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他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小女生。她长的很文静的模样，个性很倔强，学习上从不怕输。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
　　他长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为了赶上她的学习，能得到她的高看，那年初二的春天，他剃了个光头，准备全力以赴的把学习搞上去。全班的同学都笑话他是小和尚。她没笑，她知道他学习不好，为了不伤害他的自尊，她每天只冲他温和的笑笑。他们俩的座位错了一个位，他在她左侧后面一个，中间隔了一道走廊。处在朦胧青春期的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喜欢上了她。那个有一头漂亮长头发的小女生。比她错行的后一个座位，让他有了机会偷偷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一频一笑。从后面看上去，她瘦小的身子被一件橘红色的海军服样式的单薄褂子包裹着，发育的玲珑有致，长长的披肩发乌黑油亮，像缎子一样温顺的趴在后背上。常令他陷入一种动画的幻想，她有点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上课的时候，他看着看着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好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飘飘的长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像缎子一样的柔滑？是不是像水一样的波动……
　　可是他不敢，他们从小一起上的育红班，他知道她的脾气大，谁若是惹恼了她，发起火来就像一只小老虎。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成了他心底单纯的一个秘密。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当然谁也不知道。自从他觉得心里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每次遇到她不经意回头望过来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白净细嫩的脸蛋就涨的通红，可以看的见白色的汗毛孔舒张着，像红苹果。他的手心里会紧张的出汗。甚至和她说话时就结巴起来。
　　她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每次收作业，经过他身旁，他都不敢正视她清
　　澈的眸子。她有着一张特别好看的小嘴巴，红润润的，她生气的时候喜欢咬紧嘴唇，乖巧的模样看起来可爱极了。有时候她喜欢在两耳边扎两条麻花辫子，胸前飘着海军服的飘带，更是显得娇俏无比。在他的心目中，她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一样的美丽。要是她长大了能给自己当媳妇，该是怎么样的？那时学校盛行看各种版本的小说，他偷偷看的金庸的武侠小说、琼瑶的小说多了，也就朦胧的有了对女生的幻想。他也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幻想过这个天真幼稚的问题。
　　他们从小学起就经常在一起玩耍，有时下课一起打闹，有时放学一起回家。他是天生调皮的男生，总是有各种各样新鲜的花样和玩法，冬天的时候他们和同学们一起打雪仗。春天的时候一起吹柳笛。夏夜的时候，在一起摸麻雀，秋天的时候，一起在地里帮大人干活……
　　她比他小一岁，刚刚满十五岁了。她忽然有一天明白了男女生之间是有区别的，就是再也不能和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的打闹了。于是她开始避开和他说话，除了收语文作业本外和他说两句话，她尽量躲开和他正面接触的机会。
　　可是，那个中午，一个春光明媚的初夏中午，她回家吃过午饭，刚到学校，正安静的坐在座位上背英语单词。目光从窗外崭新崭新的已经泛绿的杨树叶子上收回来时，恰巧看见了一脸朝气蓬勃的他正从教室外走进来。那一刻，她忽然发现，他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阳光少年。原来他长的并不丑，是一个光着头，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像电视里演播的白面书生。那时候村子里开始有了几台像模像样的黑白电视机，村子里最早的一家小卖部里就有。每天中午上学、放学时他们一大群孩子经过时就会围过去看上几眼。那年的电视里正热播着《红楼梦》，里面各种人物的卡片到处可见。他很早就和开商店的小老板混的很熟。有时她和几个女生进去买卡片时，他也跟进去在那里逗留。小老板会问他，明，这个小姑娘是谁家的女儿？长的倒真像林黛玉！他才忽然大悟，她还真的和黛玉长的几分相像呢！对，是像林黛玉……
