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还知道那是不是初恋，纯真、害羞、浪漫，像生活在梦幻里一样……
　　
　　那时我大约18岁吧，在鉴江河边的一间学校读书。每天上完课后，我不是吹笛子、练书法，就是到鉴江河里去游泳，或者看从凤凰树下三五成群走过的女同学，我的目光往往是落在她们旁边池塘去的，因为水里的景致似乎比上面的有趣多了，当听到她们唱《万水千山总是情》，我便会莫名其妙地引项高叫，模仿一头北方来的绝地苍狼，引得经过的群众说：“这个学生要入秋林了。”秋林是当地一所神经病院。我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感到好玩而已，但可从来不知道女孩子的事情。到了周末，要是学校不放电影，我就会到街上闲逛，然后溜进新华书店，漫无边际地翻书，到最后必然是一本也不买的，偶尔看到那年月大行其道的《电影画报》，上面的女人模七竖八，五彩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她们与我的生活相去甚远，自然一点也不相干，然而在深更夜静之时、在闲散无聊之时，却曾经使我忽然间耳热心跳，脑子里闪过特有的想象，嘘！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无意之中走进运动场旁边的琴室。贝多芬、莫扎特他们又不是我的好朋友，我对他们陌生得像外星人，这十多年我像一株植物节节长高，音乐细胞却一直忘记在身上生长似的，到这音符乱飞的地方来，顶没意思的！我出了琴室，才知道下雨了，雨点像一个个音符在灯光下跳跃，刚才我还以为这雨声是从琴里飘出来的呢，站在走廊下，又感到是雨声流入了琴音，刚巧，一抹浅红这时跳进我的我的眼里，看真切了，原来是围栏上放着几盆花，一朵粉红色的花开了，高高地站在枝头上。花瓣沾上了雨点，在音乐的衬托下，竟然分外妖艳起来，我一时看得入了迷，等到转过身来，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长着小酒窝的姑娘，她在笑，像那朵雨水清洗过的花那样微笑。我好象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我向她不自然的笑了一笑，想和她话，可是声调却是颤颤的，我问：“你是哪个班的？”
　　
　　“小酒窝”低着头，捏着衣角，头发掩着她的半边脸。我听到了一阵吃吃的笑声，这笑声，好熟悉的！我以为她没听到我的话，抬高声音问：“你是哪个班的？”
　　
　　“我是哪个班的？你说！”“小酒窝”把头向后一仰，头上的黑发随着她的双肩跳开。我立刻惊叹不已，尤其使我惊讶的是她美丽的面容与围栏上的花朵有几分相似，却比那花朵好看多了，她，不正是班里的夏日莲么？！
　　
　　“你去不去课室？”她问。
　　
　　我本想到图书馆去，课室不是我想去的，但不知怎么的，到头来却与她一起走了。夏日莲把手里的伞撑开以后，给我送了过来。我们走过了运动场，十多米，课室便在面前了，其实这时雨已经小了，我快跑几步便到课室，但我双腿挣扎不让自己跑，心里多么愿意头上有一把这样温情的伞啊！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们的手碰着了，一下、两下、三下----就这三下，竟使我终身难忘，在之后的一个星期中，我的回忆一直不愿离开它，每天都生活在一个梦境般的世界里，到处琴声、雨声和她的小酒窝。我总是对着一棵树喜气洋洋地讲话，在我心里这已经不是树，是夏日莲，而树也就是夏日莲呢，每当我说完，她总会嫣然一笑，出现一个迷人的小酒窝。
　　
　　从此之后，每次进课室，从她面前经过时，我都忍不住用斜眼去看。这几步的距离，太短了，虽然我想走得快捷点，但每次都是缓慢的，只要你抬头往我的眼前看上一眼，立刻就可以明白了缘故：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女孩子，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对明亮的眼睛，一双挑起的黑色柳眉，两片樱唇含着天真无邪的微笑，系在发间的红蓝发带与长长的发辫相映成趣，一只蝴蝶结在发上翩跹欲飞……这女孩子就是夏日莲，就坐在我前两排的座位。我就像着了魔似的，不由全身心地去欣赏着一幅诱人的图画，向我展示这个难忘画面的，是她难以言喻的美丽的脸，连同如此黑、如此深的眼睛……這是在梦里？是童话里？这次我看到她弯腰拾地上的一支铅笔，头正徐徐地抬起来，露出了前額，眉毛，眼睛----她用眼睛瞥了我一下，仅这短暂的一瞥，我感觉到了力量的存在。我仿佛僵住了，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看到夏日莲抬起一只手的一个手指，凑到嘴唇边，另一只手轻轻地向我摇了，轻轻地噓了一下，我看到大家站了起来，便知道老师从我的背后走上了讲台。我急忙弯腰，像只小老鼠地样窜回座位，但立刻听到了轰隆一声，我看到旁边的桌子倒了下去，直到我感到额上钻心的一阵痛，才知道自己的额角碰到了桌子角上。
