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的很多房门都是双扇木门做的，黑姑姐姐住的那护厝一间也是。原来黑姑姐姐自己身上带着钥匙，虽然被锁在房间里，只要拉开一点门扇，手就可以从门缝里伸出来，把锁给打开了。我们小的时候，有时大人们把钥匙忘记在房间里面，就会叫人用力顶住两个门扇，然后叫一个瘦小的孩子，从门脚缝底下钻了进去，把钥匙给取出来。后来我常想，要是黑姑姐姐那天身上没带钥匙就好了。可事情的结果，却永远没有如果，黑姑姐姐就这样从这个房间里，永远地走了出去，走得很远，很远……
　　其实黑姑姐姐和福才哥，因为之前两家的关系，小的时候也是不相往来的，在读书的时候，他们还会边走边吵架呢。可是后来长大了，因为黑姑姐姐会唱歌，经常到大队广播室里去演唱，碰到福才哥也在那里讲稿。原来福才哥也是队里的优秀青年，因为有点文化，懂得很多农科知识，所以老队长经常派他到镇上去学习农科，回来讲给大家听，有的时候，因为大队的广播室要播出一些生产知识，缺了人手，就会叫福才哥去帮助主持一下广播，正好黑姑姐姐在广播之前，都要去广播室给社员们先唱一首歌，所以就容易碰到福才哥了。
　　后来两人碰面的次数多了，毕竟都是社会上的新青年，在别人面前需要讲礼节，所以她们就开始相互问候起来。因为是礼尚往来，习惯之后，之前的一些过节早就没有了。再后来，听别人说起祖上的事，就觉得那是旧社会的旧制度问题，不应该成为下一代人的包袱，因此也就常在一起聊天说笑，毕竟，两个人还都是堂兄妹呢！确定恋爱关系之后，他们俩就常常找借口，到广播室里去约会。
　　当然，最能知道黑姑姐姐和福才哥的恋爱经过，也就我一个人了。大概，他们知道我是一个能守信用的小孩子，不会到大人面前随便告状，所以，他们后来在一起说话，也从不会避开我。有一天我去护厝那边玩，看到黑姑姐姐和福才哥在那屋子里面，我就走进去。黑姑姐姐坐在床沿上，福才哥在一块椅子上和她对坐着。黑姑姐姐叫我到床上坐下，然后找一个糖给我吃，并用一支手把我搂住。
　　那天，我听到黑姑姐姐和福才哥说：“福才，不管我爸妈同不同意，我都跟定你了，你不能没良心的……你要没良心，我就会死给你看……”
　　只听福才哥说：“你乱说什么啊？我哪会没良心的啊！你要不信，拿你阿爸那口杀猪刀，扒开我的胸膛看看……”福才哥说着，就用手扒开衣服，装出让黑姑姐姐扒开心的样子。把黑姑姐姐给惹笑了，用力在他肩膀上乱打他一阵，我坐在黑姑姐姐边上，也跟着笑了。
　　后来黑姑姐姐又说：“你真会没良心的！我知道，你是个花心菜……你要是不要我，你就不能玩我，要不哪天我真会死的……”我那时不太懂得大人说的话，只是觉得黑姑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很伤心。
　　那边福才哥也怕了，一个脸皱巴巴委曲的样子，他说：“你怎么老是那样想啊？我说不会的！”
　　“怎么不会了，那天你在广播室里，看了广播员小青好久，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谁不知道你是个花心菜啊……”黑姑姐姐扭过头，装作生气不理福才哥。“你要喜欢她的话你早说，免得嫌我给你累赘……”
　　“真的没有，你那是误会了……”福才哥一脸委屈，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还说没有，我没进去的时候，你就一直盯着她看。她是比我长得白，比我长得好看。我就知道，你嫌我黑，怕我给你生个黑孩子……”黑姑姐姐还是不理福才哥，嘴巴有点翘翘的。
　　“我真的没有看……不，我只是随便看一下的……”福才哥有点说不清楚。
　　“还说没有看！我要没咳嗽你连头都不回，还在那看……”
　　福才哥转过脸，把头低下，那手抓着后脑勺，没说话了。我看他那样子，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停了一会儿，黑姑姐姐又说：“人家说近亲不能结婚的，会生傻孩子。听说达尔文就是和他表妹结婚，才生出一大堆傻孩子的……”
　　这下子福才哥听了，赶紧转过头来，抢着说：“这个谁不知道，直系五代，旁系三代。我算过了，到我们这代为止，五代分清了，我们能结婚的……。”
　　“谁和你结婚啦？花心……”黑姑姐姐又故意爱理不理的，“你乱说的，凭什么知道我们过了五代？”黑姑姐姐故意不相信。
　　“你说凭什么？我都和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查过咱们家的族谱了，从开山祖到我们这代，正好过了五代人……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娶你的。”福才哥兴奋极了，说话振振有词。黑姑姐姐却故意背过脸，不理他。福才哥看见黑姑姐姐不理他，又止住没说话了。
