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里爬起来,看电子钟,8点半,一下子慌了,赶紧找衣服换上,不知有没有电话来催,拿起手机,屏幕上赫然亮着星期六几个大字。哦,我茫然的呆了一下。是休息天。飘飘忽忽回到床上,飘飘忽忽又回到梦境,刚才我是在哪儿呢?好像是在家乡的某一处,我努力的还原,拼命挤进我刚刚走出的世界。尽管那个世界还一如从前,暗淡,阴沉,恐惧。是在我放学的路上,一个刮风的下午,雨从前方涌过来,把我裹的透不过气,睁不开眼。附近的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锁,我也没有叨扰他们的企图。我只想从雨里走过去,风里穿过去,找到我的家。
梦在此处断了。那个我,就此留在了风雨里。
我不爱我的家。有一次我对禾说。
一个人怎么可以不爱他的家呢?禾不解的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望向别处。
或许那只是我和谁较劲的一种执拗。我其实无法表达。我有时也郑重其事的陷入长长的沉思。我把我的家人挨个儿地抚摸了一遍,连死去的奶奶也被我从坟墓里唤起。死去的人是清醒的。生和死的交替除了让活着的人感怀生死有命生死无常人生苦短,也给了死者生前不曾有过的殊荣和安宁,生前一切对他人对自个的埋怨都被带到土里深深地埋下,而每年坟头飘着的纸钱似乎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活人,死者其实永远活在亲人们的心中。
我摸到奶奶的手。她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细长而干滑,手背上那些突起的青筋不见了。她的头发还是一丝不乱的挽在脑后,从前插在发髻上的几根银簪在她临去之前给了我,现在用的是一个黑色的发网。奶奶从前是地主小姐,她直到临死还保持着一个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雅,面容肃穆从容,仿佛要去参加什么仪式,以至于叫我心生疑惑。我想奶奶这是赴死还是赴生?奶奶到了那边是不是又做回了地主小姐?在那边,她在人世间所经受的一场又一场运动带给她的折磨和苦痛将再也不会重现,从此她将永远仪态万方的睇望着她的亲人和后辈,唯一和生前一样的是她的沉默,那将是永恒的定格。这个想法让我对她端然肃敬,对于她一生不喜我这个头生孙女的怨怼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我含着泪送走了她。
我从前看到涅槃这个词,总以为那是佛门的专利,此时却深不以为然,人人都可以涅槃,死时安乐死后超脱,这也是一种涅槃。
我想母亲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一个人如果能掌控他的下一世下下一世,那么他无疑就能掌控好今生而不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秋天的叶子枯黄了,到了冬天纷纷落下,它们飘的多远并不取决于自己的意志,而是风的意愿,风力的大小和方向。而风起风息又是谁在控制呢?
而父亲一言不发。他从来不对自己的一生做任何总结和安排。他每天一成不变的打扫他的院子,浇花,无论春夏秋冬他都拿着长长的水管对着院子里所有的绿色植物兜头喷洒,喜水的植物欣然蓬勃着,喜干的植物越来越萎靡,但也无法抗议,只好以死来坚持它活着的正确方式。父亲做完这些就靠到他的躺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做着记号。我翻过父亲的书,被他圈圈点点的多不胜数,在我看来极其简单的语句,却被父亲在下面画上横线,有的还是两条横线。我想这是不是他要说的话恰好被别人道了出来,又或者某个词语触动了他的思绪,使他想起了某段幽深的往事?
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父亲做一些家务事,父亲听着,不置可否,看了母亲一眼,眼光又回到他的书上或者继续打盹。母亲发怒了,他才慢慢的起身,默默的把事儿做了。我是不做家务活的。父亲年轻时常说的这句话早已被岁月吞没。种子深埋于土壤,土壤被年轮风干,毫无养分,有无种子都不再重要,地表荒寂空阔而辽远。
妈妈,小时候你带我走过的那条小路还在不在?
哪条?
就是回外婆家的那条,两边长着香樟树的那条小路。
哦,早就不在了,现在是很宽的水泥路。
香樟树还在吗?
现在都是小树苗。
我走的那一年,那些香樟树根深叶茂,宽大的树冠挡住了火辣辣的太阳,我在荫凉的树下久久的坐着。一阵风吹过,我听到树叶和树枝们发出轻快的笑声。我也恍惚的笑着。风过时,我想对树说些什么来着,香樟的味儿拥了过来,想说的话都忘了,只拼命的吸着那香味,吸到肺里腑里还不能解恨似地。一只小蚂蚁不知何时爬上我的脚背,我把它拨到地上去,它翻了个跟头,又趔趔趄趄的爬起来,换了个方向,朝树根那儿爬去。树根那儿应该是它安全的家。
一只塑料袋子在地上打着璇儿,我茫然地看着它被刮到树枝上像只招魂幡儿挂在那里呼啦啦的摇着,旋即又匆忙飘向别处,渐渐远得看不见了。
我从上海归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离不开这块土地。这是我的根。
禾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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