声和川剧的腔调混在一起甚而至于难决雄雌，在条石街上令人心旌摇荡地回荡着。古城里当然少不了鳞次栉比的古式店铺，那里面，有仿真的全套的古代武士的披挂，有乌黑褐黄的牛角梳子，有儿童玩耍的连弩，有老人需用的藜杖，有男人喝酒用的尊爵觥觞，有玉器石器木器竹器，有男孩儿喜欢的刀枪剑戟，也有女孩儿喜欢的精致妆奁，有绝对沿用传统工艺制作的牛皮糖，有手磨推制的豆腐，有纯手工的仿真古衣，也有极时尚的婚纱，有丝竹的呜咽流啭，也有DJ舞曲的铿锵奏鸣，不过只在少男少女们的MP3、MP4里无拘无束地震响着，别人是听不见的。还有画眉的啁啾，八哥儿的舌语。仿佛还听见过狗叫的，但街上并无一只悠闲游走的狗。有人称道吴越两地的呢喃细语，我却听不大懂，我只喜欢川腔的高声长调，喜欢它们的或抑或扬，或缓或急，分明带着川剧唱腔的韵味儿，或者说，川剧唱腔就带着这样的方音的韵味儿。我恍然大悟，这样若有若无的声音，原本也是在提示人们：这里既是热闹的，也是安静的。店铺里有卖香料的，因蜀地地气潮湿温热，连香气也是飘不高飘不远的，只在古城的街上氤氲着，润湿着，让人气定神闲，让人在大白天就可以做起有关风花雪月的大梦来——梦着梦着，和风花雪月有关的人物就出现了：一个川妹子，正被摄影师扳来扭去的拍婚纱照，那姑娘的言语有古丝弦一般的声韵，那姑娘的笑容有条石街一般的古朴典雅，那姑娘大胆坦露的肌肤，定然带着店铺里香料的馥郁了。
　　昭化古城里的石牌坊是不能不看的，清一色的石材构件，完完全全的人工打造，自然质朴的榫卯相连。牌坊的基座上长满了碧绿鲜亮的青苔，而高处的缝隙里，也长出葱茏的草来。石刻的匾额上蓝色的字迹告诉我，这里是古代的“葭萌国”。据说，这个隶属于古蜀国的王国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战国时候的，凭着雅致的“葭萌”二字给我预留的想象空间，我的思绪的确可以一路飞翔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春秋中叶甚至西周初年。不过，“葭萌”的本意却与芦荻之类并无多少直接关系，它仅仅是“茶”的别名而已。以“葭萌”为姓氏，以“葭萌”为国名，这些喜欢种茶和喜欢喝茶的祖宗以及这些祖宗的子孙们对茶的情有独钟由此可见一斑。至于昭化古城的历史亮点，却不在“葭萌”古国全国人民都种茶都喝茶的战国时代，而在身披鹤氅的诸葛孔明的手浪漫晃动那把鹅毛扇的汉魏时期。
　　这一趟来得蹊跷，也来的难得，阴差阳错地，我便游了一回“葭萌国”的仿真古城，如在梦里，也如亲临葭萌古国。内弟来电说一小时后于高速路口接我。不得不走了，我想留下一星半点关于古“葭萌国”的记忆，买什么呢？古代武士的全套仿真披挂？女人的妆奁？玉石竹木器用？牛皮糖……仿佛每一样都应该带上一点。踌躇几许，我最后决定什么也不买了，我只需留一些古“葭萌国”的韵致在心里就足够了。
　　我以为，从“葭萌国”古城到高速路并不遥远，我决定步行而去。出了古城，是接连不断的古屋俨然的村落。我的左边是平坦宽阔的公路，我的右边是浩荡沉稳的嘉陵江，江边的滩涂上，芦芽已然葱茏，水禽起落其间。古渡口，几只无人问津的小船在静思默想。如今没有木排可放了，不然，顺江而来的高亢激越的川江号子一定会把我的心再一次缚住，让我从古“葭萌国”不得脱身，现在没有了川江号子，只有江对岸淘沙船和挖掘机低沉的轰鸣，而我心里的惆怅失落比这些低沉的鸣叫更沉重。
　　野刺玫的白色很明亮，野蔷薇的红色很热烈，葱茏的树木翠绿欲滴。内弟又来电话说将在十分钟后到达高速路口，我慌了，便问路边一位身着橙黄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她说，我要走的路还有三公里。
　　“打个车嘛！车多！要不要我帮你拦一辆车？这些司机，我全认得到！”
　　她说的和我想的不谋而合。那一刻，明亮的阳光感动得我大汗淋漓。
　　我上了一辆小面的，小司机还是一脸的稚气。
　　“你咋个走路呢？我们这里车多！”
　　我回答说，这里的车确实很多，但我更想走路。至于我心里其他的秘密，我却不敢以告人，因为，在“车多”的年代，在机动船于江面穿梭的年代，我还想走路，我还想走着听一听久违了的川江号子，我怕这样幼稚的想法会招致别人的笑话。
　　小司机把我送到高速路口，我付了车资，他再三追问我，送达的地点对不对，我说应该是这里，他便一脸狐疑，但他必须要走了。临别，他把头伸出车门对我说：“如果地点错了，给我打电话哈，我好来接你！”说完，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御风而去。
　　春末夏初，那一刻，照在通往古“葭萌国”路上的阳光也在我的心里明亮着。
　　
　　2011-4-22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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