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李朝元

父亲的扣肉和我的米粉

父亲对扣肉最深的记忆和美味感受源自到访我家的一位亲戚。怎么造成这么深的感受？在父亲那里说不清楚。几十年过去他仍然说不清楚。

而在我这里，有过一段时间也是说不清楚。不但对父亲扣肉的情结说不清楚，还牵出我对于8分钱的素粉情结也说不清楚。几十年过去，随着一个个挥之不去的故乡情结涌现出来，不得不深入思考之后，才算得以解开。

先说父亲的扣肉。

每次回家父亲都跟我说你去买一碗扣肉，我们一起吃。我听了父亲的话买回扣肉，吃了几块父亲说：不好吃，你上哪买的？我说在门口那边的市场。父亲说你们吃吧。再一次回去，父亲仍然让我去买扣肉。我说：你不是说不好吃吗？父亲说：你上大商场去买！那里的扣肉正宗。按照父亲的嘱咐我从大商场买回扣肉。父亲第一个下筷子。吃了一块，没说话。我心里忐忑：难道又买错了。果然，父亲吃完第二块，放下筷子又埋怨起我来：买个扣肉都不会买。

实在冤枉。第一次赖我没问明白，自作主张，买了一家小店的产品。可第二次是按照父亲的“旨意”去买的，怎么又不好吃了？我问父亲：那你说买哪的好吃？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说到过去，说到解放前。父亲说，那次家里来了个亲戚，因为家里穷，没有可口的饭菜招待，亲戚自己上街买回一碗扣肉，那个味道才是最好吃的。

我听明白了，他是说老家的扣肉好吃，北方的扣肉不好吃。弟弟这个时候参进话来，说别管他，一会要买一会又说不好吃。人老了就这个毛病，味觉退化了。你看他吃第一口的时候不说话，吃到第二口，第三口，吃多了就不好吃了。

弟弟说的有一定道理。人老了，爱嘟囔，想吃好的，但是胃口不给力。

这个时候父亲插进话来说：现在养猪半年出栏，都是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在老家的时候要养一整年，也就是一百多斤。我说老家喂猪吃的是山中的野菜，现在喂的是饲料。那个时候一年只产一头肥猪，现在一年出栏两次，产量翻了几倍，因该是件好事。父亲说好是好，就是没有原来的味道。我说适应了就好了。父亲有点不耐烦，说：适应个屁！

一问一答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随口一句：那你让老家亲戚给你寄过来一碗！

我只是随便一句话，父亲竟然当真，一个月后小舅从几千里外的故乡给他寄来一碗纯正的家乡扣肉。不好吃！父亲仍然这样说。老家的猪也改喂饲料了。这是父亲得出的结论。

有一次和小舅电话聊天，我无意中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小舅很认真，再次从偏僻的峒场卖来不喂饲料，只喂山中野菜的本地猪肉，请了家乡著名的厨师按照老方法做了一碗醇香的扣肉。那次我回家，问父亲：小舅给你寄的扣肉可是喂山中野菜长大的本地肥猪肉，用老方法烹制的。父亲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给父亲说明小舅给他寄扣肉的前前后后。反问父亲好不好吃吧！父亲说好是好了一点，还是赶不上那次亲戚买的扣肉。

我找不充分道理由否定父亲的感受，这件事情就这样压了下来。

再说我的8分钱素粉。

素粉就是米粉的一种。在我的故乡叫米粉，云南一带叫米线。米粉里放进事先烹制好的熟肉叫肉粉。什么也不放，一勺热腾腾的卤汤冲进米粉里叫做素粉。在我的故乡，米粉是最常见，最便宜，也是最博得故乡人喜爱的美食。常常几个小钱，便可以打发一顿早餐或一次小宴请。

儿子知道我爱吃米粉。他从网上得知柳州的螺蛳粉全国出名，特意快件买回几包。我打开一看，哇！不禁轻喜一声。有蛋，有肉，有花生米，还有密封好的秘制料包。光那几块光鲜的肉块就够好吃的，何况还有这么多我从来没吃过的秘制调料。儿子没下筷子，看着我非常投入的品尝，问：怎么样。我说很好。说很好是不想打击儿子的一片孝心。好的确是好，但是和小时候在老家吃的米粉比起来，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记得小时候上米粉店吃米粉，素的8分钱一碗，肉的一毛钱一碗，就两分钱之差。素粉不是常吃，隔两三个月能吃到一次，肉粉则不轻易吃得到。最解馋的是去姨妈家吃肉粉。小舅、皭婆一般是寒暑假带我去一次。姨妈家离我们家四十多里，少年的脚步翻山越岭走上将近一天才可以到达。但是为了米粉，那点路途在心中的距离与实际距离就像少了许多。到了姨妈家，每天早上起床姨爹就吩咐去买米粉吃，吃的都是肉粉。现在想来口水仍然不能控止。