　　于是小老板开玩笑的问他，明，你长大了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啊？就找个林黛玉吧！他随口说，小老板和他都嘿嘿、呵呵的笑起来，你小子是不是看好人家了，林黛玉会嫁给你？你小子这个熊样，想的倒挺美。
　　可是他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如果他学习好，知道上进的话，或许她会喜欢他的。十五岁的她怎么会预料将来的事呢？后来的她回想起来的时候就这样想，当然只是在脑海里闪过这样的一个杂念而已。
　　她和他不是一路人。她心里很清楚。可是就是她那天大胆的看了他那一眼，让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乱了心绪。从此他更不可抑制的喜欢上了她。
　　那天他经过她身旁的时候，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顺手拽了她几根秀发，她“哎约”了一声，疼的捂住了脑袋，瞪圆了一双杏核眼，怒视着她。他连忙笑嘻嘻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看见他俊秀略显稚气的脸蛋瞬间通红通红的，还看见他把那几根长头发小心翼翼的夹在了语文课本里。
　　他的男同桌看见了，马上起哄了起来，站起来大声宣布说，哦，大家快看啊，明喜欢上语文课代表了！蕊还送她头发做定情礼物了！他们相爱了……哈哈……
　　那年，他们那群中学生正处在青春生长发育期，对早恋这种事特别敏感，有的调皮生就专爱捕风捉影的瞎胡闹。只要一发现男女生说话熟悉了，就被当成早恋传播。难怪那会三八线依然在男女同桌中间划着。或许当时的校风没整正吧，反正全校早恋的也确实很多。每次全校开大会，校长都特别强调这种事的危害性。也还是刹不住，早恋的现象依然持续存在于他们就读的那所中学。
　　他嘿嘿的笑起来，也不解释，拿起课本照他同桌的脑袋敲了下去。两个男生立马互相打斗起来，好多同学都在伸长脖子看热闹。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脸红是怎么回事，瓜子脸也红的像块抹布。她不敢回头阻止，她怕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影响不好，要是传到班主任老师的耳朵里那还了得，就不敢吭声了。她可是刚入了共青团员呢！
　　过了一回儿，上课铃声响了，她听见后面疯闹的他们也没了动静，隐约听见他小声的咕哝了一句，喜欢又怎么样？
　　喜欢她可不是件好事，不久后就真的变成了一件坏事。而且是件很大的坏事。
　　由于他的胡思乱想，和同学们时不时的起哄，他没有了心思放在了学习上。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他痛苦极了，开始了逃课，后来就开始逃学。他吃了早饭到学校里报个到，点上名，就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山林里闲逛，睡大觉。刚开始的时候，老师还找家长，他回家后就会遭到他父亲的一顿狠揍。然后老实几天，上课也安心了。可是过不久，他上课又开小差，不认真听讲，又开始旷课。他的心理出了问题，谁也无发对症下药，只有她心里清楚。他暗恋上了她。出于自尊和羞涩，她不敢找他谈开这件事。她真的不想看到他每天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想他这样下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越不好好学习，她就越和他保持距离。她不想他那样自甘堕落，可是她不敢问问他到底想什么？
　　还是正常的上学和放学，他确变了，每天都默默的跟在她和同学们的身后。开始变的非常沉默。一改往日的活泼和顽皮，几天的时间，变成了一个小大人。
　　这样过了不久，他托班里最要好的一个哥们交给她一封信。那是她长到那么大，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书信，算是第一封情书吧。
　　天气渐渐的热起来了，那阵快进入期末总复习考试了。只要一考完试就放暑假了。她每天照常的吃完午饭去上学，这件事没有影响到她的学习，她还是学习那么棒。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快走到座位上时，他的哥们快步的溜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张白色的油光纸精心粘制的信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明给你的信，好好看看吧。那个男同学冲她狡狎的一挤眼，递给她就走了。
　　她明白是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即使不打开那封信，她心里也已经猜到了他要说的话，她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响，整个下午她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她一直没拆开，只觉得书桌里如放了一枚炸弹，随时要爆发地震似的，只想等放学后回家好好的看一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回到家，全家人都在等她准备吃晚饭，她一改常态，扔下书包，就把自己关进了偏房里。那是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小房间。她慌乱的从书包里掏出那封信，借着昏黄的电灯，心突然扑扑的狂跳起来。多年以后，她还清楚的记得信的内容大体是这样的：亲爱的蕊，我不能控制的喜欢上了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想知道你喜欢过我吗？如果你喜欢我，我愿意等你，请你给我回个话，好吗？落款是明。
