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好几的老光棍吴掐粑一辈子就没做过几次重工夫累人事。大名叫做掐粑，是因为他小时候个头生得矮小，五官还长得不够匀称。黄土乡人做米粑要求大小均匀，觉得一只米粑做大了，就掐下一块粉来，那掐下来的一块就叫掐粑。吴掐粑爹娘死得早，没读两年书就在生产队里放牛，个头矮小又没个大人管，放牛一直放到十八岁。常言道：放了三年牛，官都不愿做。放牛把吴掐粑放成有名的懒鬼。长大成人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又懒又穷还长得丑的他，就连想起要给他做媒的人都少。懒了身又没有家庭负担的吴掐粑个头长高了，不再放牛了，在生产队里却完全不愿正经做事，派了犁田耙地等要技术的事，他说不会做；派了车水挑担等着累的事，他装病偷懒。一年到头只想和一帮中年妇女一块混工分，农忙时节还不如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倌顶用场。队长说了几次骂了几次没有效果，就把吴掐粑派到大队林场，和几个六十多岁的老倌一块看山。那时的看山除了煮自己吃的饭之外，就是愿意动一下就到山头上转转，一下都不愿意动就躺在床上睡觉，是轻快得不能再轻快的事。到后来实行生产责任制，林场被别人承包了不再要吴掐粑看山时，他又过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懒人日子。下了山的吴掐粑还是不愿意正经种田，反正一张嘴吃饱了全家都不饿，吴掐粑种了一年不种第二年，把自己的责任田转给了别人，用原先攒下的一点钱置了一副货担，走东串西做起货郎来。
　　
　　懒了身不愿做事是实情，但吴掐粑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应该勤快些，也知道只有做事才能多积钱，有了钱他才能娶个女人回家，为了能有个女人，他勤快过。
　　在林场里看山，看管的不光是树，还有山柴。缺柴的岭北人常有人到林场里偷柴，其中多为女人，女人想吴掐粑放她们的关，就对吴掐粑说些风情话，有时女人们为了把他赶一边去甚至还在他面前脱了褂子。这些女人胆大皮厚又泼辣，还是成群结队的上山来，吴掐粑想女人，但不敢对这些女人有痴心妄想。让吴掐粑动了春心的是一个寡妇，寡妇长得排场，总是一个人上山来弄柴，日子久了，吴掐粑就认识了寡妇，还知道她家里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很可怜。寡妇来偷柴时，吴掐粑先是看见了装做没看见，次数多了寡妇也就不避他了，到后来遇上了，吴掐粑有时还动手帮点忙，和寡妇说几句话。有一次，寡妇挑了一担很重的柴，一脚没走好扭了脚，吴掐粑便帮着寡妇把柴担子挑下了山。之后寡妇再上山来时，常给吴掐粑带些吃食，还叫吴掐粑去她家里做过两回客。吴掐粑认为寡妇对他有意思，想和寡妇好，总是帮寡妇准备一些晒干了的还全是灌木的好柴，还下山很卖力帮寡妇家里做事。弄得林场里的老倌都说吴掐粑想娶寡妇做老婆。这件好事最后没有成，吴掐粑托人提出之后，寡妇没有答应。后来吴掐粑才知道，寡妇的队长上了寡妇的床，队长不同意寡妇和吴掐粑的事。队长能分给寡妇一家活命的粮食，还能安排她在生产队里做轻快工夫，而吴掐粑只能给她柴。
　　刚下山种田的时候，吴掐粑看别人都勤快，他也想自己田里多些出产。可是，吴掐粑全家就他一个人，一份责任田。首先是再怎么勤快，田里收上来的东西和别人根本就不能比，除了自己吃的剩不下一点点钱，更重要的是他家里的田地少，事不多，到农忙的时候这个兄弟家里叫帮割禾，那个叔叔家里叫帮栽田，吴掐粑一声没答应，那些人就左埋右怨说吴掐粑的坏话。这样，别人一个季节赶忙着累只自己一家的事，而他吴掐粑要把差不多全村的禾割完、全村的田栽尽才能歇，累得腰酸背痛，就只吃了别人几餐饭，他只好连自己家里的事都不愿意勤快做，把一份责任田让给了别人。
　　就拿挑货担来说，吴掐粑也是懒字做在眼眉头上。难道他不想多赚钱，还会嫌钱腥？吴掐粑不嫌钱腥，也想多赚钱，但是他不愿别人认为他赚了好多钱，特别是几个叔伯兄弟们。刚挑起货担的头一年，吴掐粑也不像现在这样，懒是懒惯了，却也是想起能赚钱身上就来劲，变着法子多赚钱。也确实赚了些钱，但吴掐粑的麻烦事也来了，先是那些兄弟叔侄变着法子寻他借钱，这些钱借出去之后从来都是曹操借兵——有借无还。吴掐粑不借了，两个血缘亲些的兄弟就叫自家半大的崽俚趁吴掐粑不在家时，到吴掐粑家楼上楼下四处乱翻，搜到钱一分一角都拿走了。吴掐粑知道后告诉做大人的，大人们不但不说自家的孩子有什么错，还男人对吴掐粑吼吼喝喝说你有几多金银宝贝，你这么说坏了孩子们的名声安的是什么心，女人对吴掐粑唠唠叨叨说将来你老了病了要水要茶看谁给你端，你的东西要带到棺材里去还要他们愿意给。气得吴掐粑钱也不想多赚了，越多赚麻烦事越多，还不如自己做个懒汉没有几多钱不招惹别人。
