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某个凛冽的冬日清晨诞生的，烹制我的是一位衣衫褴褛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浑身上下一招一式都透露着那股朴拙的乡野气。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我刚被端上饭桌，老太太便迫不及待地朝卧室柔声叫了两句“燕儿，燕儿”，言语间满是掩饰不住的宠溺与慈爱。无人应答。老太太于是蹒跚着缓缓走近门口，踮起小脚朝那门缝里望了望，而后便又轻手轻脚地转身踱回饭桌，下意识地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她顺手拿起一只大瓷碗反身将我扣在下面，同时在另一口锅里为自己盛了碗清淡的米粥，就着桌上那小半碟萝卜咸菜，咂巴着嘴徐徐喝了起来。
　　
　　正是在那漆黑的密闭空间里，在我们不约而同召开的集体大会上，黄瓜先生与西红柿小姐一五一十转达了我完整确切的诞生过程。这日天刚麻麻亮，老太太便跛着双小脚一扭一拐地踱进菜市场，操口浓重的外地方言和那些菜贩子们絮絮地砍起了价。由于交流不畅，她总要梗着脖子将那些说过的话颠三倒四地重复多次，一双手亦不时急促地在空中上下挥舞着。颇费了一番周折后，菜价终归被其恶狠狠砍掉两毛，付钱时她又以黄瓜太老少给了人家五毛。卖菜的中年男人未免有些不满，一面将称好的蔬菜递交给她，一面嘴里小声嘀咕些什么。老太太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喜滋滋一把将菜放进篮子里，又跛着那双小脚歪歪扭扭地上路了，你看她脸上洋溢开来的那股子神气劲儿，像是转眼年轻了许多。
　　
　　一出市场大门儿，兴致勃勃的老太太顿感腹部不适，不，怕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一连好几天了吧，每日总要不期然地方便那么几次，此前她总有心理准备来着，今儿个是怎么了？满面愁容地四下里一望，幸好马路对过有一家带公厕的小商铺，她识不得那些个繁复的字符标识，是那进进出出的人群引起了自己的注意。仓皇穿过马路，就在她即将走进公厕的当口竟被一个女人拦下了。那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烫着头凌乱的黄色小波浪，两道浓眉涂得相当醒目，正一面技巧娴熟地将瓜子皮儿吐得上下翻飞，一面摊开肥硕的手掌管她要钱。老太太立时懵掉了，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她才终于搞清楚自己究竟购买了些什么。咳，这活活宰割人的城市！将菜篮子交由女人看管，老太太解开棉袄上端那两枚纽扣，抖抖索索着伸手自内侧口袋摸出一紧紧包裹的手绢儿，小心取出一枚温热的五角硬币放于柜台上，重新整好衣装后便转身匆匆进了公厕。身后那瓜子儿女人冷笑着白了她一眼：呵，没管你要“看篮费”就不错了，区区五毛钱还嫌花的冤？
　　
　　定是怕汤做迟了吧，你看现今太阳都露出了它暖融融的一张脸，那适才淡薄的晨雾转瞬消散殆尽，老太太走出公厕挎上篮子便朝一侧的公交站牌赶去。几乎所有的公交都自家门前经过，她几乎不消等待亦不需思量，随意登上一辆，在其第三次停止的当口下车便是。然而彼时正值上班高峰期，拥挤异常的公车里，一时之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所幸一位靠窗而坐的小伙子给她让了座，她立即一叠声地说了好几个谢谢，同时垂首自篮中取出一枚熟透的西红柿递了过去，那小伙子一面推辞一面禁不住羞红了脸颊。她亦有些讪讪地缩回了手，下意识地瞧了瞧对方西装革履的豪华派头，内心便深感惭怍不再做声了。随着那道迅疾的刹车声三站路的车程眨眼便到了，老太太立起身时，一个没站稳又倒在一旁的小伙子身上，他连忙微笑着做了个不当紧的手势，此时老太太内心涌起的便不再是简单的惭怍，而是近乎尊崇的感激了。然而目下的事情容不得她来表达这感激，她只努力弯了弯嘴角便不得已地下了站。公车开走后，仍旧有些羞赧地，她立在路边来回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身素朴褴褛的衣服，然而，就在此时她禁不住在内心叫了一声，只见那棉袄左上方生生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像是一张空洞的大嘴正无力地呐喊着什么。这身本就褴褛的衣服现今算是真正褴褛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早已不翼而飞的手绢儿，望着前方的家门，无声地抹了两把浑浊的泪。
