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荒草滩
　　
　　远离故乡几十年了，我仍然忘不了故乡的那些荒草滩，虽然那些荒草滩很荒凉，即使在夏天，也就只有满地的荒草，看不到农家田地里瓜香果美，五谷丰登的景色，这些荒地滩不长庄稼，没人关爱，没人呵护，滩上的野草自生自灭。谁也说不清“枯荣”了多少个岁月。年年都在清明前后冒出鲜嫩的草芽，夏天，总是绿生生地铺满大地。在我心中，荒草滩应当也是大自然的一道风景，有它形成的背景，有它特定的历史价值，它就应该像社会正在特别保护的湿地那样，其自然的生态价值，是值得人们的欣赏和思考的。我怀念故乡的荒地滩，想到它在特殊年代给乡民做出的贡献，惋惜如今再想找那些大片的荒草滩，却很难了。
　　
　　荒草滩不能种庄稼，和野草一样，都非人力所为，全是自然形成的。我的故乡原本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故道。大运河改道，就在此留下了一片盐碱沙滩的土地。不知留下多少汗水，居然开垦出一片一片的庄稼地。可以种高粱、棒子或者糜子黍子了。只是一些地方开垦不了，比如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圈子，河岸两边的大堤土坡；有的开垦不得，比如坑坑洼洼的土岗子，水洼子，砖头，卵石满地的窑场·····。这些废地，原本就种不了庄稼，村里百姓也就不去管它，就形成了这些荒草滩了。
　　
　　我怀念昔日荒草滩，是因为和它有过亲密接触，有过特殊的情感。十几岁时，我曾经在村外的草滩上有过放羊三年的经历，对荒草滩的记忆深深，难以忘怀。
　　
　　那是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人民公社化以后，原先家家户户养的羊，都集中到生产队里，队长见我年纪小。就派我和两位老人一块儿给队里放羊。一连三年，我就和一群羊每日都到村外的荒草滩转悠，由此便结成了不解之缘。春天，草芽萌动。夏日，一片葱茏。正是这群羊享受的季节。一到晚秋，一到冰雪覆盖的冬日。草叶枯黄，这群羊只有卖力地啃着吃了。幸好羊不挑食，半寸长短的草根也不放过。肚子不饱，也就被赶着会栏了，这和当时的村民类似，每天到村里的食堂领到一个糠，领到一勺稀粥，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就只好躺进被窝里迷瞪着了。羊吃不饱，是时令使然，人吃不上饱饭，该怪谁呢？
　　
　　放羊的时候，我们仨都手提一根鞭子，分开来各占一角。只要羊不丢，就算完成了任务。这群羊，吃饱了也叫叫，闹闹，公羊们也相互用头上尖利的犄角顶顶，有时是为了显显威风，为了引起母羊的关注。有时纯粹就是打斗嘻戏。大多时间，就都默默地吃草。我们三个牧羊人获得个清闲自在，或坐，或卧，或说。或唱，没人阻止。
　　
　　在艰难的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平日里不大注意的草滩，可就成了香饽饽。家家户户的灶上灶下以及打油买盐的零花钱，可就真的离不开它了。“民以食为天”，谁也想不到，当上了人民公社社员，反而挨上饿了。村里刚办起食堂的时候，以为要到共产主义了，全村人都到食堂海吃。不到三个月，粮食就告急了。由此开始，社员每天只能是以“居家食粥”为主了。第二年春天，人们饿的头晕眼花，腿脚都肿了，不知是谁，最先想到了这片荒草滩。那时，草根刚拱出半厘米那么一点小芽。吃不得呀。聪明的乡民又想到了草根。这一招很见效，有一种叫小燕芙的草根，长长的，细细的，有点像面条的样子，人们挖出来，蒸熟了就能果腹了。自然，清明以后，野草野菜长高了，村民自然有了新的食谱。至于打油买盐的零用钱，过去靠母鸡下蛋，公社化了，没有粮食喂鸡，就只能靠打草卖钱了。夏天打来青草，晾干，秋天就等着收养操的打车了。卖些钱，要留着用一年。至于灶下的柴禾，也要靠打草或者挖草根，那时，荒草滩简直成了百姓的救世主。我今天回忆起来，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说，安徽凤阳的小岗村救了中国，那么我要说，我们村外的荒草滩，救了我们村的众多村民。
　　
