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素  描

李朝元

   桂西北崇山峻岭，林莽浩茫。山坳深处有一座山，酷似龙头，又“龙头”朝西，故得名“西龙山”。龙头山下住有几十户人家取名龙头村。紧挨龙头村东侧有一条名叫大沟的伏流河，伏流河东岸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龙头街，龙头街大抵呈“丌”字形，我家就住在丌字形右边横竖接头处名叫上头街的地方。房屋两侧由两堵土墙与左邻右舍分隔，屋后是一个姓覃的同学家，也由一小段砖墙分隔。朝大街的一面一半是竹篱笆，一半是木板围拢。土墙、砖墙、篱笆墙、木板墙高约两米，概不至顶，家人说话、烹饪四邻可闻。门口的大街是石灰岩铺就的石板街。龙头街走到唐朝发展成偌大一处市镇，曾设置“夷蒙县”，鼎盛时期中央政府（唐）设置了羁縻述昆州，州辖五县。“述昆”就是龙头街旧时的名称。“羁”词典的释义为：马笼头。“縻”的释义为：拴；捆。“羁縻”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是笼络牵制的意思。“羁縻”是唐朝的政策，“土司”则是宋、元、明、清的制度。羁縻政策和土司制度都是当时的中央政府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施行的以当地“头人”、“首领”治理本域民众，稳定社会的一种特殊的政权形态。它承认当地土著贵族，封以王侯，纳入朝廷管理。故乡的土司制度于民国初期废止。

   在我的故乡是“街”是镇或乡的驻地，“街”略大于村，叫它做“街”以示与一般行政村的区别。自然，龙头街就是龙头乡的驻地。

   龙头乡有壮、汉、瑶、苗、水、侗等少数民族混居，以壮族居多。辖有大小村庄、寨屯百余个。境内有斜跨桂西北著名的凤凰山，凤凰山成西北东南走向，山势北高南低，北起南丹县月里乡，向东南至宜山县我的故乡龙头乡，最高峰三匹虎，海拔1356米。从空中俯瞰，凤凰山脉就像一只展翅的凤凰。到了龙头乡境内，则分出一脉小山系，形如卧龙，在西龙山这只“龙头”的引领下，蜿蜒逶迤，跌宕起伏，不知疲倦的太阳每天从山坳升起；挥之不去，驱之又来的云雾总是缭绕山峰；不解农时的雷雨再从一处处山涧奔泻下来，构成一幅高天流云、雨打空谷、鸟鸣秋色的绝好美景。小山系里，零零星星又簇簇拥拥的小山布满几十里山乡，整齐的像布局的棋子，散乱的则像一堆堆鸡屎。高大一点的有百余丈，冠有自己名字，比如：西龙头、平顶山、银山、雷劈山等等；矮小的山只有丈余，扔个瓦片可飞过山顶，这些山统称为小山，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不管大山还是小山，一年四季峰峦叠翠，郁郁葱葱。大山多有奇洞，所谓十山九洞，洞深莫测。山系的迷乱和山洞的隐秘曾经给作乱的刁民提供隐匿的场所，他们遁入山中，钻进山洞，三年五年不出来官府也奈何不得。但它同时也是乡民躲灾避难的好场所，历史上的多次动乱故乡很少遭劫，得益于这些崇山峻岭和浩茫林莽，得益于这里的十山九洞。

   流过龙头乡境内的水系有刁江，刁江发源于凤凰山麓南丹县车河镇塘汉村打锡坡，自北向南穿境而过，然后汇入红水河。刁江流经龙头乡的这段江面俗称“九磨河”，它只属于故乡人的称呼。除了刁江水系之外，还有每年四月开始至九月结束的雨季形成的大大小小的伏流河。伏流河或绕街而过，或穿庄而行。街东侧的伏流河称拉炭沟，因伐薪烧炭得名；南侧的伏流河称奔沟，河崖常常崩塌，崩奔谐音，叫成奔沟。西侧的伏流河称大沟，是三条伏流河中最大的河沟，很早以前它绕街而过，后来村庄展阔它便穿街而行；拉炭沟自北向南奔流至村庄东南，与自东向西的奔沟汇合后，再向西与村庄西侧同样是自北向南的大沟的一部分水流通过暗河汇流，另一部分水流则一直向南，落入消水窟窿。三条伏流河将龙头街成“U”字形围拢，西龙山矗立在“U”字形西北端，所谓依山傍水，茂林修竹。它是龙头人的祖先择下的风水宝地。

   故乡的伏流河，雨季时河水奔涌，浩浩荡荡，论气势比起北方某些大江大河要壮阔得多，汹涌得多。可到了初冬，河水开始吝啬起来，细细的水流只需轻轻一跃就可跳到达对岸。腊月之后河水近于干涸，此时维系河水流淌的唯有拉炭沟上游白坟闷冒出的泉水和大沟上游的泉水。两条沟里的溪水很难流到奔沟，它们流到半路就夭折了。集大沟和拉炭沟汇流成的奔沟，汇流后一直向南约二三华里，在那里流入大大小小的消水窟窿。