　　
　　又到了星期六，学校里放电影。我坐在伴伙的旁边，心不在焉地望着人声嘈杂的人群。我突然对同伴说：“我头有些痛，想回宿舍休息一下。”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早已跑开了，因为我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一直没看到夏日莲出现。在进课室之前，我踌躇了一会儿，脚伸出几次又缩了回来。我预感到夏日莲在课室里，很想跟她说些什么话，可是又想不出来。课室外有棵凤凰树，我便我走到那里，嘴里不停地预习将对她说的话。一会，我步入课室，可课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是灯亮着。
　　
　　电影开始放了。我哪有心思去看它，为了能和夏日莲说说话，我马不停蹄地到池塘旁边，身边疏疏落落地耸立着荔枝、龙眼和柚伽利树，深深浅浅的绿叶闪烁着乳白的、带有凉意的光点。从女生宿舍出来的人，我一眼就会见得到，倘若夏日莲出来，我会上前与她说话，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走上一段路，从女生宿舍通向任何地方的一段路。想到此，我心里莫名紧张，深感不安。
　　
　　远处吹来阵阵凉意，我好容易熬过了一阵令人难受的闷热，看着美丽的池水在月光里十分任性地袒露着它那微漾的胸脯，天空、树木、来往的路人，无一不坠落到它那深蓝色的深渊里去。我望着池水竟怔怔地出了神，想不到池塘的月色竟然这样新鲜、奇妙，竟然忘记了一直盯着的女生宿舍路口，忽然听到一阵似乎是熟悉的脚步声音，我不禁悚然一惊，转头一望，瞟见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已出了宿舍门口，把她的背影留给我。这不是我期待已久的人么？
　　
　　我快步走了过去，走到她的旁边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想好的话已经从我嘴边溜了出来：“喂这么巧，你到哪儿？”当我仔细看时，竟是班里另一个女同学，我大吃一惊，没等她回答，就撒腿跑了几步，想想不行，又停下脚步等到她，然后一起走，将错就错，陪她去看电影。我刚想说什么，突然从凤凰池塘那边传來手摇风琴演奏《梁祝》，琴声幽怨委婉，如泣如诉，在凝滯的空气里震荡，刺人耳鼓。那个女同学甜甜一笑，仰头说：“这音乐很好听，你喜欢吗？”
　　
　　我在这一段的音乐里打了个冷顫，但却点点说：“喜欢！”其实我的心里最害怕听的就是这一首曲，因为曲里所描绘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是一个悲剧。
　　
　　那女同学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于是用很远都可听得到的声音跟着琴音哼起乐曲，似乎要把梁祝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我真想跑到池塘那边去，把拉风琴的人推进池塘去。
　　
　　看完电影，我还不知道演的是什么。散场时，我心里总算恢复了平静，于是又鼓起勇气，重新到池塘边去。可是在半路上，却遇到了夏日莲。我尽力压抑着激动之心，一步一步迎着她走过去，并像电影演员那样装出微笑，差不多碰上了，我才惊诧地想说什么，但没等我开口她就却先说了对我说：“你怎么从树荫里出来的？吓了我一跳。”说完便嘻嘻地笑了，笑出一嘴糯米小牙。
　　
　　我像电影中的人物那样，想装作若无其事的，但我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我我早在这儿了，你、你、你都不看我。”
　　
　　夏日莲又笑了，这时我才看清楚她那双眼睛也像在笑的，她问：“你看电影了？”
　　
　　我点点头，忍不住直直地看着她。她站得很近，她的眼睛抬起来看着我，又很快地低下去。与她并肩而行，我一下子找到了感觉，感到我们是同在一个独木小舟里，沿着古老悠远的浪漫牧歌缓缓地漂流，一切都是愉快而親切的----然而不，我正准备说什么，有个女同学喊道：