　　又停了好久，黑姑姐姐转过头，说：“反正我不管，你以后不能再盯着小青看……”
　　“不会了，我这是最后一次，你要看见我看，你挖我的眼睛好啦！”福才哥看到黑姑姐姐理他，又来劲了，他举起右手，装作发誓的样子，说：“我戴福才，今后要是再看小青，我让黑姑挖眼睛！”
　　“你别老说不吉利的话！我又没叫你不能看，就叫你不要看太久……”黑姑姐姐又笑了。“工作需要嘛，哪能不看的！”
　　福才哥看到黑姑姐姐笑了，又得意起来。“其实我没多看她的……不就工作需要吗！”
　　“又说没看了！”黑姑姐姐又来火了。“我看你就是死不了心！回答得不情不愿是吧，我就知道你花心，你就是在玩我……”
　　“这……我没……我对你是真心的……”福才哥一急，又语无伦次了。我发现福才哥一点都不懂得黑姑姐姐的心，她根本就是在故意找茬。当然，后来我长大了，经过了恋爱结婚，才知道女人说的话，多半不是太认真的，她只想看着你急，看着你是不是真心对她好。
　　“我不信！就凭你说话就不真心……”黑姑姐姐要哭起来了。
　　福才哥这回真的是一脸无奈了，脸皮皱巴巴的像个老猴子，那样子也像是要哭。“你要不信……你要不信我就再也不去广播室了……我……我叫老队长跟支书说，叫他另外找人……”
　　“不行，广播室要去！就是不能看小青。”黑姑姐姐马上反弹过来，语气坚定，不容福才哥反驳。
　　“叫人家去又不能看……去了怎么能不看呢……你说这……”福才哥不太敢大声说话，但却老大不情愿，嘴巴嘟嘟哝哝的。
　　“我这怎么了，我这都是为了我们好！你看了她我心里就不舒服，我就害怕……我就不想和你去广播室……”黑姑姐姐委曲了，她真哭起来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我这时有点怕了，虽然黑姑姐姐和福才哥经常会吵架，但这次吵得真的有点凶。只听她说：“我有了……你要负责任的……”
　　“有了？有了是什么意思啊……你有什么了啊？”福才哥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他在那一直抓头挠耳：“有了？什么有了？是不是你有了人不要我了……”
　　“你这猪头，你给滚出去……”黑姑姐姐这时候真的哭笑不得了，她用手朝福才哥用力一推，用脚朝她一踹，对他大声吼起来。
　　这时候，福才哥好象突然明白什么似的，他跳了起来，跑过来，抱住黑姑姐姐就亲，嘴里还叫了起来：“我这不是要做……”黑姑姐姐一把把他推开，没等他说完，就用手捂住福才哥的嘴，并拿那眼睛看看我。福才哥这才退后一步，在那抓头挠耳，只是傻笑，不再说话了。
　　黑姑姐姐又说：“明白了就好，别叫！”
　　“明白了！”福才哥又是傻笑一下，又是挠挠头。
　　“你要没良心我真的会死的。”黑姑姐姐把脸看向外面，泪水流了下来。她又说：“我阿爸和阿妈要不同意，我也会死的……这事要让人知道我们没结婚就那个，会羞死人的……反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会死的……”说完，她大声哭了起来。
　　福才哥走过来，用手抱住黑姑姐姐的头，用另一只手去擦黑姑姐姐的眼泪。他说：“不会的，我保证……你要死了，我也不活。”我那时对他们的一哭一笑，总是弄不明白，后来黑姑姐姐和福才哥对我说：“今天的话你可不能到外面说啊……”我点点头。
　　那天，我看见福才哥和黑姑姐姐写了一大张的纸，说是和约。我那时才刚上一年级，什么也看不懂。黑姑姐姐叫福才哥念给我们听，她说要叫我作证。其中当然是些比如“不能没良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在一起；不能老是盯着广播员小青看，不能和她说太多的话;福才哥一个人的时候，不能自己去广播室等等……”黑姑姐姐听福才哥念完，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后来我长大了，我想起这件事，才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男人的承诺，才是她真正幸福中的幸福。一个女人，当她选择一个男人之后，她会为他生为他死。然而，苍天总会有些不公，总要制造一些悲剧，让人们去寻找一些无望的永恒……今天，我真想说：“黑姑姐姐，你为什么不叫福才哥写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活着啊”！只有活着，才能永远在一起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