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睁眼，瞥见新闻，昨天又有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死了。

　　粗略地看了看内容，读到一半的时候便失去了耐心，扔下手机，起身穿衣洗漱。

　　我想，这人大概是幸运的。即便是最无聊最普遍的死亡，却也能进入他人的眼睛。刷牙的时候我便想，在我去读这个人死亡新闻的期间，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不为人知的人死去了呢？

　　刷牙、干呕、漱口、涮杯，或许某个瞬间，又有人死去了罢，只是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所以，我认为他是幸运的。

　　吃完了早饭，楼下喇叭又催喊着要做核酸了。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无意地在乎起了穿着。穿衣的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稀疏的人群来往，睡衣和拖鞋，好像与我格格不入。这时我发现，在楼道口前的草坪里，有一个什么东西躺在期间，不大的身躯覆盖着黄褐色的毛发，与四周枯黄色的落叶融为一体。除了身体的起伏勉强可以让人辨识到他的存在以外，其余没有任何特征能让我得知那具体是个什么。

　　我看了几眼，依旧无法分辨，催促核酸的喇叭又转了过来，刺挠的声音使我加快了步伐，离开了窗边。

　　出了电梯，推开楼道门，离草坪仅数米远。但是或许是换了个角度的原因，那一团奇怪的存在却变得十分难以发现。我从草坪的正面走到侧面，在一颗半死的针叶树后，发现了那个存在。

　　母亲催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体意思是再不抓紧就又得排很久的队了。

　　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无法离开草丛一步。眼前火红与枯黄的树叶铺盖满了地面，平坦的土地上，偏偏这么一处股了起来，从树叶的间隙中，稀疏地流露出了土黄色的毛发，且随着我愈加贴近的观察，轮廓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与那个存在仅隔了一步之遥。那叶子下的东西已经在我脑子里面明确了起来，但是我无法阻止伸手的渴望。我半蹲下了身体，伸出手，剥开了覆盖于上的叶子，明明已经知道是什么的存在，却意外地使我瞬间感到惊讶恐慌，一声喊叫后，我向后翻倒。

　　下面的，是一只死狗。

　　我的喊叫引来了旁边的几人围观。他们走上前来，友善地伸出手，询问我身体如何，是否哪里有不适的地方。我从惊恐中走出，却又立马坠入了另一种惊恐。

　　那只狗与我仅有两步远，却没有一人瞧见。

　　“没、没事，就是有个死狗，吓了我一跳。”

　　我刻意地伸出手指了一下，自我安慰地希望他们能够看见那只躺在落叶下的死狗。只是所有人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又回过头来，相互交换着奇怪的眼光。

　　我明白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看见那只死狗。

　　我不再说话，起身致谢，便跟着母亲去排起了做核酸的队伍。

　　那只狗久占在我的脑海中，或者说没有人能看见那只狗的事实久占在我的脑海中。土黄色的毛发，不大的体型和不长不短的四肢，应该就是个最常见的小土狗。我没有看那只狗的脖子上是否带着项圈，或许是因为死了所以被摘下来了吧。我也不知道狗的葬礼是如何，是否会像人一样必须穿着体面地离开，还是说明明可以给新狗剩下的项圈，就没有必要再浪费钱去买。不过或许只是一只野狗，给自己选了个悠闲的地方死去。

　　不，我转念一想，那必是人养的狗。那只狗虽然佝偻，但是毛发却梳理地顺滑。且我所见到的野狗，大多是死于过马路时发生的车祸，要么就是因为受伤而无法捕食，最终死于饥饿。而这两种死法，不是血肉模糊地死在路上，就是痛苦扭曲地死在垃圾桶旁。那些天生的野狗，和这只土狗的死亡最大的差距，我认为就是体面。

　　但是倘若这土狗至死都有人在养着，或许起码会给他装个盒子吧，毕竟出不去小区，什么都只能在小区里面解决。

　　那么，这就是一只曾经被人类养过，却在生命末尾失去了主人的一只狗。

　　生与死无法抗拒，富贵于贫穷无法选择，或许体面便是最容易的坚持了。

　　做完了核酸，我快步地往回走，明明是一只死去的老狗，我却总是担心会再看不见他。

　　转过路口，就又到了那一片草坪。老狗依然在那里躺着，身边围着三个孩子，在边上拿起落叶，红的或黄的，便往老狗的身体上盖去。草坪边上站着几个中年的大妈，抱着胳膊聊着什么，好不开心，不一会还会向孩子们投去目光，以确保他们没有跑远。

　　我一想，这几个大妈并看不见这死去的老狗，所以在他们眼里小孩子只是在无意义地捡拾着落叶罢。

　　我靠上前去，俯下身，询问这几个孩子在做什么。

　　“我们在给狗狗做被子，我奶奶说秋天睡觉不盖被子会拉肚子的。”

