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挑了这一天来青山看湖，就是想看秋水汪洋恣肆的样子。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春天，蔷薇发了新枝，我们掐断了芽，剥了皮，放在嘴里咀嚼，淡淡的甜味，我们享受的样子，就像牛咀嚼嫩草。湖滩上是有几只牛的，它们吃着新鲜的蒿草，悠闲地在那里睡觉。还有野花在旷野开放，金黄的，开满了天际。只可惜那天的雾气太大，我们看不清湖。
　　
　　我是想看清整个湖的，即使它很大，我来的时候，总是有雾，有雾的时候，我还是在做痴梦。碰到没雾的天气还是不能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能在湖边等。我的时间要留给城市，两点一线，大多时间，我只能在城市里游走，城里总有烟霾，很少见到蓝蓝的天。我想，选择澄澈的秋天，也许能看到湖对面的山影，也许能看清驶入天际的船。所以我等待秋天，秋高气爽的时候或许能有什么机缘。我的视线太短浅了，生活在城里，只能望见高楼峡谷上的一角天。我的视力因此越来越差，当我从书中得知生活在草原上的孩子裸视能力最强时，我才有点明白视弱的原因，我们的视线太拘束了，继而心也变得狭窄起来，一狭窄就变得阴暗，幽深地长满藓衣。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去看湖，我喜欢那些湖，汪洋的、秀美的、深邃的、澹泊的……湖水可以清洗我内心的藓衣。看到湖时，我总会呆滞，我说不出原因，只感觉湖水会汩汩地从眼里流进心里。很多时候，我会寂寞，我对自己说，如果有湖当伴，那就不会寂寞；很多时候，我会烦闷，我对自己说，如果有湖当伴，那就不会烦闷。我固执地认为，每个看到湖的人都会感动的，在湖的边上，泊在那里的也许不是水，是心，汩汩流动的心，湖有多大，心就有多大。
　　
　　浔城是多湖的，城内的甘棠湖我不太喜欢了，那里楼房太高，车子太多，湖面逼窄，看久了，它愈发像一个洗澡盆子。我喜欢的湖是自然的，有湖草，有滩涂，有沙砾，被许多野花和苇草包围着的，或者就是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一眼望不到边。
　　
　　庆幸的是，鄱阳湖就在不远处，那是个云水苍茫的地方。我走不尽它，它太辽阔，没人能走尽它。好在以我方式去接近是可以的，比如湖边的一座孤屿，一个汊湾，一条流入鄱湖的河，从庐山下来的溪水会在入湖口形成一个冲击扇，黑色的肥沃的淤泥堆积在湖床里，在这样的秋天，湖水常枯，草木也常枯，秋风已萧瑟，洪波未必涌起。秋水也有浩淼的时候，但近几年，这种阔大的景象难得看到了，湖床越来越干涸，干旱仿佛成了湖的常客。水退了，湖依然很大，灰白灰白的，和天连成一片，大得没有边，滩地也很大，黑黝黝的，没有一丝绿色。湖水刚退下去，是没有绿色的，等过段时间，即便是寒冷冬天，湖草也会转绿，鄱阳湖的草绿不必等到春天，下雪天，草也是绿的。水退了的湖滩就像草原，有牛群，羊群，放牧的人只要把牛羊往湖滩一赶，自己躺在泊船上睡大觉，在这里不需要担心牛羊走失，或者被什么野物叼走。
　　
　　青山湾就常有牛羊经过，这里有大片的美丽草滩。青山是庐山深入鄱阳湖中的一脉，前有鄱湖为壑，后有青山为屏，隔出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境地。如果单指一片，叫青山也不妨，但眼前这一湖湾还是叫“青山湾”比较合适。湖湾之处曾是一千年古镇，所以又有人叫他青山镇。我是个地名考据狂，查了明清的一些地图，青山二字赫然在目，历史上的青山也是相当繁华。从有限的文字记载来看，青山镇历代属南康府管辖，有1200多年的历史，早在唐代就是鄱阳湖流域有名的商贸重镇。明清是青山的鼎盛时期，明朝在青山设立长岭巡检司，管理青山镇及周边市镇。如今的青山，只有一条长满荒草的石径，三两栋空置的房舍，一座小庙，还有一个独居湖边的老人。一个人的村庄，所以现在叫它“青山镇”也是不妥的。
