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们当初的向往，只不过是一种形而上的意念、一种惟有远观才会有的美学意义上的欣赏态度。

　　年青人爱幻想，总是活在生活的表面，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之中。譬如他们就常常跟我说，很向往乡村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那浓雾的山谷呵那满天的星斗……”这是他们向往乡村生活的理由。有的青年朋友甚至激动得手之舞之，恨不得马上就搬家到乡下去。
　　
　　看着他们专注的表情，我慈爱地笑了。想起我自己年青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向往着想象中的市镇的生活？“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声色犬马……”这是我那时向往市镇生活的理由。
　　
　　这都不足怪——在此间向往着彼岸，在彼岸憧憬着此间，人的精神活动总是这样繁复和反复。
　　
　　乡村生活当然好，起码空气和水质值得骄傲。种一季蔬菜，养一届鸡鸭，籴三五斗米，生活似乎就如此简单和轻松。
　　
　　然而，真的如此简单和轻松吗？
　　
　　至少，你得备一墙柴禾，而柴禾在山上——山上“七蜂八蛇”；你总得添些油盐酱醋，它们还在地平线以外集市上的店铺里，大约要翻几座山；你撒下种子，而种子常常被土蚕吞食；你喂养的鸡鸭，不得不防止他们说的什么流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当然自由了，但没有什么事情可“作”的时候，你百无聊赖，心里会有许多虫子在爬。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的确很诗意，但也仅仅是一种诗意罢了。一旦身临其境，你可能浑身无力倦怠不堪，油然想起“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
　　
　　这不是批评你，我的朋友！
　　
　　我们幻想过的市镇生活，同样都浮于表面。仔细想想，高楼大厦也好，灯红酒绿也好，和你有什么相干？在这里，你总得有个房子，这已经太不容易；要找个女人成个家，也让人费尽思量；上班永远要仰人鼻息，工资却好像灌木，总不见成长起来的希望——据说肉价又涨了。人们忙于建设、炒股和离婚，忙于交际、旅游和约会。只有你，独站在回家的公交车站，看影曳憧憧，自己却哑着唇，叫不出一个名字。女人们竞赛一般袒露着胸背，来来去去如过江之鲫。因为无计可施，你呆若木鸡……
　　
　　当然，你或许也曾在高楼大厦前留过影，在车水马龙中驾过车，也曾在深夜的酒馆里痛饮，在烟花巷和红灯区里恣意冶游。这算什么事？你还是觉得百无聊赖，觉得曾经向往的市镇的生活并不适于你。你譬如一棵树，活生生被移植了。
　　
　　或曰：我们当初的向往，只不过是一种形而上的意念、一种惟有远观才会有的美学意义上的欣赏态度。所谓向往乡村生活，实则是向往诗歌里所吟咏的那种田园的、牧歌的意境，同时便不自觉地隐去了乡村生活里可能的一切苦难。所谓向往市镇生活，则不过是为了逃避乡村生活的苦难——以为市镇生活没有苦难——去体验一种物质上富足的、精神上自由的但其实是乌托邦的生活方式。非得真正到达彼岸、进入生活的深层，直至乌托邦完全破碎，才翻然醒悟。
　　
　　说到此处，便不能不提到韩少功。是的，似乎只有他，在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每年上半年，他住在离长沙百来公里的汨罗一处叫做“八溪峒”的乡下——大约是自己亲手所造的一所房子——在那里读书写作、刀耕火种。像候鸟一样，每到下半年他就回到海口，行使其海南省文联主席的职权。“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心愿，大约也是韩主席的心愿罢。
　　
　　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惟有不加休止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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