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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

时间:2011-10-06 20:53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阳光真好点击:
        

  村子里很多人认为,西隔墙邻居李破娃竟然给自己儿子起下天保这个名字,显然是对我父亲的一种侮辱。
  
  天保是我父亲的乳名,村里人都这样叫他,一直叫了几十年,可李破娃却偏偏给儿子也起了这个名字。
  村子里孩子起名尽管很随意,但有自古沿袭和传承下来的规矩,那就是晚辈名字里的任何字符,都不能与长辈相重,就连同音也不行,这是村子里单纯而古朴的民风中对长辈约定俗成的尊重和爱戴。李家和我们家尽管不同姓,但按照周边长幼关系而论,李破娃和父亲是平辈,他这样给儿子起名,明显违背了街坊邻居平等尊重和睦相处的基本原则,而且包含着一种明目张胆和肆无忌惮的蔑视与挑衅。
  然而,当时父亲正被管制和“修理”,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在日后看起来相当严重的起名事件。对于父亲来说,这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关乎尊严的起名事件,甚至在以后的生活中比当时反复写检查和被强行拉出去游街批斗更加具有蹂躏和践踏的意义。政治问题如一张大网,将你网进去却让你找不到出口,将你紧紧束缚你却无力还手。换句话说,政治问题就是某些生命个体的客观行为与统治者整体主观意志之间的偶然摩擦,说白了就是个人与组织之间是一种没有选择的大冲突,而起名问题实际上是人为的心音碰撞,是善与恶、强与弱等方面的最直接反映。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挖空心思沿着当年李破娃给儿子起名的思维轨迹,在众说纷纭中作出过很多种假设和推测,但仍然不能得出恰如其分的、符合逻辑的结论。因为李破娃当年虽然是村子里数得着的位数不多享有威信的人,但他温和善良,豁达宽厚,并非那种飞扬跋扈死不讲理的类型。而且作为东西相邻的两家,没有明显的矛盾和分庭抗礼的事情发生。唯一比较符合情理或者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是李破娃怀有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他或许打心眼里觉得父亲的名字深邃而吉利,包含有老天开眼神灵保佑的意思,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平安健康,得到老天庇佑而并非想真正凭借起名侮辱父亲。
  虽然父亲当时被整得寝食难安,没有过多心思干涉起名的问题,但父亲的气愤难平和耿耿于怀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在很多场合表示过强烈的不满。父亲曾对人说他甚至想将后来降生的我起名谷破娃,以牙还牙来消除他心中的怨气以及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只是学识过人的父亲觉得破娃这个名字太烂,根本不配覆盖我的金身鳞体而最终作罢。也许真正平息父亲怒火的是他内心悲天悯人的善根。父亲可能觉得天保虽然使用了自己的名字,但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使他的运程一帆风顺,就像父亲挣扎了一生也没能改变自己复杂多舛的命运一样。天保刚生下来,李破娃的老婆便缺奶,而且在那年秋天攀爬梯子往房顶的瓦坡上晾晒棉花疙瘩的时候从木梯上掉了下来,头磕在石头上,鲜血直流,瞬间就命归西天。天保只能靠着他家的那只奶羊,勉强维持着奄奄一息的生命。那只产奶的山羊,整日被关在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啃食乌黑的干红薯秧,不分昼夜的哞哞乱叫聒噪得人睡不着觉。父亲从此不再提及重名的事情,而且曾经在三姐出生后,还嘱咐母亲挤出本就不多的奶乳,馈赠给天保喝。
  天保家的院子地势较高,大门口用石头垒成十几层高高的台阶,台阶下面有一棵很粗的大槐树。秋天的阳光里,那棵槐树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浅白而细碎的槐树叶子。他们家院子里还有一盘硕大的石磨。我想父亲当年能够原谅天保和自己重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天保家私有的那盘石磨。那盘石磨是当年村子里粉碎粮食的唯一渠道。记忆中母亲带着我和几个姐姐,时常到他们家使用人力推磨,还在五黄六月麦子刚熟的时候,磨过黏转吃(湿润的麦粒碾压成细长而柔韧的蚕状食物)。