　　
　　“夏日莲，有人找你！“
　　
　　夏日莲转过身，匆匆走了。
　　
　　想象中的那首牧歌嘎然而止，好象是小提琴上的哪一根崩地断了。我站在路上，看着夏日莲在路的转弯处站着了，原来有人在那儿等她，等她的人就站在池塘边，也就是我曾经站定的地方，那是个女孩子，但等那女孩子转过身来，才看得清是个男的，是班里叫马车的。
　　
　　以后那几天真使我难熬，心里充满着一种浪漫和痛苦的感觉。每天上下课后我从夏日莲面前经过，装作看窗里的凤凰而偷偷看夏日莲。我还从未有过热恋的感觉，在电影中小伙子和女孩子的交往是那么简单，而在我的生活里却是这样复杂。
　　
　　不久以后的一天，学校召开运动会。我的个子虽然没有特别高，但却是长跑的运动员。我在跑道上与其它选手拼命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是夏日莲站在跑道旁边，跳跃道向我叫喊：“加油！加油！”看到她那么焦急和提心吊胆的样子，你便会知道我的速度不如人意，落在别人的后面，而旁边的两个男同学倒乐了，戏谑地应和夏日莲的叫声：“加盐！加盐！”也有叫：“加菜！加菜！”我听到奇妙而模糊的声响错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像旋风似地急急向我扑过来，但除了夏日莲的叫声，没有一声喊叫我听得分明的，旁边的人头、鲜花、挥动的手臂和帽子，挤成一堆堆的，碰碰撞撞地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能看得清楚的，只有夏日莲！看到夏日莲，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得到它碰击肋骨的声音，就像打鼓一样嘭嘭直响，我已精疲力尽了，就要倒地不起了，但我咬咬牙，拼命去追赶前面的那个人……我使劲地、没命地跑着，跑得快透不过气来了，终于超越了前面那个人。我听到喝彩响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模糊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砸在我的身上，随后听到卜通的一声，我听到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很响。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是我后面的选手慌不择路，和我碰在一起，跌到一块。
　　
　　很快，我被扶到了运动场旁边，这是我们班运动员休息点，我躺在凤凰树荫里，学校医务室的医生对我进行检查，在摔伤的关节上贴了“505跌打镇痛膏”，建议我“小心自己的感覺”，但是我非常快乐，跟过节似的，一点痛苦也没有，因为夏日莲就在我的身边，你看呀，她拿来一壶水，壶四周摆着杯子，杯子旁边还放了一束花，一定是她特意为今天采摘的，会不会为我采摘的？我这样想了一下，不由心花怒放起来，轻轻地吹起了口哨。夏日莲拿了一个杯子，把水倒进去，去漏出來了不少，她再倒进去，又漏出了一些，因为她的眼睛看着我，不，看着我受伤的手是否还渗出血水来。她把水倒满了，先轻轻地吹气，接着用温柔的语气告诉我：“你真了不起，跑得很快，我没见到人跑得这么快的！”
　　
　　我全然忘记了伤痛，挣扎着坐了起来，目光停在不由停留夏日莲的脸上，但立刻又滑开了，口哨也在不知觉中停了下来，因为她在这瞬间给我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她戴着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帽子的前檐低低地压下來，几乎遮挡了脸上的阳光，帽檐的影子恰好遮到嘴唇的上方，那兩片嘴唇閃耀着紅光，那樣地純洁和溫柔，宛如盛开玫瑰的花瓣，那洁白的糯米小牙不时露出来雪，与儿童一样天真烂漫，纯真无邪。
　　
　　夏日莲最后把那杯水交給我，她又继续倒开水，给第二个，接著第三个……我不时用眼睛去看她，心里感到异乎寻常的欢乐，一种幸福。我多么愿意望远这样坐在夏日莲的身边，享受这妙不可言的时光，这种内心的甜蜜、难以捉模的感受，怎不叫人心里如痴如醉啊！
　　