　　慌乱过后，是片刻的宁静。她不喜欢明，她很清楚。你看看他信里的字写的都像什么啊，那么小，一点也不大方。就凭这一点，也不行。
　　回还是不回？怎么说？怎么写？没人教她，一个黄毛丫头哪会处理这种惊心动魄的大事啊？她不敢对姐姐说，她怕姐姐骂她，或者说不清楚。自己本来没有和他早恋，万一扯上了，无法解释。对，谁也不说，连那时和她一起做伴最贴心睡觉的女同学也不能说。
　　她的母亲开始在堂屋喊她的名字出去吃饭。她慌乱的把那封信烧完了，脸色蜡黄的走了出去，姐姐狐疑的瞪她一眼，你咋啦，发高烧了？没有，她懒洋洋的回答，假装一脸平静的坐下吃饭。吃的什么滋味的饭，一点也不记得了。她的心里真的发高烧呢！
　　晚自习，她没有看到明。她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种不详的预兆，又说不出什么。她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种不详的预兆，又说不出什么。她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晚上和女同学回到家，她一个劲的望着屋顶发楞，女同学好象看出了什么，就开玩笑说，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看你唉声叹气的，咋了？没咋？她坚持自己的原则，坚决不能告诉她，要不明天她去学校里一宣传名声就完了。她很看重自己的名声。
　　你不说，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女同学是个小人精，在这些方面精的狠。班里的那点破事谁也别想瞒过她。是不是你和明的事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早知道了，他们都在议论呢！女同学翻身钻进她的被窝，搂住她，其实明长的还不错，就是太小了，但是学习也不好，真是赖哈蟆想吃天鹅肉……呵呵。赶紧关灯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早自习呢！女同学喜欢和她一个被窝睡觉。她说完就呼呼的睡过去了。
　　黑暗里，她睁着一双美丽空洞的眼睛，久久不能入睡……
　　谁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第二天，她见到明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什么话也没说，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她一直没有给他回信，他也一直没再问起这件事。
　　班里似乎风平浪静了很多，没有人再拿他俩这件事开玩笑。
　　一周后，明退学了。
　　明退学了，由于年龄太小，干不了什么重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去干。刚好过麦，一直闲在家里玩耍。退学后的明似乎放松了许多，白天经常看见在小卖部和那个小老板说话聊天打桌球，聊女孩子，或站在大街上看人。偶尔在晚自习后去学校找男同学玩。也刻意的看看她，但她不再和他说一句话。
　　明的退学让她真的有点看不起他，明真的没出息。每次遇到明看她的时候，她依然高傲的挺着胸脯走在同学当中，离的他老远老远的。他虽然退学了，心似乎还没退学。他总是有事没事的往学校跑。有时学校上自习课，老师总不在教室，他就在教室的最后面坐一回就走。
　　一个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她眨眼升到了初三。那年冬天的时候，天异常的冷，黑的特别早。整个冬天都是冰雪连天。每次上完晚自习，她都害怕一个人走夜路。虽然学校虽然学校离家并不远，走十多分钟就到家了。有时夜晚天上有月亮，她可以趁着明朗的夜色走回家去，还哼着小曲儿。一点也不害怕。有时害怕极了，总担心走着走着突然背后会窜出一个什么人影来，还不吓死？
　　她和明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
　　她清楚的记得，每次走夜路的时候，她的身后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他的身影，他怀里揣着一把手电筒，老远的跟在后面。她知道是他，也不害怕了。他的家还在她家的东面老远，但是他愿意陪着她走夜路。有时候是他和村里的同学一起走，一边聊着天。她在前面，他们在后面。
　　有时候，他和别的同学走着走着，别人到家了，他就折回到她家的路上，默默的跟着她，亲眼看到她进了家门才放心的走了。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后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傻，总喜欢陪她走夜路。