   消水窟窿就是地下河流的开口，也称岩洞、溶洞。小的溶洞学名叫天眼，稍大一点的叫天窗，更大的叫天坑，我的故乡没有天坑，天眼的数量比天窗要多一些。消水窟窿是桂西北喀斯特地形地貌的特型，由石灰岩长年累月被雨水冲蚀、崩塌而成。这些消水窟窿在地底下彼此独立又互联互通，水小时独立，各流各的，水大时溢满，彼此联通。初汛和末汛，彼此独立的消水窟窿慢慢消食着涓涓而来的细流。汛期高峰，小窟窿溢满流入大窟窿，大小窟窿联成一体，汪洋一片，都沿着地下河向未知的方向流去。枯水期，这些大大小小的消水窟窿成为地下迷宫，深处不见阳光，只听流水，小时候我跟小伙伴进去过，后来被祖父鞭打便不再进去。这些雨季时狂浪不羁，雨季后又清澈绵柔像壮家妹子的河水，流到这些消水窟窿面前，突然就消失殆尽，去无踪影，既让人生出些许的慰藉又让人生出些许的遗憾。慰藉的是它的狂浪不羁，对庄稼、耕地、民宅、乡民的生命财产构成的威胁和灾难终于离去；遗憾的是，乡民吃水、冲凉、浣衣、在水中嬉戏打闹的清清澈澈、舔舐肌肤的柔水也远远离去。听老人说，落入消水窟窿的河水在地下穿行约八华里，在刁江岸边一个叫做“闷水蔸”的地方，成约一米高的涌泉喷出。“闷水”就是泉水，是故乡的地方土语，也可能是壮民族的语言吧。“蔸”就是“根”，既泉水涌出来的地方。“闷水蔸”涌出的泉水流入九磨河（刁江），再汇入桂西北的母亲河——红水河。怎么知道八里开外的“闷水蔸”涌出的泉水是龙头街附近大大小小河沟壑里的水流呢？据说，智慧的乡民将一担担木屑倒入消水窟窿，然后到处查看，最后在“闷水蔸”喷出的涌泉里发现木屑。这个“据说”也只是传说，直到现在乡民也没有弄清它的最终去向。

    呈“丌”字形的三条古老大街，左、右、左下、右下四个端点均设有三合土筑就的闸门，何时建造考据不详。丌字街西端的街头有座石拱桥，取名桥头街。东端的街头也有座石拱桥，却取名庙头街，小时候常在那一代玩耍，却不见庙的踪影，龙头乡的圩场就设在这条街的东端。丌字街右则南北走向的大街分成两段，北段叫上头街，南段叫底下街。丌字街左则同样也是南北走向边的街叫后背街，后背街的最南端就是一个消水窟窿。中间街向东约一二百米，是龙头乡的行政、文化。镇公所、龙头小学堂都设在这里。丌字街由青一色的石灰岩铺成，何时铺就也是考据不详。石板街起伏处错落有致，高低时横平竖直。街向为北高南低，雨季时草房瓦房倾泻而下的雨水，像悬挂的珠帘，雨水从每家每户门前流过，石板街像条小河，乡民在自家门口浆洗衣物，棒槌声此起彼伏。听老人说早年沿街都是青一色的骑楼，不管大雨小雨，不管烈日艳阳，在骑楼的廊下走，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淋一滴雨水，不晒一抹太阳。只是到了民国三十四年仲夏发了一场大水，将龙头街淹成泽国，骑楼几乎倒塌殆尽。之后，虽然陆陆续续重建一些，但比起当初的规模来差的很远，也没有之前的整齐、漂亮和典雅。之后的房屋虽然也沿街而建，但多为草屋，隔三户五户或许有几间青砖瓦房。用作房屋的围墙，有用青砖、舂土，有用篱笆、木板，稍过人头，只起到遮挡视线、规避隐私的作用，上方则四面透风，一人说话四邻可听。丌字街之外，四个端点延伸的乡道两旁散落着数量不等的住户，或三户五户，或十户八户，多的达到百余户，它们共同构成龙头乡整体村落。 

   位于中间街的龙头小学，旧时称小学堂，由乡贤——前清进士彭献寿拨银创办。抗战前曾建有“联立中学”一所，与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翦伯赞齐名的著名数学家廖伯华先生曾住校任教，教授语文和数学，后因桂柳战役失败，日本鬼子占领故乡，联立中学随之解散。现在，小学校几经朝代更迭，校场、师生规模均有数倍扩大。文革前置农中，文革中后期置初中和高中。它们不但是我外祖父执教的学堂，良弓无改，我的两个舅舅继承了外祖父的事业，在不同时期执教它的初中、高中。是我和家父及故乡莘莘学子的母校。

    自从我15岁离开故乡，小时候的事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在我的作品里出现。故乡的山水人情，让我回忆，让我留恋，让我惦记；还是每每提起就让我泪流满面，抚养我长大成人的祖父和祖母。有一天，我和父母谈起故乡，就见父亲偷偷抹泪。终于，我明白了：故乡，它是一棵植根于每个异乡游子灵魂深处的幼苗；是每个漂泊在外的异乡人无法选择的生命基因。它是我的精神家园，尽管它贫穷，尽管它偏隅，尽管它渺小，但只要拥有则富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