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我,怎么也不可能相信,我与江南或者说水乡的再次重逢竟是如此的,如此的若浼以避之。 十多年前,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江南、水乡是什么?一定不是一场该寄托着些什么的梦的。孩子看不懂青砖白瓦与马头墙有着什么区别,也还没有到那些该从一篇篇看着像散文、游记又像通信稿的文章中读出江南、读出水乡过度开发的年纪。水乡或许就是读过的苏东坡与鲁迅,他们写出的些现在的我只记得一句两句的东西的那椽破屋里,摆上同里的蹄髈、西湖的醋鱼、孔乙己的茴香豆。 或许说,江南、水乡对于我而言是十多年前的中年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个特别美的存在,只是十年后的我明白了这个存在就是为了短暂的逃避着这个存在着的现实罢了。为了这个存在,在那个数码设备不那么普及的年代孩子觉得扬州的瘦西湖、苏州的拙政园、上海的浦东不值得去挥霍手里的胶片,那些好像是一卷三十六幅或是三十七幅的记忆只能留存于那些泛青的白墙前的小河里。 映着泛青白墙的小河上架着很多石桥,名字很好听,大都跟“福禄寿喜”脱不了干系。但即使叫着些安庆、和平的名字,上面也是走着人的,走着牲口的,下面也是淌着水的。只是游人管这水叫着倒影,另一些人管这水叫做“生活”。 我们为了片刻的逃避来到了这些或多或少被称为江南、水乡衍生物的市镇,“六大古镇”、绍兴、苏杭。我们觉得当时这里很安静,安静的听的到屋下的水声,便为这水扣上了意境的字眼,只是除了这些苏杭乌镇,那些屋檐下依旧淌着河流的被称为江北的地方,青砖、马头墙与江南没着什么不同,不同的仅仅是生活的萧条、惨淡模样,或者说这些生活,围绕着水的生活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都是些人字形屋檐的破房,破房下都荡涤着水流,只是这水流,一条叫梦想,另一条叫肮脏。 从那以后,十多年的时光,六大古镇快是转了个干净的。有几次也是阴雨绵绵的光景,人们也开始渐渐避入了叫着些什么“时光”名字的咖啡店里,和写字楼下的星巴克没什么区别。我也渐渐觉得这就是江南,这就是水乡。梦还是那个梦,只是从同里、周庄到了阿里、拉萨罢了。 写到这,我开始觉得一六丙申与那几座小村、水乡的相遇便不能说是重逢了,该是邂逅更为合理。只是这邂逅来的有些无奈、措手不及罢了。这个年头的六月,我被中年老板、或者说是中年老师下放到安徽一个叫林头的小镇上,这其间又辗转了江苏一些个小村。这些个小村、小镇之于我或许和乌鲁克之于姜暮烟有些相似,我大抵是得罪了中年老板才被赶到了这些个众人避之不及的所在的。只是艺术的高于生活让她与她的柳时镇重逢,而我在这里第一幕看到的是中年老板返程汽车留下的尘土飞扬罢了。 房檐是人字形的、只是泛青的白墙换成了些土坯墙吧。这里没有青石板的小路,只有些压实了的土路,或者在村政府、镇政府的门口有几块水泥路,断断续续的。村里流过一条河,对于个村镇而言河面并不算是太窄了,大抵是有一二十米宽。房子建的很高,每家每户都修了有三、四级台阶通向门前。我在经过几户门前时往里瞄了几眼,各家的家具都是很旧的,大抵有三四十年的光景,在这些老式家具旁边基本是摆了台电冰箱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镇里的人们便是在这摆了电冰箱的门口洗菜,摘菜的。这些房子大都是背着那条河建的,从房子的另一边,几乎家家都伸出根两米的木头杆子挂晾些衣物。很简单,一条河,旁边建着些人家。往西一两公里,有些白色的板房,便是我栖身的所在了。 这河里是不通船的,这里的人们很多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些真实的,或者说为了我们的梦而活着的乌篷船、艄公、鱼鹰。江南的水为了这些中年人寄托的梦而活着,这里的水为了上游洗菜的人,下游取水做饭的人而活着。有梦作为寄托的中年人们认为这里的水活着的方式太肮脏,但是这里为了活着而活着的生活与为了梦活着的生活相比就是那么不堪吗,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曾是对这种活着嗤之以鼻的人,却不得不在这片肮脏的水中为了活着而活着。 在这里可以看到往日里看不到的星星,这些星星在江南,在水乡也一样看不到,更可以看这条河,这条取水做饭、洗衣晾晒的河流。为了活着而活着,根本没人在意上游、下游在河水里做着什么,也就根本没人在意怎么活。纯澈的河流是为了看到梦而去看梦,肮脏的河流不需要看到什么而你看到的就是一切。 这个时间该是江南,该是水乡人们邂逅爱情的时候了,平江路上牵手的、梦魇着江南的情侣们在乌镇的东栅、西栅中抽着烟筒填涂的五颜六色的水烟,他们在一样流逝的时间里寄上些慢递,希望一个十年之约看到他们十年前的梦境,彼此牵手说着让人牙酸的话语。告诉自己生活,诗和远方。这里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从满是寄生菌、排泄物的水中舀些水来洗衣做饭,然后把这些寄生菌、排泄物在傍晚时分再一次反刍进这些水里。生活就是这样,江南、江北在看似平行着的生活中流逝,生活也在这些平行着的故梦与肮脏中交织着前行了。 江南的人们在一个个诗和远方的梦境中说在未来肮脏的生活里彼此依偎面对风浪,江北的人们在活着的苟且中看懂了生活,也看懂了一切。江北的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人们不会说着些什么罗曼蒂克,他们只想活着不那么肮脏。辗转于江南、江北,我竟是再也分不清什么是故梦什么是肮脏了。 在这里,我遇上了些比我还小那么一两岁为了背离肮脏的生活而肮脏地活着的人们。在我期待烟雨江南,夕阳简爱的时候,他们已经要为肮脏的生活背负家庭的责任了。他们大都是结了婚的,为了讨口生活造物弄人的跟我凑到了这流水潺潺却又叫不得水乡的地方。他们大抵一年同妻儿的日子不过十天罢了,只有着些希望儿女是自己的这种肮脏的愿望。却为了这肮脏的愿望在这肮脏的地方为了活着,为了圆满这些愿望活些财物吧。我竟是还想着江南、水乡的,肮脏的我究是看不透这河流带给我原本该看透的一切。 前几日,这里人们中的一个不幸在讨生活的过程中失足离开了这肮脏的地方,或许是回到了故梦中去吧。留下的,或许是江南或江北,马头墙内或土坯房内另一些人们在梦境与肮脏中交织的活着吧。只是这里的记录牌上还记录着“工程伤亡人数:0”。 江南非南,江北也并非北。但愿今年冬天好大雪,再也分不清江南、江北的模样。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