　　有一次，她突然想岔开他，不想让他老跟着她了。就拐进了另一条胡同，奇怪的在胡同口他们相遇了。他站住不动，她也站住不动。她想对他说，他们之间不可能的。让他死了那条心吧。但她什么也没说。皎白的月光撒在一对少年的身上，很温柔很温柔。他看看她月光下披散的长头发，像一尊圣洁的女神。他真的好想上前去摸一摸她的秀发，可是他不敢。他转身慌不择路的逃走了……
　　又是一年早春了，她在那个夜晚奇迹般的闻到了枣花的香味儿……
　　打那，他不经常去学校了。
　　她很快的考上了高中，离开了那个小村子，再回家就不大见他了。听说他去工作了，由于没文化，他的工作就是上后山推小车，干最脏最累的体力活。但他一直很乐观。有时偶尔在后街上见了他，他还是老样子，憨厚的笑笑，就是谁也不和谁说话。
　　那年高中毕业，她在家休假，见到了他叔叔家的一个妹妹小花，她们也是小时同学。小花和她开玩笑说，蕊，你差点成了我的嫂子啊！她吃惊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花说，你真会装啊？你不知道我明哥上学时喜欢过你吗？他是为了你才退的学啊。那年，他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我大伯把他吊起来往死里打，就是不上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大娘在他的床底下翻出来一大堆信，才知道全是写给你的，有一大抱呢！全是粘好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他确没有胆量送给你看……
　　可惜你一封信也没看到。
　　小花的话多少的让她的心里感到隐隐有些愧疚和不安。可是愧疚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要是当时和他谈开就好了，也许不会那么早退学。
　　后来她上了大学，在城里有了份不错的工作，还在城里嫁了老公。日子过的很悠闲。
　　他也积攒了一些积蓄，娶了个一点也不漂亮的老婆，更别说像林黛玉了，但很过日子，还给他生了两个漂亮的女儿。他买了一辆面包车，很早就在村里及附近拉人跑出租，业余和媳妇在集市上卖毛线，补贴家用。日子也过的逐渐富足起来。
　　她有时从北京回老家，有时会乘他的出租车去车站回返。他从来都红着脸，她也板着脸，彼此都不说一句话。车费她一分钱也不少给他，他接过去也不解释也不谦让一下。他几乎每天都在村里的小卖部门前等客户用出租车的，每次她回老家探亲，他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知道她回家了。
　　二十五年过去了，他们之间默默的保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又一个枣花飘香的春天，她依然一年一度的回老家探望父母。
　　回去的路上，还是搭他的车。那次回家，是她和老公吵架了，心情一点也不好。她端坐在后车座上，凝望着他变的宽厚的背影，突然感觉眼前这个成熟的男人是那么亲切，昨天上学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眼前。他还是当年的他，仿佛一点没变，还是印象里红红的脸，有点腼腆的样子。只是他有了中年人的体型和成熟。不知哪来的力量，她突然喊了他一声，明。
　　他楞楞的应了一声。当年你为什么退学了？她想知道他亲口说出来这个保守了二十几年的秘密，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他回答道：因为当年我学习不好。
　　她如释重负，终于松了口气。
　　一个暗恋了二十五年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尾。
　　他们第一次还像当年一样有一句没一句亲切的聊起了一些老同学的情况。
　　她好象第一次发现他笑，很开心的样子。
　　其实他不想说真正的答案，在他的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么完美和圣洁，无人可以代替和比拟，所以每次见到她都窘迫的脸红。那份初恋青涩的滋味只有他自己品尝到了，他不想打破那层由岁月的心底累积起来对她的那份纯真和仰慕,因为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时光永远不会倒流和复返。只要她在远方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就满足了。只要知道她是快乐的就别无他求了。他只有在心底默默的关注着她，祝福着她……
　　那些青春的美好，那些年少的轻狂和无知，都已经变成了个人生命里成长的轨迹和烙印，只能留在每个人的心里。化成了美好的回忆而已……
　　就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留在心底吧。好比一湖池水，本来很平静的美，何必非要打破它的宁静呢？
　　他望着她俯在车窗上依然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永远孩子气的笑脸，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流了下来，再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