　　
　　我常来青山，春天来了，秋天还想来，一年要来好回。我来青山第一个目的是看湖，我看电脑看多了，看电视看多，看车子看多了，看高楼看多了，看人看多了，我的视线像绷紧了橡皮筋，看湖会让我松弛些。青山湾有一种气质我是喜欢的，这不光指湖光山色，而是湖畔千年堆积的文化层，最多是瓷片和麻石块，麻石块是旧街、旧码头，瓷片以青花碎片最多，走在岸边，有一种古老的气息，如陈陈的酒，也会散发某种香味。来多了，我和独居湖畔宋金山老人成了朋友，他喜欢喝酒吃肉，所以我每次来时，都买酒买肉，和他喝的微微醉，再吹湖风，看湖景，听他吹牛、算命、讲青山镇过去的事情。
　　
　　青山并不高，但还是闭塞，它过去的兴盛完全是因为水运，青山下的水道，是鄱阳湖的狭窄处，江西的水都要经过此处下流去长江，按金山老人的说法，这个地方太复杂。老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复杂”这个词用的好，它可以说鱼龙混杂，可以说川流不息，也可以说是八方风雨多会于此。只可惜水运的衰落，八方的商客是少了，但鱼还是来来往往，金山老人说：“这里的鱼多，鱼精都让我吃了，一尺多长的黄丫头，几十斤的大鲶鱼、翘嘴白，七十多斤的大鲤鱼……”老人的话不虚，我曾经在他手中拿了一条17斤重的大鲶鱼，抱在手中就像抱了一个大婴儿。
　　
　　青山沟通外界只有一条麻石径，延伸到湖滩就是麻石的旧街。石径从唐代就有了，贩夫走卒，达官贵人，一定走过不少人。历史上，“青山镇”最大买卖，是盐，南下江南腹地的井盐、海盐、池盐都要经过青山镇中转。我于是总怀疑这些石径是用盐水浸渍过的，即使不是这样，那些盐工的汗水也是有的。走过石径，感觉到秋风也是咸咸的，以为到了海，其实不是海，但鄱阳湖真跟海一样广阔，海纳百川，南来北往，不知道有多少咸咸的故事。
　　
　　如今的青山，几乎被灌木和荒草覆盖。有时候，鸭跖草会长在路中间来，鸭跖草花有蓝色的清韵，看着它心会砰然一动，看着鸭跖草再去比较蓝天，蓝的让人的心沉静下去。有时候，蜘蛛会在路中间布了网，专等上门的猎物，猎物中最多的是飞翔的蚊蚋，有时还有牛虱子，蛾子之内的。蜘蛛布网的地方，是少人来的，只有我，我这个独行的人，唐突了蜘蛛的好事。有时候，一种叫胡枝子的灌木也开着花，仔细看时，这种花像蝶的，只不过没有张开翅膀，或许是蛾子，但紫红色的调，比蛾子却漂亮的多。“蛾子”多了，细碎的，伏在绿叶上，吸吮的样子，像紫红花的布，也有些清韵，围在身上，正好可以做少女的裙裾。胡枝子的名字也好听，我喜欢所有带“子”的植物，如算盘子、悬钩子、金樱子、五倍子。路旁的金樱子也有很多，我们乡人叫它糖罐子，也有叫鸡屁股眼的，太俗，不过金樱子是可以入药的，浸在酒里，利尿、补肾，效果很好。灌木丛里，还有毛栗子，山楂子，也很可爱。这些草木肆无忌惮地将麻石径覆盖，我想：人类总是津津乐道地夸耀自己的历史，谈论自己伟大的建筑，但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原本生活一大堆草木之间，但我们很快会忘记他们，将铲除杂草当作我们的工作，将水泥铺在路面当作我们生活的进步。其实我们都是自然的过客，看了这些草木，很容易怀疑千年繁华的青山镇是否真实存在过。我们很快地把它给遗忘了，遗忘之处就会有草木覆盖，人的力量究竟比不过自然的力量。
　　
　　在山顶望湖是一种享受，我喜欢那一刻的感觉，豁然开朗或者说心中一亮。梭罗说：“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浅。湖所产生的湖边的树木是睫毛一样的镶边，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浓密突出的眉毛。”把湖比作美丽的眼睛让人多么的欣喜，看一双清纯的眼睛和看一处宁静的湖同样让人感到快乐。湖就低低泊在山脚下，安静而祥和，朝阳时，它会散发着粉艳的红光。阳光是湖的调色师，湖也能表现天空最微妙的情绪变化，蔚蓝、灰白、红晕、银白、青灰、深黛，有风的时候，就马上有一种色调代替另一种色调。我喜欢阳光铺在水面的样子，它喝醉了酒，歪斜着，脸上酡红一片。
