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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海舅谢世的消息，正值国庆长假收尾。我正与先生飞奔驰在高速路上赶回广州。初时以为听错，问过两次，还是不能相信。连问多次究竟，才知道海舅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这次意外似乎就是与糖尿病急性并发症有关。终于明白过来，顿觉晴天霹雳，头重脚轻。于是泪水汹涌，誓可决堤。 奶奶有三个孩子，妈妈是大姐。妈妈有两个弟弟，大弟就是海舅。海舅一生都在铁路系统的小城工作，明年就要到60岁退休了。本以为马上便可安享晚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况且，整个大家庭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海舅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包括自己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女儿。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从记事开始，海舅就生性豪爽乐观。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爱吹牛，喜热闹，好面子，热情好客，嗜酒如命，与同事或狐朋狗友一起，经常是酩酊大醉，不醉无归。没有一个小孩子不喜欢他。他也很照顾每一个小孩子。七八十年代众人家境都十分贫寒，海舅也有自己的家庭要负担。但是每次见了海舅，他都不忘记偷偷塞给小孩子们一些零花钱，让小孩子去买些自己喜欢的零食和文具。如知道谁非常想要一个新的文具盒或书包钢笔什么的，下次一定会买了送给谁。海舅也喜欢带着我们小孩子玩乐，带我们上公园，做火车去很远的地方游泳，带我们去爸爸妈妈没空没时间带我们去的地方疯玩，他就是最大的孩子王。一定程度上，海舅处成了每一个孩子的庇护所，在他那里总可以达成平日里不能达到的心愿。长大后才知道，海舅从来都没什么钱的，整个一个穷大方。或者有些钱就会很短暂地散去，从来没有真正富裕过。在小孩子的眼里，从来没有见过海舅愁眉苦脸，没听说过他为什么事而烦恼，没有解不开的难题和过不去的槛，他就是普天下最快乐的人。与他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感染着这份快乐，这大约是为什么海舅有人缘，有女人缘，有小孩缘的原缘由吧。 海舅性格中令人爱恨交加的一面，都是孩子们长大了才能了解的事了。 十岁前全家在小城生活，与海舅相处的时光都是最开心的日子。初中全家转去省城，海舅亦时常来往，成为妈妈爸爸和奶奶间的信使，也成为我放羊的不多借口之一。如果想吃什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地买给我。如果想回小城了，海舅会想方设法说服妈妈爸爸让我缺课放大假。他亦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对孩子管教很严，临走从来不忘记把我拉在一边，偷偷塞给我一些零花钱。从海舅那里，我尝到被溺爱的感觉。十五年前，我离开省城到穗城发展，从此相隔万水千山，大家为生计劳苦奔波，联系日趋散淡，不时在电话中听妈妈传来海舅的消息。 听说奶奶在世时最疼的就是海舅，海舅也是让奶奶最不省心的孩子。奶奶去世后，海舅第二次离婚。自此海舅就跌入了人生谷底。海舅疼爱的二女儿由妈妈抚养，与海舅关系疏远，联系散淡。表妹业已结婚生子，家境平平，苦心照料自己的小家，与海舅来往频密。两个人都是急性子，海舅不听劝，三言两语不合，不欢而散。海舅选择独居群索，主动申请到最没人愿意去的群山中小站做调度。开始时还会不时回家探望照顾风烛残年的爷爷，随着与小舅一家矛盾加剧，家也很少回去了，群山就是他的家。 听说海舅在表妹出嫁前不辞而别，表妹不得不面对爸爸不愿出席婚礼的尴尬状况。为此，父女间的感情降到冰点。从此海舅就消失了。又过了两年，表妹专程去山里寻才找到海舅，山里离市场很远，买菜买饭都不方便，那段时间海舅基本上把人生交付给酒樽，人消瘦得厉害。与表妹再见，海舅愧疚不已，终于回归家庭。 每次休假回省城，我一定会回小城探望海舅。见后总是隐隐感到海舅笑容下隐藏的无奈与酸楚。一切有关自己的事他都只字不提。不变的是，海舅从来都是准备齐我喜欢的土特产嘱咐我带回去。最好的花椒辣椒，山里的鲜核桃，自制辣椒酱，不一而足，塞满大包小包。 我能为海舅做些什么呢？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在心底发芽，想请海舅到穗城家中小住，我带他好好走走转转，深圳珠海甚至澳门香港。海舅说要等到他退休了才行。谁料到到头来一切终究是泡影！ 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弟弟大婚前，我专程回小城探望海舅和表妹。那时，海舅很消瘦。脸色黑黑黄黄的，不太健康的样子。由于半年前骑摩托意外摔断了腿，腿上镶着钢板等待骨骼慢慢复原，走路一瘸一拐，有些吃力。团聚吃饭时海舅还不忘记买一瓶太白酒，边喝酒边吹牛。很想找合适的时间与海舅独处，好好谈谈他的近况和对未来的打算。但他似乎总是在回避着这些话题。嘿嘿一笑坚持说自己的身体很好，经济状况OK，一个人过得也很好，大家不要担心。妈妈表妹提起同样的话题，他更是同样反应。大家无奈只有噤声了。 怎样才可以令他敞开心扉，解开心结，排解苦闷，接受一些可能的帮助，安排好日后的生活？ 疑问从来没有解答。他是生命中貌似坚强的独行侠，再大的变故都宁愿独自承受，不曾流露一丝苦楚与伤痛。只在阴暗处偷偷舔舐自己的伤口，从不暴露给任何人。再痛再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显示给众人永远都是最风光和人性中大无畏的一小部分。我们却都被他迷惑。 