　　过了两天，是星期天的傍晚，夕红满天。我在校道上徘徊，我一直走到尽头，我心里思念着夏日莲，多么渴望在校园里出奇不意地碰上她，我又折了回来，向课室走去，可是还没有走到课室旁边，旁边一扇窗子忽然砰地一下打开了，在窗框里显现出一个身影。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他立即向窗户扑过去，是夏日莲！我刚到窗子，却没人，一会，听到旋风一样的脚步出来，夏日莲跑到了我的面前。她望着我受伤的手，问：“好了些吗？”
　　
　　我点点头，刚想说什么，事情就在发生了。突然，夏日莲用双手抓住我的肩，用胸脯护住了我的头部，往旁边一推，我的后面，是一棵凤凰树，它让我没跌到地上，而这个时候，喧哗声、呼啸声从她的后面轰鸣而过，连空气也被卷成一团，几乎同时嘭的一声，脚下的土地仿佛震动了一下，旁边宿舍的窗玻璃碎裂，飞得很远。
　　
　　很快，一切归于平静。即将逝去的白昼泛着迷人、灿烂的绯红霞光。我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头顶上竟是如此美妙、惊慌、激动的一张脸庞，如此巨大、惶恐、华美的一双眼睛—他看见的竟是如此美丽的少女，于是他的心屏息不跳了，他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垂到他胸际的鬈发上，明知顾问：“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
　　
　　夏日莲说：“是足球。”
　　
　　不用说，是一脚劲射，旁边足球场的足球像脱缰的野马飞奔撞来。我手表上的秒针几乎都不走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不自觉在抓住她的手，我真有些不敢相信，在危急时刻，这双手刚才是那么有力地攀在我的肩上，那么轻快，那么敏捷，一点也不犹豫，我开始为她双手的纤巧和美丽而惊愕，然而她的脸部表情却局促不安，很快地把双手从我的肩头收回，当她用這手指整理散乱的头并將它托住的時候，我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這些灵活、修長的手指了。在她手指的轻抚下，夕阳的光辉映照着她乌黑的头发，映照着她羞涩的笑容，而她笑容的羞涩，则更比这光辉明亮，耀眼，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我一动也不动，静静地沉浸在落霞满天的这一刻。
　　
　　从此以后的傍晚时刻，我常站在这足球出没的地方。傍晚时分是一天的重要时刻，三五成群的女同学穿着的裙子，优雅地走在凤凰树下，她们是校园最动人的景象：抬头挺胸膛，美丽的眼睛直视前方，清高得一尘不染。然而，我期待的目光只在女同学中寻找夏日莲的影子，多少次，我凝神望了她那秀丽纯洁的侧影，仿佛觉得像这么好看的侧影从未见到过，而在这瞬间所感受到的，也好象从未经历过。我的心里热血沸腾！
　　
　　夜幕降临，回家宿舍，萦回在我的身边始终的是一个青年姑娘美丽的倩影，时而笑容可掬，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安詳靜謐，时而天真活泼，然而每一种神态都那么令人倾倒！她的双眼，有时睁得大大的，既明朗又愉快，有如白天；有时被睫毛半掩，既深邃又高远，宛如黑夜；那双眼总是浮現在我的面前，给我的生活增添了梦幻的色彩。
　　
　　转眼到了元宵节。高州城装扮一新，街道两旁婀娜多姿的树丛垂挂着红色的灯笼。当落日最后一抹玫瑰色从屋脊上轻轻抹去，这儿早到了欣喜欲狂的时刻，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广场和街道上缓缓蠕动、叫喊、狂笑、喧闹，吵嚷汇成一片不谐调的噪音。我在人流里晕头转向，不知朝哪儿去才好，钻到一群人跟前，又钻进另一堆人群里，观看着这些遍地开花的表演，诸如唱粤曲、杂技、快板等，然而，我并不怎么乐意在街上转来转去，我倒是想到潘州公园去，看看公园树下的各种灯饰怎样与水里的倒影相映成趣。
　　
　　一看到潘州公园里的湖水，刚巧就在眼前，我找到了值得看一看的东西。我觉得挺有趣的是一个演美猴王的，拿着金箍棒在空中一连翻了十多跟跟斗；在三五步的地方，有演猪八戒背媳妇的，猪八戒一只手抓着耳朵，另一只手在……可是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衬衫袖口，回头一看，竟、竟是一个穿着乳白裙子的女孩子站在面前。我悚然一惊，心不由地怦怦直跳，这可是以前未曾有过的情形，我又惊又喜，感到空气也是颤抖的，想说什么却一直说不出来，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别怕，你别怕！”她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道。