吃过享誉全国的柳州螺蛳粉，我独自纳闷，这么出名的美食小时候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吃过了。带着疑惑上网一查，才知道柳州螺蛳粉初创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呵呵，那个年代我已经离开故乡，不知道柳州螺蛳粉自在情理之中。现在，这款风靡全国，有肉，有蛋，有油炸花生米，有秘制料包，鲜美无比的故乡小吃竟然也没有征服我的味蕾。拿它和当年8分钱的素粉比起来仍然逊色。

尽管无法征服，但是它柔进去的故乡的味道却不言而喻。吃着它，故乡的往事，故乡山水，故乡的小伙伴，故乡快乐的岁月就一起涌上心来。

随着时代的进步，异地互市的步伐快的让我惊讶。有次偶过一处闹市，一块“桂林米粉”的招牌晃过眼前，我退回脚步仔细察看，果然是一处桂林米粉店。我点来一碗肉粉，吃过，也是吃不出家乡的味道，在心里嘟囔，然后把这个埋怨甩给肉粉里一根根长长的油菜和翠绿的豆芽。一碗好好的肉粉，怎么就放进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第二次故意绕道到那里再点一碗，交代厨房不要放油菜、豆芽。油菜、豆芽虽然没放，只是和当初家乡的味道近了一些，但是仍有距离。将就着吧！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城市有个故乡味道让我品尝算不错了，还要怎么挑剔！后来每次过那里都会进去吃一碗。吃过十几次，就觉得和家乡的味道渐行渐远。出门的时候随便问一句：老板是桂林人。老板回答说不是，是本省某地人。我恍然觉悟，怪不得！不是桂林人怎么做得好桂林米粉？怎么卖得好桂林米粉？不是欺骗消费者吗？走出小巷，路边一家四川麻辣火锅店老板说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招揽吃客。此时，“觉悟”来了一个大反转。算是自己给自己解套吧！谁规定四川麻辣火锅必须是四川人开办？谁又规定不是桂林人不准烹制桂林米粉？

事情来到这里，我和父亲似乎同时陷入了一场美食情结。这个情结不是味道的情结！它是什么？我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思考，等待结果。

一次偶然不作为的自主美食，解开了这个情结的秘密。

那次，和同事出去玩。回来时单位的食堂已关门下班。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有饭店，有小卖部，赶不上食堂的饭可以就近买点吃的可解无餐之误。那个时候饭店、小卖部只有村子、镇子里才有，单位离附近的村子有段距离。怎么办？进城里吃一顿吧！我提议。刚走到单位门口，稀稀拉拉有几个附近村民蹲在路边卖鸡蛋，一位村民身边还卧着一只鸡。吃鸡！同事提议。隔壁宿舍的老师傅有煤油炉和炒菜锅。我们将鸡处理干净，给老师傅打过招呼，老师傅是南方人，很爽快就答应了，但油和盐都没有了，就剩下几个干辣椒。我们将结有锈迹的炒菜锅洗干净，用干辣椒炝锅，然后放清水煮。等筷子能扎进去便出锅。此时已是中午两点，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们斯文扫地，不顾吃相直接上手抓起来吃。没有饭就着吃，光吃鸡肉，不一会把一只整鸡吃个精光。此事一直难忘，几十年后再提起，仍觉余香绕鼻，垂涎三尺。

没有调料，不放油盐，几个干辣椒一只鸡烹饪出美味佳肴。是我们不作为自作的一顿美食，却那样鲜美可口。现在想来并非厨艺，并非味道真正的好。是饿出来的。有句成语放在这里描述一下最恰当不过，叫做：饥不择食。

美味的感觉尽在一个“饿”字里。这是我总结出的一条真理。

饥不择食，饿和穷，用来形容我年少时期在故乡8分钱素粉的美味留在味蕾的感受，和父亲的扣肉留在味蕾的感受，看来是同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包含的，除了那个年代穷苦的生活烙进去的印记之外，还包含了满满的乡愁。

乡愁，诗人余光中说：乡愁一枚小小的邮票；乡愁一张窄窄的船票；乡愁一方矮矮的坟墓；乡愁一湾浅浅的海峡。

而我说它是缭绕在父亲心头的扣肉；沉淀在我岁月里8分钱的素粉。

再高明的厨师，再精湛的厨艺，再美味的烹饪，也只是烹饪，只是食品。

食品怎么能解开乡愁？

乡愁又何必解开！

就让这一个个的乡愁随着岁月的增长，蔓延、铺展，繁茂在生命的枝头。试想，没有它生命何以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