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天空好似灰色的密闭的锅盖，行人就像散了架的木偶的沉闷得让人心生厌恶感到恶心呕吐的三月，四处飞舞的苍蝇取代了充满暖意的阳光，看似灿烂的早春之花上面却布满了灰尘。这一座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让我窒息的城市，到处都是金属、机油、摇滚，还有一些年轻人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他们所驾驶的摩托车的发动机声仿佛地狱中的惨叫从这条街嘶吼到那条街，把惊诧转为气愤的人们远远甩在后头。
　　下午更是如此的死寂，人们已经疲劳得脸上都没有力气露出表情，除了一辆破烂的，车身上沾满泥浆和黑色机油，车头凹进一大块，发出“啪啪”的发动机声的皮开车停在我所开的连续亏损几个月以至于我不得不在白天熄灯的照相馆门前，我是不会站起身来佯装笑容的。但当我看到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头发像枯草一样粘着几根蜘蛛网，蓝色粗布工人服、黄色裤子、帆布鞋上沾满黑黄色机油的小伙子时，我的笑容马上凝固了，祈祷着他不要向我走来，更不要对我说话，他的嘴巴里一定有一股臭味，甚至会喷出唾沫来。
　　“你拍婚纱照吗？”他还是对我说话了，但我一听到“婚纱照”这三个字，不耐烦地给了他鄙夷的眼色。
　　“你说的是证件结婚照吗？我这里可以拍的。”我想通过这种对话方式取笑他。
　　“不是的，是那种艺术婚纱照。”他解释说。
　　“不好意思了，我财力有限，不能购买到拍艺术婚纱照的器材和道具。”我在“艺术”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艺术不属于他。
　　“哦，没什么的，只要有数码相机和三脚架就行了，还有，如果你能处理图像，我会多付钱的。”此时，他的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
　　我一听到他愿意多付钱，就马上答应下来，并对他说我在处理图像上还是很专业的，他听后很满意。我们彼此留下电话号码，约好时间，他便开着他那一踩油门就冒黑烟的皮卡车走了，我闻出那汽车烧着机油。
　　当天晚上他就与我通了电话，告诉我他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明天一大早会开车来接我，并叫我拍照时不要害怕。当我正疑惑他的劝告时，他竟然问我是否相信鬼神，我开始有点纳闷，一边叫我不害怕，一边问我的信仰问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我决定在明天带上一把水果刀。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他打电话告诉我车子停在门口。我在屋里洗漱完毕后拉开卷闸门，看见他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系着领带，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在鞋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他的头发也梳了偏分，涂了发胶，看上去像个斯文的书生，跟昨天的差别很大；他旁边站着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身材纤细，笑容娇羞，露出洁白的臂膀，脸上画着淡妆，柳叶眉下描着淡淡蓝色眼影的女孩。新郎搂着她的腰，说我一定知道她就是新娘了，他妻子又含羞一笑，没有露出牙齿。他们看上去好像刚处在热恋中的情人。
　　新郎开来的车子是辆银白色捷达，我把三脚架放进后备箱，发现里边有几个盒子，新郎却在这时把后备箱关上，让我不要把相机放里面，容易碰坏，并吩咐我上车，拍照的地方在他老家的山上，有点远。
　　新郎一边开车，一边告诉我他是一名汽车修理工，工作很脏很累，而且工资也只有月均两千元左右，新娘目前还没有工作，两人蜗居在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子里，生活很拮据。当我听到这些话时，开始担心这次的外出拍照不会赚很多钱，心里难免有点担忧。后来，他又劝我在拍照的时候不要害怕，再次问我是否相信鬼神。我被这无聊的问题惹得不耐烦了，叮嘱他认真开车，别因为谈话而出了祸事。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带上水果刀，恍惚间，我感到心里有一块石头从高空坠入湖里，看到这石头慢慢往下沉，但一直沉不到底，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头一阵一阵晕眩，全身发热，脸红到耳根，恶心的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变得躁动不安。新郎发现了我的异样，问我是不是晕车，还让我把车窗开大一点。我说只是肚子突然一阵一阵发疼，新郎又问我是不是想上厕所，我懒得理会，只说不是。新娘从后座递上一袋饼干，还说我一定没吃早饭，我扭过头去，看到是我最喜欢的草莓夹心味儿，想到吃饼干或许能够缓解心情，就拿了过来。我一边吃一边回忆我跟新郎的对话，想起老家、山上、不要害怕、鬼神。我越想越恐怖，越想越感到头皮发麻，后面阴风阵阵，我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新娘，她对我善意的一笑，我稍微宽了下心，也回笑一下。