　　我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装模作样地给盖上了两片叶子。

　　“唉，脸上不能盖，万一睡觉的时候盖住了喘不上气是要打呼噜的。”

　　几个孩子一听，立马还了我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便把老狗脸上的叶子拿开，露出了口鼻。完事之余，他们开心的离去，还不忘谢谢我提醒他们。

　　而实际却是我担心如果全部盖上了，我回到楼上，又无法分辨出老狗的位置和情况了。

　　成年人的虚伪，和小孩的真诚。这两者却往往成为了最佳的拍档。

　　再次想起那只老狗，已经是吃完晚饭后的事了。

　　收拾完碗筷，正当无所事事的时候，总觉着忘了些什么。在屋内来回踱步，走到窗前，向下望去，才突然想起来那只死去的老狗。

　　早上我的惊恐有多鲜明，现在我的淡漠便有多深刻。我认为，那终究只是一只死去的老狗，不会因为谁的认知而改变任何的现实。例如，没有人会因为狗会死去而放弃养狗，也不会有人因为同情死去的老狗而去收养新生的小狗。人或许终是要归于平静的生物，纵使江中千帆过，涟波荡尽不起漪。越是那趋于破坏我们内心平静的，越是会被加速地淡忘，这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不过想到了这里，我又不免地激起了好奇心。换了身衣服便下楼，想在天黑之前再看一眼那死去老狗的情况。

　　只是当我再次推开楼道门时，铺天的蚊蝇起伏飞舞，让人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夏至的夜晚。我摘下帽子挥打着前行，越是靠近那片草坪，飞虫越是密集，渐渐地一股腐烂发酵的臭味也突入口鼻，让我忍不住地开始干呕。

　　话虽如此，但是依旧是胜不过好奇心的我还是剥开了飞虫的避障，抵达了老狗的尸体旁。仅仅是不到半天，那尸体却已经是腐烂溃败，早已经认不出原型了。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那是一副仅剩皮毛的外囊，包裹着里面早已溃烂的血肉，一半已然渗透入土壤，被吸收地一干二净了。在那副皮囊的表面，在那些口鼻眼的地方，白色的蛆虫蠕动着，费尽心机地啃食着剩下的骨肉，做着化身飞蛾的美梦。

　　我终是忍受不了这股恶臭以及飞虫拍打翅膀的躁动，便飞奔着上了楼。我原想让这只老狗的死去更加体面一些，或许给他装一个纸盒，或者挖一个浅坑，但是我做不到。我知道那恶臭不是老狗的恶臭，但是我依旧做不到。那些贪婪的飞虫定是不会满足于这骨瘦的死狗，在我伸出双手的瞬间，它们一定会顺着我的指缝，钻入我的伤口，将我的血肉也一食而尽。

　　我只能自保，我勉强于自保，我安逸于自保。

　　或许我与那飞虫也别无二致。

　　我回到家中，依旧无法安心地靠近窗边。向下望去，飞虫也已经散去了大半。或许是那干枯的尸骨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养分，便被早早抛弃了。

　　夕阳落下，最后一抹红色也消失在山脊背后，那是终其一生也无法穷极之西。

　　小区内路灯亮起，盖地的冷色蓝光覆盖着草坪，借着那蓝光，我发现老狗前面的那棵针叶树却更加地油绿了起来。或许老狗不是没有什么血肉可供蚊蝇食用，只是当蚊蝇都发现这只死狗的时候，那仅剩的营养早已经被这土壤吞噬殆尽了。

　　深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草，扎根在不知名的大地之上。

　　在我身边也扎根着无数的和我一般的杂草，我们享受着黄土高原上炙热的光，以及涛涛黄河里滚烫的水。

　　某天一棵树拔地而起，撼撼而不可动摇。

　　只是枝繁叶茂遮盖了我们的光，根深蒂固抽干了我们的水。

　　我的兄弟姐妹无一不在死去。

　　死去的他们化作肥，陷入土壤，滋养了大地。而我的根终究是太浅，却喝不到他们一滴血。

　　那大树愈加的粗壮挺拔，于秋日结出了红彤的果。果实落下，宣布了隆冬之前的丰收。

　　只是我的根还是太浅，却吃不到那果的一丝肉。

　　待到冬日过去，我的兄弟姐妹又死了一半。

　　我想，或许春天马上就要到来了！那乌压压黑云后的红日，定要升起了罢！

　　我抬头看去，头顶早已不是乌压压的黑云，而是数不尽的枝叶交错，早就胜过了冬日的阴暗。

　　春天早已到来。那坠落果实最终化身的，只是更多的大树。

　　这时我便知，原来我只是这广袤大地上的一个丑奴儿罢了。

　　我的根茎太浅，以至于我无可食，无可饮。我知道，我也将要死去。

　　我将要化作肥，去滋养更多的大树。而这些大树，还要抽干我更多兄弟姐妹的骨肉和尊严。

　　我的愤与恨，二者无一可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