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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叶落知多少，也许那些飘落的叶子上沾惹了太多太多“为赋新词强说愁”啼痕。在这里，我再也不愿闻到叶子的一丝抽泣和沉暮的味道，一片叶子上再也没有浮光乱渡的感觉，穿越浊世，我遇见的叶子是靠天然和修习一并得来的美。 它们垂挂在枝上悬望，一直到飘落，过客依旧，逆旅依旧，匆匆从叶子的身上踏过，很少有人伸手来接住一片叶子，也包括曾经的我。也许我已经丢掉了一只斑鸠，一条猎犬，一匹枣红马，就不要再丢掉最后一片叶子。走过梭罗的篱笆桩，一片颇含灼情的叶子，也会让你继续沿着寻找斑鸠、猎犬、枣红马的足迹与理想前进，你将会见到活色生香的一切。 日本的东山魁夷一定接住过一片叶子，在《一片落叶》里描述了叶子的一生。我不想沉溺于叶子生成和衰灭的轮回，宿命的因果链似乎已不容太多的讨论。一片叶子灿若黄花时，它就定格在那里，引起我无数次的侧目。它们似乎也对着我眺望，那黄色的光线像延伸的触觉，恍若梦境地在够着我和叶子说会儿话，我知道自己也想进入它们的语境。白天它们饱含阳光的汁液，夜晚的月色下，一树叶子毫无阴影的遮蔽，更接近银质的透明，我的内心也渴望着这份明亮。每当看到一片绚烂着黄叶的树林，就觉得那儿安置着一册冬天童话的活页，教人多么想走进去，呆一会儿。阳光格外眷恋这片童话般的杨树林，每天都赖着不走，即使阴郁的天，因为那些叶子自身充满了阳光，饱吸了向日葵的暖黄。这是大地继花儿的艳，果实的香之后，展示了叶子的金黄，也可以说是成熟，我觉得更臻于单纯，明净，清澄。 正在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在扉页，作家坐在轮椅上，微扬着脸发出明亮的微笑。一只手有力地握着轮椅扶手，像一种坚定的不屈。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腹前，五指任意地曲张，似乎指窝里微露着迷人的思想正与脸上的酒窝遥相呼应着什么。那种容颜就是一枚黄叶的容颜，他的笑为这本书轻轻打开了一扇门，一扇不以福乐为诱惑的，信者的永生之门。或许可以这样说，当一片叶子让人情动于怀的时候，它们接应了史铁生的微笑，史铁生的文字有一种聆听上帝心音的明澈，于是那些叶子在信者的路上与你同在，似乎是上帝保佑你的希望，扫尽尘嚣，那种笑对灵魂的颜色，正是他们在造物手中的异曲同工之妙。 一树明亮的叶子，让人走出“雁引愁心去，目断归鸿，无边落木萧萧下”这些来自唐诗宋词的悲愁，也许我的内心还不够强大，总想采集那些触目的光亮，来变成我精神的火。也许我案上的墨香可以醉在生命的另一种暗示里，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找寻自然生命激情的内在元素，构成生命的逻辑和举止。 偶尔浏览到一个网页，介绍日本高僧一休宗纯，在《骸骨》中说：人，不过是副骸骨，外面披着五颜六色的皮，男女相爱，只见色相罢了。一旦停止呼吸，肉体腐败，颜色尽失，爱欲也就消失了。你再也分辨不出谁生前有钱有势，谁又是贫穷低贱，你臭皮囊下乃是一副骸骨，正等着要现出原形。他竟然这样说，带着X光的肉眼自诩为肉眼X，心如狂云地纵情声色，这样一个缺乏人世真情，在脂粉堆里超度的和尚，怎么会是童年动画里聪明可爱的一休。不用回忆，那大大的眼睛，智慧的戒疤就会跳到眼前。也许已模糊了那些机智的故事，但他对着一个吊在树枝上的布偶，在雨雪霏霏，落叶飘飘中，向着远方的妈妈倾述的画面总让人内心的孤独想跟着落泪。还有小叶子脆脆的一声“一休哥”，他愉快地晱着眼睛的回应，多么自然温暖有情，这个心如狂云，遍地虚空的一休不认识也罢，我还是想保留童年印迹里天真烂漫的小一休。 及至后来读了《红楼梦》，其实也没有读懂，但我知道自己不喜欢贾宝玉，这个公子太多情，不知他到底有多少好妹妹。也许他永远呆在警幻仙子的赤霞宫做神瑛侍者更好，只为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浇灌，该是多么灵魂的爱情。那是他们最自然的属性，是尘世的社会性改写了这红尘一梦。 带着一些精神标签和洁癖，走过青春，走到秋意浓这人生季节深沉的进程中。想想那些自己所爱的和爱过自己的人，依然还是以这样的精神洁癖做底线，只是少了抱怨，也许他们并没有给过我想要的，但毕竟给过了一些无私的关爱，我都应该感恩。所以我对识人越来越简单，除了至亲，我看不清任何人的容貌。我觉得给每个人一个思无邪的气场就够了。这种靠感觉收摄的印象，有几分写意的抽象，当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没有这种光感拍摄，若不喊我一声，我简直是不敢相认的。