　　“哦，对了，这里还有牛奶，”新娘递给我一盒牛奶，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饼干有点噎人，忘了给你牛奶。”新娘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潺潺流水。
　　我的担忧渐渐消失，可当我想起新郎给我说的那些让我纳闷的话，就觉得很蹊跷。但这可能根本不是害我，我没得罪过人，可是他们是杀人不需要理由的某种宗教信仰者呢？因为他问我相不相信鬼神。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马上吸了一口牛奶。
　　车开到了山腰，满山的油菜花在山上仿佛金色的梯形地毯一般，春风拂过，那一片片黄色海浪波动着，给这座山增加无限柔情。
　　山上没有其他人，我舒了口气。
　　“那就是我们拍照的地方。”我顺着新郎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一片新挖的空地上，立着两块白色的墓碑，远远看去仿佛动物的两颗獠牙，而红色的隶书字体就是牙齿上渗出的鲜血。
　　“新娘徐梅之墓，新郎陈宏伟之墓，这是你们的名字？”我和新郎走近墓碑，我念着这碑文问他。
　　“是的，我们在这墓碑后面躺着，你站在前面拍照就行了，放心，我们是正常人。”
　　两块墓碑白惨惨地立在青草红花旁，恰似刚化过妆的尸体，与周围的美景颇不协调，我感到后背发凉。本来我已经确定他们不会加害于我，但一想到在墓碑旁拍照，就觉得自己拍摄的不是私人，而是怨鬼。我吞了口水，周围阴气森森。
　　我心生厌恶，这次拍照似一种不祥之兆，我看见自己的死亡，能明显感觉到我已走上了黄泉之路，周围还有很多鬼魂与我一道，眼前的墓碑，还有新娘、新郎正是把我带上死亡的人。我敢肯定，他们这种挑战传统、亵渎生命的婚纱照正是对死亡的挖苦和讽刺，也是对我们惧怕死亡之人的一种嘲笑。我没有他们伟大，因为我热爱自己的生命。
　　我本已打算走到新郎身边告诉他我不愿拍照，但新娘已在后备箱里取下一个个盒子。纤细的身子在春风之下显得柔弱，白色连衣裙紧贴她的身体，她仿佛一篇白纸，但她的表情却是如此的顽强，而在嘴角边上流露出幸福和满足。他们即将在那两块墓碑后面感谢上天给他们的恩赐，也即将让我见证他们的永久结合，更即将把这一生仅有一次的甜蜜瞬间停滞在纸上，那篇仅有的一张纸，会装上相框，挂在卧室里，于是，这间小小的屋子将永远因为这张婚纱照而溢满花香。
　　他们确实是善良的人啊。
　　“这是最重要的。”新郎指着地上的长条盒子对我说，“麻烦你帮我搬一下吧。”我与他抬着这个沉重的盒子走到墓碑前拆开，原来是一座崭新的一男一女单手共托中盘的座式钟。
　　新郎调整好时间，跟我把座式钟立在两块墓碑间。这时，新娘已把两朵大红花分别放在墓碑上，两块墓碑像一对新人。新郎与新娘一起站在墓碑前端详一阵，把座式钟往后移了一下，因为他们在墓碑后躺着牵手，钟不能挡着了。
　　于是，他们对眼前的景象表示满意后，分别躺在各自的墓碑后面，手上同缠一根红绸缎，十指紧扣，他们似乎在告诉对方：从此以后，我们坚守誓言，风雨同舟，至死不渝。双手后面的钟发出“嗒嗒”响声，将见证他们共历的风雨岁月。
　　他们一定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可对他们来说，死亡不是爱情的破灭，不是誓言的破灭，不是梦的破灭，而依旧是婚姻的延续。另一半虽然没有了，但他们的爱情还在，剩下的那个人依然会默默等待自己的死亡，而后两人将一起轮回，又在生命的某一点上相遇，再续前缘。
　　不是的，他们此刻不是讥讽死亡，从另一层意义上讲，他们正视了人的死亡，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一巧合的时间告别生命。他们懂得这一点，在以后的有限时间里，或者说此生此世，他们会珍惜生命的点滴，眷顾对方，不离不弃。而就在此时，在这个幸福的地点，幸福的时间里，在两块墓碑后用各自的死亡预演互立盟誓，至死相爱。对待死亡显得如此超然，他们也许活在世外。
　　我的眼睛湿润了，没想到有生以来会见到这样感人至深的情景，在一滴眼泪即将落下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按了快门。
　　新郎和新娘站起身，拍下对方背上的泥土，而后紧紧相拥。我看见他们在抽泣。
　　他们一定被对方感动着，这一份感动不仅仅是满足、甜蜜、幸福，而是发自内心的给对方带来的温暖，就这温暖里，不知蕴藏了对方多少的爱。感动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礼物，因为只属对方所有。
　　“我们死后不会葬在这里的。”新郎走过来微笑着对我说，眼角还挂着一颗泪珠。
　　“我们会埋在那里，你看见那座破房子了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新郎手指山下不远处。我顺着看了过去，那是一座破房，屋顶的大部分瓦片已经脱落，房前的杂草在阳光下显出苍凉。
　　“在我们死后，我的子孙会在门前种棵柳树，我们的骨灰搅在一起，埋进柳树下的土里。”新郎继续说道。
　　“没有那座房子，我是不会遇到他的。”新娘说着，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好似三月桃花。
　　“好了，收拾东西，上车吧！”新郎说后，牵着新娘的手，向墓碑走去。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那是好像一袭轻纱的天堂之色。如果我为他们祝福，我却显得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卑微。他们的爱，已经超越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