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记事
　　
　　寒啸
　　
　　陇东苦焦少雨，靠天吃饭。特别是在小麦拔节、玉米分孽的时节，一连几天不下雨，就有人诅天咒地。刚收过的麦茬地干得冒烟，玉米叶子打着卷儿，前些天刚犁过的地里，齐刷刷码满了土柯拉。树荫下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粗气。
　　
　　好雨知时节。一场大雨，人们被干旱酷暑揉皱了的脸上绽开了笑云。下雨便是天赐假日，可以理所当然的抱头大睡，以消解终日劳作的疲惫。
　　
　　休息好了，雨还在下。劳作惯了的人们也不闲着，一束束，一捆捆农忙时从山上捎带回来的藤条被翻出来，开始“编山货”了。柔软的枝条在手指间欢快的跳跃着，筐、篮、背篓等常用的农具就像变戏法一样瞬间被打造出来，除了自家使用外，还常常会拿到集市上换回一点油盐钱。大娘大婶嫂嫂们则常常聚在一起捻麻线，纳鞋底，一边絮叨着家长里短。下雨天潮湿，麻变得柔韧，捻起麻线来不伤手，捻出的麻线柔软细长，勤快的大娘大婶嫂嫂们几天忙碌，雨过天晴后，一家大小常常会齐刷刷穿上新做的鞋子。
　　
　　下雨天，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大人一边忙活，一边会讲一些“薛仁贵征东”、“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故事来，《聊斋志异》的狐仙鬼怪以及《林海雪原》中杨子荣智斗座山雕的故事，“王祥卧冰”、“涤清溺器”、“岳母刺字”等二十四孝故事也是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渗入干渴的心田。故事听腻了，乘大人不备，小鬼们便一个个迫不及待的窜入雨水中打起了水仗。下雨天，大人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你再怎么疯，也不会被打屁股。
　　
　　如果一连几天的阴雨，雨停了，地里太黏，一脚下去，一个泥坑，不能立即下地干活。困顿尽消的人们便想着法儿改善生活，好吃好喝犒劳自己。鸡蛋煎饼、荞面饸珞，最过瘾的还数“吃平伙”了。宰几只羊，找个厨艺好点的人家，全村人聚在一起，你挑水，他劈柴，你剥皮，我翻肠，一阵忙活后，羊肉下锅了，灶膛里烈火熊熊，锅里翻江倒海。于是便打扑克，玩牛九，悠哉悠哉的等着喝羊汤了。
　　
　　滴着露珠的香菜、蒜苗、小葱从地里采回来了，东家的主妇张罗着细细地切成末。七成熟的时候，便有人急着揭开锅盖，大叫着，尝尝，快尝尝，味道怎麽样。“嗞”喝了一口汤，一迭声的嚷嚷着，够味！够味！有心急的，捞了一只半熟的羊腰子，故意夸张地嚼着，便有人打趣了，“喂，那东西吃多了，嫂子可受不了”一阵掀掉房顶的大笑，伴随着打闹声。
　　
　　羊肉的清香味在村子里弥散开来，馋嘴的猫吃了一口丢弃的下水之类，蹲在炕头或桌凳下咪咪叫着舔嘴唇。
　　
　　各家各户的主妇也陆陆续续来了，领着孩子，端着盆、碗和自家烙的饼，有的撑把伞，有的披块塑料布，院子里、屋檐下到处是人。自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各干各的，全村人很少这样聚在一起，“吃平伙”提供了一次相聚的机会，女人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叹息劳作的辛苦，数落自家的男人或孩子。姑娘们三五成群，说着悄悄话，嘻嘻哈哈笑个没完。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调皮的孩子，跑出跑进，到处泥水飞溅，不时招来叫骂。
　　
　　“喝汤了”！有人高声喊着，一边用勺敲打着锅沿。掰好馍的粗瓷大碗依次送到锅前，一一盛上，房檐下、凳子上，坐着、站着或蹲着，有滋有味的嘴嚼吞咽。一碗羊肉泡馍下肚，脸上沁出了豆粒般的汗珠，顺脸一直流到碗里。有人敞开衣襟，一边扇凉，一边擦汗。有时，主人会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来，直喝得脸像关公。吃饱喝足了，谁都没走，似乎话更多了，家长里短，谈天说地，交流挣钱的信息，营务庄稼的经验。常常会因了一句远年的老话题争得脸红脖子粗。更有好事者，会搬出落满尘土的锣鼓家什，自娱自乐，吼几段秦腔。
　　
　　天擦黑，剃了骨的大块羊肉细细的切好，人们端着凑份子分到的羊肉，相互招呼着回家了，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的脚印和泥巴，还有羊肉的清香味在村子里荡漾。
　　
　　第二天，家家户户还会吃上一顿羊肉饺子或是羊肉面片。
　　
　　童年时的雨天记忆，像一串串透明的水珠，总想把它串起来挂在胸前。
　　
　　后来上学，工作，远离家乡。儿时的记忆和对家乡的思念往往变成每日饭后对电视上“天气预报”的关注。书信、电话往来，免不了要问及今年雨水如何，收成怎样。若遇下雨天，便异常兴奋，故意不带雨具，在大雨中骑车狂奔，引得路人一脸诧异。就连第一次约会，也是在一个细雨缠绵的日子，和心爱的人相拥一把红伞，呕呕细语。记得2000年长江以南洪水灾害不断，北方却持续干旱，但每晚的卫星云图总是长江以南阴雨连绵，北方赤日炎炎，每每看到这种情景，常常会慨叹老天的不公。
　　
　　岁月沧桑。忙碌乏味的生活使人渐渐淡漠了对家乡农事的牵挂。下雨的日子，也不再有青春年少时的冲动和浪漫，但常常会泡一杯热茶，燃一支香烟，默默地站在窗前，任濛濛细雨湿透无尽思绪。
　　
　　有时候常常会觉得这是一种奢侈。庄稼人盼雨，耕种的必需。他们的幸福很实际，劳作的间隙，大家伙儿在一块，凑份子吃顿羊肉，就很满足了。下雨天的诗情画意，在他们眼里，就如同每天的米汤馍馍一样，永远也品不出多少甜蜜来。
　　
　　最近一次回家，一样的季节，一样的雨天。村巷里、小道边蓬蒿比肩，藤蔓恣意，本来就不宽阔的乡间小道显得更窄了。往日的鸡鸣、狗吠、羊咩声，全部淹灭在淅淅沥沥、一阵紧一阵慢的雨声里。雨天的乡村了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