海舅腿上的钢板，也是今年初刚刚取下。海舅说，医生发现他极度缺乏营养，骨骼生长缓慢，所以不得不延后处理。海舅背负着钢板走了两年，却不知道极度缺乏营养的元凶居然是糖尿病。 后来有几次打电话给妈妈，海舅恰好来家做客，电话里寒暄几句，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很想问他近况如何，健康怎样，退休打算，还是没有说出口。总以为大家还有用不完的时间再叙再见，谁曾想每一次都会是绝无仅有最后的相见与对话机会。我们都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去挥霍，但我们每次都在不啻吝惜地挥霍。拥有时似觉掌控无限时间，相对时没有善用每一次机缘。明白后，一切都无法挽回。一切已经太迟！ 海舅的死因确诊为糖尿病并-发症--酮症酸中毒。疾病的临床表现是血糖异常升高，尿中出现酮体，口渴、多饮、多尿及消瘦症状异常加重，并出现全身倦待、无力，甚至昏迷。在胰岛素没发现之前死亡率甚高，达60%。胰岛素发现之后，死亡率仅降到1%。治疗方法是注射胰岛素，已经成功地挽救了很多患者的生命。海舅不幸成了仅有的那1%的牺牲品。很难想象海舅可以隐忍三四年这么痛苦的症状不去好好看医生。妈妈说节前海舅有打来电话，说自己一切还好，就是吃不进饭，全身无力。准备节后到省城看病。试想如海舅可以坚持到节后，认真地看病采取治疗，应该不会发生这么大的惨剧。但是病魔已经等不及将他带走。他终于用自己坚强的意志耗尽了最后一口生命之气，昏迷在长假加班的工作岗位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日是10月5日。 妈妈和表妹整理海舅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年前的体检报告，那时的血糖值已经高达25。回溯想来，三五年前海舅的强烈消瘦便预示了糖尿病的降临。只是大家把消瘦与其它情况联系在一起，猜想可能是海舅一人度日郁郁寡欢饮酒太盛，群山深处吃饭没有着落导致营养营养不良，齐齐疏忽了。由于体检报告上只是显示了不正常项的数值，而没有得出结论，海舅自己也没有在意，再次与生机擦肩而过。 孩子们心目中那个打不败击不垮天天乐乐呵呵的海舅为他的不在意不爱惜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 几年来，海舅如常人般生活，以单位为家，独居为多。没有好好看过病，吃过药。一年半前爷爷临终的时候，海舅和妈妈小舅一起起早贪黑熬夜照料一个多月，直到爷爷离去。原来海舅才是最需要关心和照料的人！海舅选择长假坚持工作排遣独处寂寞，拖着沉重步伐走向加班的旅途，谁也不曾料到这次他踏上的是条不归路！ 从识到别，海舅带给人们的消息，从来都是惊异惊诧，却不大有惊喜。结婚了。生子了。倒买倒卖发财了。又败家贫困了。染上钱财官司了。亡命天涯了。又回单位上班了。离婚了。又结婚了。生子了。又离婚了。隐居了。消失了。出现了。与弟弟陷入遗产纠纷。调解解决了。悴然辞世。平淡人生起伏跌宕，让我们这些看客不知所措。是的，海舅是江湖浪子，市井小人，天涯过客，世间游侠。他来了又去，活得有血有肉，至情至性，爱憎分明，嬉笑怒骂，畅快淋漓。他做过好事犯过大错。历经爱恨情仇，独浸孤苦晚境。他走尽千般崎岖路，尝遍万味尘世苦。他曾经热烈地活过，现在轰轰烈烈地赴死！ 海舅用最惨烈的悴死不告而别，在生命终曲谱写了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记最震撼的休止符。死神用他的一贯风格做了最后一次冷酷的延续。只是这一次，大家实在伤得太深太痛太心碎确然无处去理论！我因种种具体情况，心碎心急如焚却无法赶回去送海舅最后一程。扪心自问，我曾经为海舅做过什么？我如今能为海舅做些什么？ 先生安慰我说，生离死别命运无常惟有各安天命。妈妈安慰我说，死可能对好胜好强的海舅也是一种解脱。试想退休后他心无归属，如何打发孤独晚境？表妹安慰我说，人已经去了，没有办法挽回的事，节哀顺变吧。但是我要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海舅晚年可以跟表妹同住。或者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或者跟我在穗城生活，帮我照顾孩子，操持家务。这些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亦相信，如知道海舅需要如此这般的氛围和才能好好地照料自己健康地充满信心地活下去，大家一定能想方设法地创造如此这般的氛围去挽救他的生命。 只是，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知难而退，没有努力探究过。我们关心海舅的太少。海舅关心自己也太少。所有的失误终于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直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海舅仍保持永恒缄默。 手机中留存海舅的号码。春节偶尔打给他。没有有关海舅的任何一张合影或独照。仔细整理记忆中与海舅相处的闪亮时光，那是唯一拥有的海舅留给我的遗产，让我辛酸落泪。 海舅或者从来都不是完美的爸爸，完美的儿子，完美的丈夫，完美的哥哥或者弟弟。但在他永远都是孩子们心目中最完美的舅舅。如果有来生，愿海舅可以修好母子缘，夫妻缘，弟兄缘，子女缘，不要再做生命中貌似强大的独行怪客，爱惜自己，珍惜眼前人，心有所属，老有所依，过上安定和美的幸福生活。那时，我还是海舅最疼爱的外甥女。他却不单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海舅，还是女儿眼中慈爱的爸爸，妈妈心底最孝顺的儿子，太太身边最值得信赖和依托的丈夫，弟弟眼中最重情重义的兄长。他终于修成圆满。 献给永远的海舅。 赞 (散文编辑：可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