　　
　　金山老人太喜欢喝酒，我常带着酒去看他。老人在鄱阳湖边生活了63年，从没有生过离开湖的念头。周边的人全部搬走了，只留下空落落的几座房屋，那些房屋的梁瓦也几近倒塌，杂草占据了每一个适合生长的角落，老人也固执地占据着一个地方。走过老人的屋下，只要喊上一声，老人就会高声迎合，老人的声音清脆而洪亮。我以为他一个人生活应该是抑郁的，其实不然，他爽朗的笑声会让悲伤的你也觉得快乐。和金山老人交往是一件有趣的事，金山只读过300天的书，却写得一手好字，从枕头下三层棉絮里摸出青绿的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笔记本，用纯蓝的墨水记录着一些地契，投师契，再就是整页整页的道符。老人最爱的还是石刻，几十年来，他从湖滩上捡拾了大小上万块奇石，他没有专业的雕刻工具，只有一把铁制的三角刀，多少年的磨刻，刀身已磨去两寸，我甚至觉得，这些石刻不是用刀刻划出来的，而是青山的一双柔软的手，一点一点地抚摸出来的，那每一道槽都是他手掌拂出的。金山爱石成痴，在石头上，他可以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智慧，将赏美提高到自己的极限，所以，不论他做出来的是什么，不论是什么主题，那都是他的生命。一个常年独处的人，如果又爱好艺术，他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他可以用大量的时间琢磨这些个不会说话的石头。金山老人完全有机会和条件搬到山外去住的，可是他爱湖，爱石刻艺术，于是就选择孤独，一个喜爱艺术的人，即使是个俗夫也是与众不同的。这种与众不同，也正是附近村民奇怪他的地方，他与旁人有些格格不入，那些村人怎么能理解他呢？于是老人选择孤独和酒，我去看他时，只要有酒，他就很高兴的，湖和酒，还有那些石头成了他一生的挚爱。
　　
　　我也向往湖居的，我期望我的窗户对着美丽的湖，可在城市，要买到一座靠湖的房子，那近乎是奢望。金山老人的湖居很好，背山面湖，房前屋后，满是果树，琵琶、柚子、枣儿、橘子、柿子，老人不太吃，树上也就挂着到处都是，只能等它们掉到泥土中烂掉，或者等鸟雀来啄食。这样的居所要是在城市，一定是个天文价位。老人说他当初建这所房子，总共才花了26元，而我们现在，花上一辈子的辛苦钱也只能买上一个鸽子笼或者一个抽屉式的居所，至于有一个长满果树的院子那是不可能的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人多么富有，虽然他连一件完整的好衣服都没有。
　　
　　我佩服金山老人，佩服他云水般的淡定之性，和他比较起来，我简直就是一个大俗之人；和老人聊天，感受不到他的孤独，照应我反而是一个寂寞的人。梭罗还说过，“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地生活的地方”，他说的很对。和金山老人喝酒，没什么客套，喝醉了就在老人的床上歇息，头枕着青山，脚下是脉脉的鄱湖水，此刻，所有的奔波和忙碌都可以从此停歇，所有的爱恨情愁都可以至此方休，所有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都就此硝烟弥漫，从此不管沧海桑田，世情冷暖，只徜徉在梦与山水之间，深醉狂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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