　　我怀念昔日的荒草滩，是因为他也是故乡的一道风景线。那是家乡田野的处女地，是上个世纪人民公社成立之前最为本色的独特风景。荒草滩上也有美吗？只须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它的美，和公园的草坪不一样，它是自生自长的绝对绿色；它和红军过的草地也不同，它生长的地面没有污泥，虽然不很平坦，也绝不会让人深陷下去。他对人是亲和的，野草覆盖荒坡，就是对打底的装饰。在晨光熹微中，霞光映照下的芳草萋萋，虫声唧唧中的野兔傍地。这也许正是那个时代的诗情画意。
　　
　　我在放羊的时候。也曾仔细观赏荒草滩的模样。荒草滩草最强势，挨挨挤挤，种类繁多。其中最多的是毛毛草，茎叶细细的，软软的，躺在上面，仿佛躺在一床温馨的棉被上。毛毛草中间，也有水稗子，芦锥头，野蒿子，三楞草之类。荒草滩上也有野花，也有野菜。小小的花朵，形状不一，颜色各异，在草丛中零星地点缀着，仿佛绿色地摊上绣着的花纹。荒草滩上，有时也有几棵大叶杨树，乌鸦在树尖上“呀，呀！”地叫着。最常见的是野酸枣树和杜梨树，野酸枣很小，很酸，野杜梨，宛若小个的花生米，一串一串地挂在丛生的枝条里，摘下一串，吃一口，很是苦涩。肚子饿了，不管这些，照吃不误。荒草滩上的草，长得朴质更自然，花，更加泼辣和活泼，蝈蝈，蟋蟀等小虫，叫声更加悦耳悠扬。更有韵味。
　　
　　我怀念荒草滩，最为重要的是赞美欣赏野草的精神品格。概言之，有三点可贵之处：第一，它的不要条件应时而生，很守规矩，他是自强不息的好样板。每到春天，田埂上，地沟边，还有房前屋后，只要是没长庄稼的地方，哪里不长草呢？哪棵草根不是亲亲热热地搂抱着一撮土？哪片草尖不是虔诚地挑着一颗亮晶晶的露珠？第二，它外柔内刚，不怕风霜，不惧火舌，春天它最早拱开冻土发芽，它才是真正的报春使者。第三，野草通身是宝，无论是青绿的还是干黄的，牛羊吃了都长肉。即使是草根，还可以烧火做饭。他简直是无私奉献的大地上的精灵呀！
　　
　　其实，古人很早就发现了野草的象征意义了。诗人常用野草的茂密寄托离愁别绪，或者忧思的沉重。白居易有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的诗就是一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们并非歌颂野草生命力的不同凡响。而是强调忧思缠绕在身，难以逃脱。再如南塘李后主的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是以草寄托情绪。再如贺铸的《青玉案》“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些诗词句子，大多都是用野草的茂密芜杂，离落缠绵，来寄托内心的忧愁和苦闷的。
　　
　　现代文学的两位大师却反其意而用之，账面讴歌野草的不同凡响之处、鲁迅先生有一篇选进中学语文教材里的散文，就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开头就是：“我家后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其中似乎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确是我的乐园”。可见儿时的鲁迅先生是好喜欢野草的。直到年长，他也对野草情有独钟。他写的唯一一本散文诗集，书名就题为《野草》，在他眼中，野草那自得生机自长成的生命力绝非温室里的浇花嫩草可比，野草的意志顽强，是值得人们效仿的。还有一位文学大师夏衍，他也写过一篇题为《野草》的短文，不仅赞美野草的生命力，还赞美了野草孕育着巨大的力量。野草在发芽时，不可遏止地拱出地皮，追寻阳光，竟然能把石头拱开，顶破。这是何等的伟力？读了这些作品，我回味着儿时对于荒草滩的亲密接触，想到我对他的依赖，我要发自真情地说一句：野草，是我的恩人！荒草滩，正是我少年时代的乐园。在那荒年寒月的日子里，是它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今日想来，我实在由衷地感谢它！
　　
　　野草滩，自有野性，自有生机，它就和今天正在保护的湿地一样，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恩赐。我心中的荒草滩，如今尽管已经成为追忆，在我心中难以磨灭！因为我始终坚持一个观点，人类应该崇敬自然，敬畏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