　　
　　我怕？我怕什么？
　　
　　她浅浅一笑，又露出了那嘴我熟悉的糯米小牙，说：“这儿没我班的同学，不会有人知道的。”
　　
　　“你是说、是说…..”该死，我该说些什么呢？
　　
　　她又一笑，说：“我想去看花灯，但我不想一个人看，那些坐在路口的人好讨厌的，我怕。”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我转身便走，无意中碰到她的手指上，我感到她的手指在发颤，身子在发颤。我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手慌忙放在裙子上，她之所以摸弄裙子的褶裥，或许仅仅是为了掩饰这种颤抖。我默默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了这只娇嫩的、颤动着的手指上，轻轻地抓紧了，我自己好像也明白这样可不行，可就是不能从他那儿把手抽回来。
　　
　　过了一座半月形的小桥，便到了湖中的小岛，那儿的花灯吸引着来来往往的人。我悄悄地拉着夏日莲的手在桥上走，忽然听到“好一个漂亮的妹仔呀”的声音，我转头一望，看见旁边坐着嗑瓜子的几个人，其中一个满嘴胡须目不转睛地望着夏日莲，说：“只要能亲一口，下辈子让我变蟾蜍也愿意。”又一个说：“变成蟾蜍你就吃不了天鹅肉啦。”
　　
　　四周荡起一片哄笑声。
　　
　　我毫不迟疑，抓起一块石子，要朝那些人摔了过去。真是出人意料，就在这时候，夏日莲挣脱我的手，飞快地插进了旁边人群里，我往前一看，班主任正朝这儿过来。我把石块往湖里一扔，身子一闪，混进人群里，那些喜欢恶作剧的浪荡子弟在我背后更加起劲地哄笑了起来。
　　
　　我脚步踉跄地跑过两座半月形的小桥才停下来，然后朝那摆着花灯的摊档走去，那里聚集有不少从农村洗脚上田的商人和城里的工艺技术人员，他仔细地挑选了画有八仙过海图案的小花灯，送给夏日莲，然而这天晚上，我几乎找遍了城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没能在人群里找得到她，我不由悲哀地想：学校是不准谈恋爱的，她是不是被吓怕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蜜蜂，在河边的一个花园里玩耍，每到达一朵花，我都会留恋着不忍离去，摸着花瓣问：“你是夏日莲吗？”这儿的花我感到都不是花，是女孩子变成的，而哪一朵花是夏日莲呢？一朵牡丹花下停着一只绿毛鹦鹉，这只鹦鹉有点像人，但不知是班里的谁，他不用嘴巴说话的，而是拉扯着从鼻子里发出声音：你找不到的，只有我才知道夏日莲在哪儿。他的声音好象听得非常清晰，我忙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到有人坐在我的身边，用筷子敲着我头顶上的饭盒，是班里的马车，我坐起来，不由吃了一惊：他会不会就是我梦中的那个绿毛鹦鹉呢？
　　
　　马车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今天晚上在凤凰树下等我。他会有什么事呢？还没待我回过神来，马车吹着口哨走了，他吹的是《万水千山总是情》，这曲子在校园里很流行。
　　
　　当我一人独自坐在床上的时候，当我用双手托住脸颊的时候，我的心里又热起来，那股温暖无可遏止地流遍了全身，我感到自己是一块煤，快要燃烧起来了。他拿起一张纸，想写下很多很多的话，都是我想对夏日莲说的话，此刻我要告诉她的，那
　　
　　就是我爱她，以一颗初恋的心的全部激情地爱她！这火焰在我的心中骤然上升，竟是那么的强烈，一时使我找不出言词来形容，我想了半天，到头来还是没法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傍晚，我用手托着下巴，独自坐在凤凰树下的阴凉里想心事，过去的许多事情，未来的许多梦幻都在我的脑袋里萦绕，不经意间，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我的嘴唇，一缕喜悦之情爬上我的眉梢，而到最后，心事重重的阴云又使我的眉毛低垂下来。“要是夏日莲没那些意思呢？要是她一点意思也没有呢？那岂不是自作多情？”我喃喃地说，脸上一定带着疑惑的表情，但我的心里立刻又叫嚷了起来：“不，不会的，这不可能！”这时候，夏日莲便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她每次见到我，那双眸子闪着多么奇妙的神采！有一次我回转头去，还看到她回头来看我呢，她每次对我说的话多么好听呀！这是穿的，也特别好看的，那件乳白色的裙子多么合身，只是色彩鲜艳些才好……等有一天她和我好了，我会给她买一条粉红色的----这些事，想起来真的非常开心！我不由从怀里掏出一面集市上买来的小镜子，我突然想到要去找她了，我想对她说我心里一直想对她说的话，然而小镜子不在，丢了，我便跑到池塘边去，低头对着水面，一丝不苟地照看，低声唱起了心爱的歌谣：啊牡丹，啊牡丹，你把美丽带向人间……