眼力界差的如我者，识人真是很麻烦的。 识人也许是我人生中的必然缺失，但这并不妨碍我走进其他事物。比如田野，菜园，树林，乡间小路弯弯，走来走去，原来都是儿时最初游玩的地方。它们还在这里等着我，真好！独坐秋林，看落叶缤纷，就像和一个美好的朋友对坐，氤氲袅袅，灵魂游弋，你会浸在一个弥漫着静气和童话的场中，你是你的爱情，你是你的宗教。树林铺了一层干净和温暖的落叶，走在其间飒飒有声，会让一个站在落叶尽头的孩子洁净的近乎透明。你喜欢这些东西，证明你本身属于这些东西。所以要手牵手领着自己灵魂的小孩来散步，认领大自然物语的美意。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的确，季节在删除不属于它的细节，草木荣枯，木叶凋残，而每一片叶子都铭记着自己生命的细节，所以也并非我仰望的那样光华灿烂。不仔细看它们都很完整，相似，就像人群看细了找不出几个完美的帅哥美女一样。它们都有各自的缺损。叶缘的锯齿，叶面的锈点，某个虫眼的齿痕，甚至记录鸟啼蝉鸣的声息都会有所不同，被清露洗过的体质各异，那被寒霜澡雪的精神雷同。那清晰的叶脉格外分明地描述着一棵树的勘舆图，叶脉里有一条条阳光的小溪，信不信，它会牵着我流向时光永恒的河流，那是叶子的远方。 我得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些使人心旷神怡的东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它们，也会得到有力的安慰。看久了，双脚恍若腾空，魂若离世了。这也许就是诗人芭蕉“静观万物皆自得”的心意吧。神中之神总是瞅准一切机会来提醒人类：多看一看身边的世界吧，只要你满怀深情，风含情水含笑，日升月落，一片叶子的变幻，触目成诗，一切都会流转成生命中明亮的元素。 此时，已临近冬日的严肃和悠长。地气下陷，天气下降，封闭成冬，叶子开始了集体的大迁徙。大地是叶子的旷野，天空是叶子的挥帜啸聚。在无数冻僵的表情里，落叶成了活物，向你眨眼的精灵，把你走惯的路径掩映。万千灵动的生灵隐遁的时候，叶子来为大地跳最后一支舞曲。 一叶坠地，力量和视觉醒来，叶子扔掉形骸，程式，格局，像蝴蝶从茧子里飞出，一副已脱胎换骨的样子，凌虚体自轻。大地严凝俨然若老庄，叶子也要化作他梦里的蝴蝶，剪裁出天地间有我的卓然，舞是内心孤独的产物，在婴儿似的手舞足蹈中，去填写泥土里那个美丽的志愿。它枯萎了吗？它安静的像一簇锈红的火。从来不相信枯萎的是光阴，往往是自身的枯萎才锈住了时光的流逝，一个身体里住着诗风，光与露的舞者，枕在大地上的时候，也在努力地去窥探泥土里那些不属于天空的秘密。 满地落叶谁为扫？一阵风起，一群叶子滚滚而来，像欢快的孩子伸着小手等待我心怀的认领，或者说它们认领了我又哼着小曲消逝在我身后，就在一瞬间，所有的自悲和崖岸自傲纷纷弃暗投明，那份相悦是情不自禁，忘乎所以的，不知道自己梦里的落叶有多少已追随它们而去了。 天气愈冷，就会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月光味的清冽气息，那种纯净的气息就是天地间自然的大化之气吧。它不在千千万万之上，也不在千千万万之下，而潜涌在千千万万之中。那清明灵秀之气，上自高屋华庭，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为霜雪，洽然灌溉及四野，叶叶知秋，偶因风荡或被寒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身体逸出一丝半缕的倾心，相融于适值而过的大化之气，由个一化入整体，便无所谓消长，只是随了自然当行则行，适可而止罢了。人与自然相互触及，由是于衰败中生欢喜，无奈中生释然，束缚中有一颗超逸圆熟的心，自然就是好的。 不知怎地，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作家康·巴乌斯托夫《一篮枞果》里那个守林员的女儿。似乎是十年后，伟大的音乐大师相赠的一支曲子，触及了女孩灵魂里的幸福，让她不会丢失生命。其实，本质上他们是精神的邻居，才会相互触及，留下这段佳话的。那树林中的小女孩，被松涛，雀鸟，枞果喂饲着的心灵本身就是美的材质，即使没有大师的曲子，那满林子的落叶都是大自然的天君写给她的音符，她依然是怀抱蝴蝶花自我器重的山林清纯女儿。而大师呢？假若没有俯下身的关怀力，因女孩和她的树林而受惊，被一缕挥之不去的柔情劫持着，说不定对他的才华反而是一种减损呢？——所幸，故事中大师和小女孩都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