  我对村子里很多老人的记忆相当模糊,包括天保的父亲李破娃。但我记得和李破娃之间,有过一次记忆深刻的接触。那时,我在距村四里地的大队部上小学,李破娃已经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高大魁梧的身体使他的行动更加迟缓。李破娃时常在正午吃过饭后坐在家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安静闲适地抽着旱烟,那些浅白而细碎的槐树叶子雪花般飘飘摇摇,轻轻坠落在他身边,映衬着他胡须密布的宽阔脸庞,显得遥远而虚幻。那次李破娃意外地叫住我,让我跨上台阶去到他身边。他抖抖索索地从肮脏的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毛钱递给我,让我给他从大队部的代销店捎几粒打火机的火石。我当时爽快地答应下来,并接过钱身轻如燕地跳下陡峭的石阶就跑,身后传来他担心的沙哑的惊叫。可那次我并没有很快给他捎回火石,而且将他嘱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还在一种惊讶的疑问中将兜里多出的那一毛钱买成了糖果。而那段时间他仿佛也忘记了那件事情,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大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抽烟,每天看着我从他身边蹦蹦跳跳地来回经过。直到有一天他的火机没有了火石,才突然叫住我询问。我这才想起数天前他让我买火石的事情,才想起他给我的那张一毛钱被我买糖果吃进了肚里。我顿时面红心跳,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犯了错般默不作声。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笑眯眯地又掏出一毛钱递给我说,这回可别再忘了。我当时体会到了一种被理解的温暖,那股温暖的感觉过电一般瞬间流遍全身。记得那天晚上我将火石交给他的时候,他还微笑着亲昵地用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我记不清李破娃最后是怎么死的,听大姐说他死于疾病,只是大姐也记不清他究竟最后得的什么病。
  天保渐渐长大成人。他少言寡语,老气横秋。幼年时期遭遇的不幸,让天保形成了忧郁孤独的自闭性格。他从不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从不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千方百计打听哪个村哪天放电影,而后欢天喜地结伴而行去看新鲜。他排斥外面花花绿绿的精彩人生,只活在自己卑微的世界里。
  天保像他爹李破娃当年那样,经常端着碗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吃饭,只是他从不抽烟。仍有浅白而细碎的槐树叶子在秋天的阳光里雪花般从他头顶飘落下来,像当年飘在李破娃的身边那样,加深着那份悠远的孤独和落寞。
  天保吃饭经常狼吞虎咽,尤其是捞面条,速度快得惊人。一大筷子红薯面条塞进嘴里,憋得两个腮帮鼓起拳头般的疙瘩,但瞬间就落进了肚里,给人的感觉根本不用牙齿咀嚼。村子里很多人都说,天保的这种吃饭方式与他小时候长期挨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这种情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天保吃羊奶的可怜状况以及他从小到大经历的苦难而心生怜悯。
  天保的三姐秀萍,智商偏低,嫁在离村六里地的瓜沟。她除了能够生活自理之外,其他事情几乎一概不会。丈夫虽然把她娶进家门,但十分嫌弃她,动不动对她拳脚相加,最后因为她将饭锅碰烂而被丈夫用棍子活活打死。天保那年已经二十多岁,据说他掂了把斧子准备去给他姐报仇,可到了那里却下不了狠手,只是哀怨地抱着姐姐的尸体大哭了一场。从某种角度讲,这件事情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天保的心地善良,或者说他对于处理随机出现的突发事件欠缺经验,然而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之后,竟然演变成了天保过于窝囊的有力证据,日后被他成为妻子的表妹奚落了数十年。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喝羊奶长大的人,性格就这球样,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去为他姐报仇。