　　
　　唱着这熟悉的歌声，我感到浑身血管便沸腾起来了，直到旁边有声音笑了起来：“呀，我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孤芳自尝。”
　　
　　一听声音，我便知道是马车，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马车和我到宿舍外林荫树下散步。马车突然站定了。我们就站在凤凰树下，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有件事，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我吗，我能做什么？”我的心忽上忽下地跳，
　　
　　“对，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除了来找你，我想不出任何的办法！”他抓着我的手，“你肯帮我吗？”
　　
　　我看着他期待的目光里，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马车高兴得跳起来了似的，压低嗓音说：“我有一个女朋友，你帮我把这封信给她好吗？”他随即从塞给我一封信。
　　
　　我问道：“你怎么不当面自己亲自交给她？”
　　
　　马车抓着头笑，说：“我试了几次，就、就就是不敢。”
　　
　　我的心怦怦直跳，花了好长时间，总觉得那封信上的字在跳跃，后来还是看清楚了，上面写着夏日莲的名字，千真万确的！这么说，他要我把这封信交给夏日莲？！我终于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遇上这么一个人，遇到这么一天，我感到倒霉透了，不由搓着手，嘴里不由自主地说：怎么好呢？怎么办呢？……我的脑子里始终浮现着夏日莲的影子，在那充满诗意的傍晚，那不可磨灭地印入了我记忆里的那个影子！
　　
　　我极力恢复常态，感到自己真的没法活下去了。一进宿舍的门，我就扑到床上去，蒙着被子哭了起来，我吃力地呼吸着。心里惘然：到底是怎么回事？马车怎么会不长眼睛，什么也没看出来！我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我不能把这封信交给夏日莲！
　　
　　这一夜我都无法入睡，第二天上课，我一直提不起情绪。马车因病请假了，这可救了我的命。可是他的信一直使我心情沉重，我觉得我自己再也没有勇气看夏日莲一眼了。
　　
　　马车回学校后便找我，一见面便提起那封信。我本来要告诉他我已经把信交给夏日莲了，夏日莲连看也不看便撕了，还说要告诉班主任呢。
　　
　　马车呆住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际渺茫的深处。我把手放到他的眼睛前，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心里暗暗庆幸自此打消了他对夏日莲的念头，不想他清醒过来就向女生宿舍走去，说：“不，我得找她问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我手忙脚乱起来，拉着他的手，把信拿出来，撒了一个谎，说：“我今天没看到夏日莲，还没交给她呢，”
　　
　　马车回过神来，立即和我跑到没人的地方。他捂着胸口说：“你别开我的玩笑了，你可把我吓死了。”说完他兴奋地拿起那封信，看看那封好好的还在，便又塞进我的手里，重新嘱咐我交给谁，怎么交……
　　
　　“怎么交？”
　　
　　“不要让任何人看见？”马车脸上煞有介事地露出神秘的神情，好像在说：这些奥妙你都不懂？！
　　
　　我不得不认真地点点头。
　　
　　“要是她回信了，你快些带给我，我等你的好消息了。”他重重地拍我的肩膀，然后一溜烟跑了，跑着的时候还再一次向我点头，还把手拿到头上扬。有人在足球场那儿叫他，等他参加比赛。他是班里足球队的队员。
　　
