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一个山村张家坝小学共有四位老师。张老师毛笔字好，钱老师算盘打得精，孔老师三字经背得熟，乡邻全都心里有数。但轮到自己的娃儿上学，大家都往黄老师班上送。虽然黄老师经常体罚学生，但乡亲们却很满意。
　　乡下娃儿野蛮。尿憋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家伙抵到土墙教室的地脚石就冲。六月天上学，肩上搭起个衫衫，光起个胴胴，手里提着一串泥鳅小鱼，上课铃催几遍了，才冲到教室门口喊“报告”。大冷天一到，从来就吝啬洗脸洗脚，整得耳根后、颈项上、螺丝骨的泥垢一样厚。每期新生入学，都会遇到几个这样的学生，其他几位老师多是和风细雨、细雨润物，但总是润物无声，成效甚微。黄老师不同，一遇到这样的娃儿，就拿出柳条教鞭，让娃儿摊开手掌，自己说打左手打右手、打几下。这一打，就相当于一顿“进门杀”，被打的娃儿要么哭着吵着不再上学，要么从此守规顺矩，野性大收。
　　乡下人，识字不多，但“黄荆条子出好人”的真理还是晓得的。所以那哭着吵着的，终归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被家长一手揪着衣领，一手扬着书包，生拉活扯送回到黄老师班上。除开和黄老师照了面，否则家长和学生都不叫“黄老师”的，叫“黄刮胡子”。“黄刮胡子”是张家坝对剃头匠的称呼。剃头匠嘛，再难的头都得剃，再难剃都剃得下来。大家认为这给老黄起了“黄刮胡子”绰号最恰当。谁为黄老师封得出这个雅号，可称半个文学家了。
　　阿权被送到黄老师班上的时候，刚六岁。那时家认为这“抢班”读书好，就冲着黄老师教一册班去的。他第一天被大人押着瑟瑟抖抖往学校走，邻居阿财也被他奶奶押着上学。他奶奶说：
　　“黄刮胡子书教得好，有‘’押招’。”
　　那天她从学校过，亲见黄刮胡子在打人。那个学生站在黑板边，黄刮胡子一脚踹去，没踹到，脚上的鞋子“呼”的一声从讲台踹出了教室，全班没一个人敢笑，没挨到踹的学生还乖乖给黄刮胡子把鞋子从操场捡回去，恭恭敬敬地说：
　　“麻烦老师再踹一遍。”
　　因早就受了这些学前教育，黄老师总让阿权感到不露自威，威严壮观。其时他已五十多岁，身材矮小，写黑板最上一排的时候总是把脚踮起，擦最上一排的时候还要跳一跳。阿权读了大半年，一次也没见黄老师踹人，倒是见他用粉笔拽人，枪法特准。谁打瞌睡了，谁在课桌下耍扑克了，谁在数课间赢来的柿核了，黄老师洞若观火，掰截粉笔头，手一扬，粉笔头听话地划着弧线，越过许多排，准确地命中那个的额头。许是功多艺熟，黄老师极少失手。万一失手，就边讲着课边走过去，一手按住那个的头，一手用粉笔在他额头画上一个白点。这时，总让阿权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家：
　　“怕与隔壁的雏鸡混淆，大人在自家雏鸡额上做记号的情景。”
　　黄老师还有一手“必杀技”，可一招制敌。男生不听话的，派去跟女生坐。男生女生坐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拿直尺认认真真量出课桌长度，横中划出楚河汉界，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倒拐子掠过对方领空，也会遭到迎头痛击。阿财跟白芝坐的时候，大家天天喊：
　　“白芝是你媳妇。”
　　并且越是当着他家长的面喊得越凶，弄得阿财痛苦得脸红筋胀，生不如死。喊的回数多了，字数也简省了，见到阿财干脆直呼：
　　“白芝！”
　　有回黄老师上课喊：“白芝”。结果“刷刷”一下站起来一男一女两个。
　　有道是黄鼠狼不偷鸡，浪费一张皮。黄刮胡子不剃癞痢头，甚至让同学们若有所失。终于有一回，黄老师处理他两个学生的纠纷，让大家开了眼界，一唱三叹。
　　大概是一年的中秋，突然冲进来一个中年妇人，跪在地上抱着黄老师的腿一阵号啕。
　　“老师啊，我被不孝儿子打得苦啊！”
　　随着她一阵阵前仰后合，黄老师的腿和身子也被她扳得有节奏地晃。这个妇人是黄老师30年前的学生，她的儿子雷黑子，也是黄老师的学生，他母亲相当于他的学姐。雷黑子忤逆不孝，常打黄老师这位30年前的学生。黄老师听她哭完，捡起课上没收的几根跳绳，跑到雷家里，反剪起雷黑子双手把他捆在了大榆树上。黄老师从猪圈屋拿起一根吆猪的竹鞭，交给雷黑子的妈。
　　“你想打几下就打几下。”
　　雷黑子的妈当真拿起竹鞭，一边流泪一边抽起雷黑子来。抽了一阵，黄老师问：
　　“打够没得？”
　　她妈说：
　　“打够了。”
　　黄老师便解了跳绳。雷黑子一屁股塌在地上，痛哭流涕：
　　“老师教得对，我从此不再打妈了。”
　　黄老师如今年届八旬。两只从前能够精确发射粉笔头的手总是抖个不停。前不久是黄老师生日，城里的二十多个学兄邀约着接他到城里玩，黄老师深思熟虑做了回总结：
　　“跟我交情最深的、出息最大的，全是被我打过的。”
　　阿权接着说：
　　“老师，我没挨过您的打。”
　　他说：
　　“我教了几十年书，打几十年人，只有一回踢了一个学生的脚筋，那学生直在地下双脚乱弹，把他吓惨了。”
　　“我发誓退休前的五年再不打人。”
　　“你正撞到这五年里来了。”他摸了摸阿权的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