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终于从人群中杀开一条路，到了站牌前，呼哧一声响，摇晃着停下。
　　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人们，朝着一个方向—车门，潮水一样涌去。
　　平心而论，在这样拥挤的场合，要不是发了疯，在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中间，谁也不愿意自寻难受，自讨苦吃，扮演一个强者的角色。然而，大家已经等了很久，大约是遇上了堵车，再说，都要赶路，又都是买不起或不愿买私家车的人物，所以，只得相信“强者胜”。竞争本身是残酷的，只有勇敢智慧的人才有可能抢占一席之地。胆小，或者说犹豫，都有可能被淘汰出局，无可奈何地等待。而许多人是等不起的。在这种情况下，礼让，似乎讲不起了。竞争，使人不是人。
　　思想决定行动。
　　仗着自己血气方刚，有几分蛮力，又憨练了几天武术基本功，懂得“四两拨千斤”的神妙，闪展腾挪，声东击西，不费吹灰之力就抢到了自己希望得到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后，以胜利者的姿态，悠然地欣赏着还在相互倾轧的人们，同时也很惊奇，只要抹去斯文，自己居然还可以，平时的自卑、萎靡，都烟消云散了。
　　车上的位置全部塞满，就是位置间的空隙也挤得水泄不通，空间变得出奇的小。而车门外，还有无数的人拼命的要挤进这有限的空间，于是，得到位置的要保住，没有得到位置的要抢夺，战斗趋于白热化。
　　“开车！”一个大嗓门想出了一个可以置车外人于死地的良策。
　　“对，开车！”车上的人一经点拨，恍然大悟，一起附和。嗡嗡的声音几乎要撑破车身。
　　“师傅，请往里挤挤！”一女人的声音近乎哀求，精心熨过的衣服起了褶皱。
　　被求的男人门板一样挡在门口，上不得也下不去，神色十分尴尬。
　　“下去，坐下一辆！”监票员奋力一推，将那人连同后面的人一起推下车去。然后车门迅速的关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车门。
　　“你不要命啦，下去！”监票员大怒。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把那只大手摁出了车外。
　　车门总算关上了。外面一片愤怒的骂声和无可奈何的唏嘘声。有个大胖子甚至把车门擂得砰砰的响。
　　公共汽车艰难的爬动，嘴里喘着粗气。
　　高度紧张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人们用感叹来庆祝自己的胜利，心脏还在蹦蹦跳动。
　　“看来，计划生育的国策是多么正确啊！不然，怎么得了？”一位女的说。声音虽酸酸的却非常动情。很多人大笑起来。她大概对对国策领悟颇深吧，触景生情，倒说了一句实在而又幽默的话。资源有限，实在承载不了那么多人。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瞧瞧说话的人，但我发觉自己已被牢牢的嵌在了座位上，根本就没有扭头转身的可能。我只得遗憾的放弃。
　　这时，公共汽车猛地被什么东西一闪，重重地抽了一下，许多人立足不稳。一股力量过来，压在我的肩上。车厢里一阵骚动。我用力掀开压在我身上的力，心里觉得不快。
　　“对不起，小伙子，实在太挤了！”
　　我挣扎着偏过头，才发觉我的身旁站着一位老太太，刚才我身上的力，就是她施加的。此时，她被身后的人逼着，大有再次向我压来之势。
　　这阵势，我知道责怪是欠妥的，大家将就将就吧。
　　然而，我的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这老太太，什么地方不可以站，偏偏站在我的旁边呢？她大概是被人们裹挟着上的车吧，偌大的年纪，委实不易的。让她坐吧，反正我有的是力气，折腾一下无所谓的，但是，其他的人为什么不让呢？我让了她，其他人会怎样看我？我也找不出自己非让不可的理由。于是，刚刚升起的一点崇高思想开始下沉。况且，这世道，耳闻目睹的一些事，都在教人明白一个道理：最好不要做好人。
　　想到这里，心里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夕阳在山那边微笑，紧张的考试结束了，为了轻松一下，我决定去河滨公园玩玩。我一路哼着歌，连蹦带跳。突然，我发现地上有一个黑色的钱包。我顿了一下，弯腰捡起来，并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注意我。老人们正在那里跳舞、练剑、唱歌。