　　回到宿舍，我就倒在床上，把手枕在头下面，沉溺在无边的痛苦和烦恼之中，这种感受是无可描摹的，如果没有经受过的，任你怎么也是想象不到的。
　　
　　宿舍的门开了，露出了马车的头。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喂，别忘了我的事呀。”
　　
　　我抓着他的手，说：“你怎么不到邮局里寄给她？”
　　
　　马车脸上红了一下，还是说：“到邮电局里寄过给她，她就象没收到一样，我打听过了，她对你是最好的，你和她还是帮我这一次吧。
　　
　　我真的哭笑不得了，或许他是有意的呢，我敏感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第二天却没到课室去上课了，外面下着雨，我还是撑着雨伞出了门，到街上去，经过鉴江河的时候，我心里竟意外地一动，跑到河边，把那信封口放到水里去泡湿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出里面的信，我看得耳热心跳，上面的全是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和慷慨激昂的言詞，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个瘦削的嘴巴会说得出那么的的形容词来，我立刻想把它扔到河里去的，但我的心里又叫道：不！这样不行！天黑了下来，我还是跑到一间文具店里，用浆糊把那信封好。走在街上，惊惶不安的声音错杂在一起，叫喊、狂笑、吵嚷、谩骂、鸡嘶，袋子、干草、女人、蜜糖饼干、各式帽子，，使我感到被扔进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难以逃脱一场灭顶之灾，一辆货车断裂了，铁块叮噹，响，木板嘭啪有声地扔到地上，我晕头转向地走，转过一个街口，又拐入另一个街口，不知朝哪儿去才好，正好看到一个邮箱就出现在我的跟前，便从腋下抽出一直紧紧夹着的信，想投到里面去，但全身立刻战栗起来，心里痛苦得像刀割一样：要是夏日莲收到了这封信，我的一切梦想都会就此破碎了……天啊，我该怎么办？
　　
　　“喂，你要寄信么？”一个看样子像是邮递员的人对我说，他身穿绿色衣服，额头上长着一个大肉瘤，正打开邮箱清理里面的信件。
　　
　　把信给他？不！不行！我一句话也不说，把信夹在腋下，你挨打似的跑到河边。街上的吵闹从背后退去，已经听不清楚了，我毫不迟疑地把马车的信拿出来，依照信里的内容重新写了一封，我感到自己这样写出来的信像一棵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各种糖果和玩具，这是我脑子里想得出来的优美词语，看着这些词语，我不由笑了起来，暂时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我要把这封信交给夏日莲，便是我写的信，第一封情书！
　　
　　清晨的凉意徐徐吹拂着刚刚醒来的宿舍。我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一点也没有想要离开甜蜜的梦境的意思，在梦里，夏日莲与我在凤凰树下拉着手说话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然而过分甜蜜的事情，我的内心还是拼命拒绝的，不敢轻易让它到梦里来的，忽然之间，我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是马车的。我刚想跑开去，他已经拽着了我的手，在我耳边发出颤抖的尖音：“你快把信交给夏日莲吧，我跟她说了，我把信放在你这儿，让你交的。”
　　
　　我吓呆了，张着大嘴，眼睛瞪得鼓鼓的，像在惊恐万状之中，张开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我抓住枕头底下的东西，但立刻惊恐地扔了，这是我写给夏日莲的信呀！
　　
　　“快把我的信交给她吧。”他又说了一遍。
　　
　　不知怎么的，我已经吓得两腿不能动弹，牙齿不停地在磕碰着，差点透不过气来。我怕他看出我的阴谋诡计来，浑身汗水淋漓，精疲力尽地坐起来，我才发现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马车已经出了宿舍。我心里沉重得好难受，觉得很可耻，不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不道德的事？心里不由喊了起来：不，我不能这样做！
　　