　　吴掐粑做货郎和别的货郎有很多的不同，别人一般都挑着货担远远近近叫卖，走得远的还常到十几二十里路外去。吴掐粑走来走去就是两三里路范围内的几个屋场，只偶尔有稍远处的村庄做戏，或者什么别的热闹事，他才会挑担子去赶一趟；吴掐粑的货担里也不像别人那样出门时装得满满当当，讲究什么“货卖堆山”，他总是半担货，一般也就三四十斤重的样子，挑在肩上扁担颤悠悠慢慢走；别的货郎到一个地方没人买货就会立即转到另一处去，吴掐粑则只要有人坐着说话他就不换场子，有时甚至就他一个人也能在一个屋场坐一上午，说是“会做生意的门上坐，不会做生意的到处窜”；别人做生意是什么东西赚钱就弄些什么来卖，吴掐粑的货基本上就是那么几个类别，一些小孩用的东西，再就是女人们买来自己用或者做人情送礼的东西，所不同的是式样随着季节和年份的改变。
　　吴掐粑常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挑个轻便的的担子，夏往凉爽的树脚下歇，冬往暖和的墙壁下靠，有人买东西就卖两件，没人买就和人扯东扯西什么都说。自然，让他说得最起劲的话题是关于女人，他甚至能把女人的眉毛女人的奶、女人的屁股女人的腰依据形态进行分类和命名。
　　一般来说，吴掐粑连续挑了两天货担，第三天他就拿把阳伞，提个包，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头上梳得顺顺当当的出一次门。这是他的老习惯，隔不了三四天，人们就能看见一回吴掐粑这样在路上走，在林场里看山时他就这样。认得的人和他打招呼问，掐粑，上那里去啊。吴掐粑赶紧告诉别人，去某某亲戚家吃餐昼饭来；或者给谁家的崽俚做媒人去。有的时候则只说有要紧的事，却不说到哪里做什么。其实，吴掐粑有时仅仅是到黄土乡街上，买两根油条或者几个包子馒头慢慢吃了，四处转转后再回家；有时无目的乱走，撞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就和别人说一上午话。当然，吴掐粑应别人的话也不是全假，他确实喜欢给人家做媒，不管合适不合适，只要他能想得到，他就想把男女往一块凑。他说，如果一个人给做媒做成了七对夫妻，死了以后在阴间就能做土地公公。在林场看山的时候，他把岭北缺柴的姑娘介绍来岭南柴足的后生，还真的做成了五对夫妻。吴掐粑本来认为自己很有希望做土地公，可现在的年轻人讲究自己谈恋爱，他下山后就只做成了一对，他四处走是在为做第七个媒努力。
　　吴掐粑东走西走，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想招惹女人。年轻时希望有个闺女能看上自己，到后来又盼望哪个寡妇能垂青于他。对于现在的吴掐粑来说，快六十岁的人了，想女人想得不是很强烈，但他一生一世就没有真正地碰过女人的身体。他不甘心，更怕阎王判他下辈子还做光棍。
　　愿望终于实现了。有一天，吴掐粑到黄土乡街上转了一上午，中午在馆子店里炒了一盘菜，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碗饭，太阳偏西时才往回走。路过一间按摩店门口时，一个嘴唇红得像涂了血，穿一件奶子露了小半边的三十多岁的女人问他想不想按摩。吴掐粑听人说过按摩店里的事，却因为怕没有去过，这次忽然来了兴致，正好身边带了钱又不多，打算最多把身上的钱全丢了，冒险试试看，就跟着女人进了门。
　　出了按摩店后，再搁着货担子和别人说起女人时，吴掐粑就不只光说些女人的莲蓬奶布袋奶柳树腰水蛇腰了，就能详说得很细致很具体。再说起女人时，吴掐粑脸上的笑好看多了，仿佛皱纹都少了许多。
　　吴掐粑的脸上有了异样的光彩。但这样的光彩短暂的闪现之后又迅速暗淡了。
　　有人说，进一回按摩店最多只要几十块钱，这让吴掐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他每次去店里的女人都要三百四百。多次细心留意别人的话之后，他相信了，他愤怒了，这些婊子太不是个东西了，欺负他一个老倌。再回家盘算一回家底，吴掐粑的怒火就由火苗变成了烈焰，变成了仇恨。吴掐粑几十年来积攒的厚厚的一叠将来的保命钱，如今只剩下薄薄的十几张。
　　得把这些钱讨回来。吴掐粑寻了几个侄孙，说了自己的事，要侄孙们帮他出这口气，几个楞头青样的侄孙还真的答应了，于是几个人一同到那按摩屋里讨钱。结果是可想而知，钱没讨回，几个人还被按摩店老板叫来的人打得头肿面大。
　　赔了侄孙们的医药费，吴掐粑的钱没了。还有，他的一点点存货也被几个侄孙家拿得一点都不剩。
　　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做生意的扁担挑断了，吴掐粑的菜地里却葱绿鲜嫩起来。有早起的人看见，吴掐粑天还未亮就挑着半担菜往黄土乡的街上走，更多的人到吃早饭的时候能看见吴掐粑挑着空担子嚼着油条或者包子回来了，吴掐粑变勤快了。他的侄子侄媳们算计着，吴掐粑每天卖菜至少能进二十块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