  天保虽然性格温顺,但勤奋好学,很早就承袭了李破娃的席匠手艺,而且编席的本领要比李破娃精湛过硬许多。天保编出的苇席,线条流畅,图案华美,厚薄均匀,深受人们喜爱。那时候,周边十里八村都生长着一片片葱郁的芦苇,那些芦苇长势喜人,每年能收获许多苇杆。农忙过后的冬天,天保便走村串巷给人编睡席,挣些零钱补贴家用。天保喜欢编席前碾芦苇的那道工序,他先将干燥的芦苇铺在坚硬的地面上,而后手拄尺杆,身体站在石磙上,先脚尖用力向前蹬着石磙从芦苇上面滚过,再脚跟使劲向后滚动碾压,如此这般来回重复,石磙下面的芦苇就噼噼啪啪地爆裂成适合编席的苇篾。天保每次站在石磙上,身体就像飞起来一般自由自在。那个时刻,他面色红润,目光炯亮,整个身体透出年轻人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也只有在这样的瞬间,他才会兴奋起来,才能忘掉他所有的不幸和烦恼。那种驾轻就熟的感觉,让所有旁观者咂舌称赞。
  但编席的手艺不足以改变天保窘困的生活状况。李破娃夫妇死后,生性腼腆的天保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甚至没有姑娘能看上这个相貌俊朗手艺过人的年轻小伙子。天保的大姐和二姐为弟弟的婚事绞尽脑汁仍然于事无补。天保的姨妈住在邻村,姨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索性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天保,才算勉强使他成了一个家。
  天保和表妹结婚后,度过了一段幸福恩爱的时光。但当他们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表妹喜欢上了对门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的妻子得病死了,留下一个驼背的六指儿子。
  天保表妹一定是鬼迷心窍,要不怎么会冒着被村人唾骂的风险,甘心情愿和那个男人鬼混在一起,而且还准备和天保离婚,与那个男人过日子。
  更让天保气愤难平的是,表妹竟然让那个男人到自己家来偷欢,在一天夜里被天保堵在屋子里。
  男人力大无比,黑暗中将天保推翻在地,翻墙逃出他们家。
  天保那天第一次抬手打了表妹。
  表妹赤裸着身体,任凭天保怎么打也不还手。
  天保打完表妹,又使劲扇自己耳光,心情复杂地哭了整整一夜。
  天保经过一夜的前思后想,决定原谅表妹。
  表妹在天亮时穿好衣服,挣开天保的手,要回娘家。
  表妹神情漠然地对天保说,表哥,我对不起你,咱们离婚吧。
  天保说,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跟那个混蛋来往,我既往不咎。
  表妹说,我已经脏到这种地步,不配再做你老婆。
  天保哀求表妹不要走。
  天保说,如果你不想和那男人分开,我也不再管你,求你不要离婚。
  表妹去了厨房,拿出菜刀,递在天保面前,说,要么你让我走,要么你就砍死我。
  天保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拿起菜刀,端详良久,而后眼睛一闭,照着自己的左手砍了下去。
  几天之后,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保那一刀,砍掉了自己的两个手指,但没有挽留住表妹。
  表妹没脸再呆在村里,最后还是回了娘家,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间,天保尝试了各种办法,想接表妹回来,都没能成功。
  表妹决心要跟那个男人过日子,任凭天保怎么低头认错,死活不肯回头。
  第三年夏天,天保姨妈托人到我们村子里说媒,想让正现哥的女儿嫁给她儿子做媳妇。
  正现哥说,要让我女儿给你们家当儿媳可以,天保的表妹必须和那个男人断绝来往。
  天保姨妈为了促成儿子的婚事,答应了正现哥的要求。
  表妹因此重新回到天保的身边。
  天保悲喜交加,不仅对正现哥感恩戴德,而且加倍疼爱表妹,终于打动了表妹的心。
  天保和表妹之后又生下了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天保已经当上了爷爷。
  这些年间,天保拼命干活,攒钱盖起了崭新的平房。
  天保也学会了抽烟。他依旧像他爹李破娃那样,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慢吞吞地抽烟,只是台阶下面的那棵大槐树被他砍掉了,不再有浅白而细碎的槐树叶子飘下来。
  父亲去世那年,天保自愿去给父亲打墓,跑前跑后,帮了我们家很大的忙。
  前年我回村看望母亲,五姐在砖厂给母亲拣了几袋没燃尽的炉渣需要往回拉,五姐找到天保帮忙。天保拉着架子车,套上自家的牛,从很远的砖厂将炉渣拉回来。五姐为了表示谢意,给天保买了一包红旗渠香烟。
  我当时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隔着窗户,我听到五姐对天保说,我不知道咋感谢你,你把这包烟拿着。
  我看到天保用那只断指的左手,把烟使劲摔给五姐,然后唬着脸说,你简直就是胡能。
  听着天保和五姐的对话,我内心五味陈杂。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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