　　整整一天，我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带着一颗沉重的心，鼓起勇气踱到女生宿舍门口，心里不停地问自己：难道真的把马车的信交给夏日莲？
　　
　　正在犹豫之际，忽然冒出温柔的说话声。我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正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你病了。”她说
　　
　　一听声音，我就知道她是夏日莲了。我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去。在这短短的一瞥，唉！怎么开口呢？我鼓起勇气，脸上热得像火烧一样，我听到自己说：“我、我我一直想给你一样东西，可、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我很不想给你，但是……”
　　
　　“但是什么……？”
　　
　　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这时候，在这万簌无声的沉寂之中，一阵风吹过来，吹落了夏日莲头上的帽子，还把她的头发吹了起来。我跟着她的那顶帽子跑了一段路，终于在池塘旁边把帽子捡到了。我叹了口气，走到夏日莲面前，把帽子还给她，然后看了她一眼，急速地从袋子里抽出那封信，这可是马车的信呀，我把那封信扔给她，转身跑回了宿舍。
　　
　　第二天上课，我一直低着头，再也没有勇气看夏日莲一眼。下了课，我的心里仍在想着夏日莲，感到鼻子痛了才知道自己一头撞到了凤凰树上。晚上，我走到马车身边，说：“事情怎么样了？”
　　
　　马车把嘴巴贴到我的耳边，说：“今天我见到她，她看我的目光不同了呢。“
　　
　　我的心怦怦直跳，问道：“她写信给你了？”
　　
　　“还没有。“他立即说道，“估计明天会有他的信的。”
　　
　　我极力掩饰着心里的痛苦，说：“如果她给你回了信，给我看看好吗？”
　　
　　“可以。”他淡淡地说道。
　　
　　过了几天，我向马车要夏日莲的回信，他却告诉我：他们的关系断了。
　　
　　还没听说他们的关系建立起来呢，怎么一下子就听到他们的关系断了？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有点疑惑地望着他。他黝黑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失望、痛苦、困惑、疲惫的神情。谁只要看他一眼，心里便豁然明白，在这颗纯真的灵魂里泛滥着一种漫无边际的感情：一张嘴巴深嵌在鼻子和尖下巴颏之间一种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跳跃不定，一双小眼睛里黯然无光，如旷野之火随风熄灭了。我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晚上，我不知觉地到达池塘旁边的树林里，在林边空地上等待了一会，然后钻进稠密的林荫之中，此刻，我很想见到夏日莲，但又怕见到她，便来回地踱步，谛听鸟儿的鸣啭，凝视着蜻蜓的飞翔，一会儿摸摸背脊，一会儿按摩膝盖，心里乱得不能再乱了。树林外面传来了脚步压过松软路面的声音，是夏日莲来了。他跳出树林，站在她的面前。我说：“你、你你……”
　　
　　夏日莲显然是吃了一惊，她生气地说：“你、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不理你了。”说完转身走了。
　　
　　果然，从此之后，夏日莲看到我都慌忙低下头去，路上碰到了，也是匆匆而过，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后来我们毕业了。
　　
　　几年以后，我见到过一次夏日莲。我是在车站遇到夏日莲的，她走到我旁边和我说话，车子的声音很响，我靠近她耳旁讲，以便使她容易听见。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我的心猛烈的跳着，她在我身旁，她的脸抬起看着我，正想说什么，可是车要开了，我才记起我要上车，就奔过去，夹在人群中上了车，所以听不到她的话。
　　
　　到现在为止，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夏日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