　　“谁的包掉了？”我大喊。
　　有人向我张望。
　　不一会，一个中年男人向我奔来，见我手里拿着包，便一把抓住我胸前的衣服：
　　“小私儿，敢偷我的包？”
　　“我……”
　　要不是几位练剑的老太太过来为我作证，我可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当时气得真想揍他一顿。
　　汽车似乎不堪重负，再次闪了一下。人挤人，又一片哗然。每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劲，死活要保住自己的立足之地，若有可能，还会毫不犹豫地吃掉别人的地盘，归入自己脚下，这样，弱小者，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一阵动荡之后，局势再次稳定下来，但那可怜的老太太，却成了这稳定局势的牺牲品。她已完全直不起腰，全身的重量几乎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嘴里进气少出气多。我只好硬顶着，帮助她抵挡着后面的千军万马。
　　但我心里虚极了，不敢仰头看她的脸。我知道，假若我们的目光相遇，那我就完了，我不忍心看到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此时的狼狈相。我几次动心思把位置让给她，但心里立马又有东西阻止我，使我不能立刻采取行动。比如，倘若我让她，她不坐怎么办？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再比如，在这个做好事有可能会被误解的今天，如我那次捡钱包一样，如我那样做了，人们会用怎样嘲笑的眼光看我？我不愿意人们把我当憨包打整。我的同学方正就是一个十足的憨包。认识他的人莫不这样认为。也就是说，要是他在这里坐着，肯定会把位子让给老太太的。可惜他不再这里。
　　我再三的犹豫着，最后，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心一横：管他的，让吧！
　　“老人家，您坐！”
　　咦，我的声音，怎么变了调？那绝对不是我的声音。我明白我确实还没有说过什么。我还在座位上坐得好好的。
　　正疑惑时，我的旁边陡然有了一种空旷的感觉，旋即又被抵得满实满在的。
　　“你真好哇!”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已不在我的旁边了。
　　“别这样说，老人家，应该的！”
　　这次我完全清楚了，这是一个沉稳而又真诚的男人声音。
　　“你站在我面前，我哪里坐得安稳？我也有一位老母，年纪和您差不多，每次出门，我总不放心。我们都有老人，我们都要老的。”那声音继续着。
　　车里出奇的静。几秒钟前，还是你推我攘、互相抱怨、甚至恶言恶语相向的车里，出奇地静。
　　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疑心那人是专说给我听的。我似乎觉得车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起，变成一束可以照见人灵魂的强光，直刺我的心。我恨不得从什么地方溜下车去。唉，要是果断一点，何至于这样？
　　“像你这样的好心人少了！”良久，老太太又说。
　　我的心被剜割着，眼里发热，鼻子发酸。
　　我想起我的奶奶。一年前，她死了。患的是不治之症。医生说，回去吧，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弄点什么。但车是那样少、那样的堵，又是那样的挤，几趟车都没能搭上；好不容易才上了车，也塞得满满的，又没有人让座，就勉强站在门口，一路挤着。一下车，她就瘫在地上，不久就断气了。我想，要是当时有人帮上一把，让让座，让我那即将灯残油尽的奶奶歇歇，那么，我那慈祥的奶奶，或许还可以坚持到家，了却一些最后的心愿。奶奶经常教育我，要做一个有善心的人，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即使忘了祖宗也不要忘记这一点。她临终前还说：千万不要怪别人，大家都是花钱坐车的，人家凭什么非得要让你坐？
　　啊，奶奶！
　　“喂，到站了。”有人碰碰我。
　　拥挤的车里慢慢松动，人们纷纷下车；车外，又有许多人潮水一样朝车门涌来。
　　那头白发，也慢慢的消失在人流中。
　　是的，终点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