　　
　　黄瓜先生与西红柿小姐的转达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因为此时那只大瓷碗被匆匆移了去，光明重新来临。此刻坐在饭桌旁的除了那笑容可掬的老太太，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神情慵懒的年轻女子，衣着鲜艳装束考究，笨拙地挺着个大肚子，只见她试探性地小心翼翼着摸了下盛放我的那只碗，一瞬间如同被电到那般又匆匆缩回了手。老太太不禁皱了皱眉，伸出自己那双干瘪的手也上前摸了摸，随即舒心慈爱地笑了：“燕儿，不算凉呢。”“不凉，不凉，等你老王家断子绝孙你就舒坦了！”女子哼了一声，气咻咻地咬牙切齿道。老太太由不得有些讪讪的，但她依然笑意盈盈地端起碗来，一面温和地向女子劝慰道：“别急，别急，燕儿，妈给你温温，妈这就给你温。”女子冷笑了一声，目光中满是不屑。
　　
　　这是我一天当中第二次下锅了，老太太的厨艺如何自不必说，和油盐酱醋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她早已是名副其实的行家里手，只是未挂牌罢了。然而，对于城里那性情古怪的煤气灶，她却总觉得棘手，那火苗子不知沾染了什么习气，时而温吞吞蓝盈盈得几乎找不见光亮，时而却又异常迅猛地冲出炉灶像是要把整口锅都给吞了去。它的前世怕不是家中那头耕地的犟毛驴儿吧？每顿饭，老太太几乎都要斟酌半日才能将那火势控制平稳，有时一着不慎手被火苗烧到亦是常有的事儿，于她来说这倒算不得什么，伸进嘴里象征性哈口气也就完了，关键是家中还有一大一小两口肚子需要自己按时填满呢！说也怪了，往常别说在自家村子就连三里五里外的异乡她都是那响当当的“利落人”，屋里屋外都被她一双手收拾得整整齐齐亮亮敞敞，什么窘境、尴尬、不堪，那向来是和她八竿子打也打不着的东西，如今自己这是怎么了？咳，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城市哟！思量间，炙热的火苗子像是瞬间穿透了我的心，令我禁不住咕咕噜噜地乐开了花。眉头紧蹙的老太太亦瞬时展露出笑颜，一把关掉煤气，小心翼翼地重新将我盛进了那口碗里。
　　
　　原想这次那位名叫“燕儿”的女子定会满意了，然而她试探性地将嘴巴触在碗沿儿上刚抿了一小口便立即吐到了地板上，像是闻到什么秽物那般一只手在鼻子附近来回扇动着：“这到底是放了几天的汤？怎么馊味儿那么重？看来，你果真想要你老王家断子绝孙！”此前老太太极力压抑的委屈再也兜不住了，她那一张脸顿时苍白如纸，张口结舌地申辩着：“没，没，今儿早上才——”女子撇了撇嘴，立时横眉怒眼道：“还敢狡辩？还敢狡辩？”
　　
　　就在此时，随着一道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一位挎着手提包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起来甚是无精打采。
　　
　　“宝贝燕儿，今天咱妈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是红烧肉还是小龙虾啊？”男子一把将手提包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随即感叹道，“唉，这夜班上起来是真遭罪！”
　　
　　“刚子啊，这下你可猜错了，谁像你一样抠门儿啊，咱妈给我买了一大碗燕窝。”女子斜睨着一双眼瞟了瞟一旁的老太太，端起碗里渐渐冷却的我柔声说道，“亲爱的，不信你尝尝。”
　　
　　“少贫！”男子嬉笑着走过来，下意识地刮了下她的鼻头，同时接过那碗往里一瞧，顿时傻了眼，“妈，怎么又是蛋花汤，咱能不能换点儿别的？我昨天刚给你的那一百多块呢？”
　　
　　“我……我在公车上被……被偷了。”触动心事后的老太太一张脸顿时毫无血色，整个儿身子亦跟着抖抖索索起来。　　
　　“妈，大老远把你从家里带来是让你帮忙的，不是让你给我惹事儿的！”言语间，那男子举起手中的碗恶狠狠摔在了地板上。　
　　那一瞬，我的心顿时碎成一片。
　　
　　2009.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