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慧是十里八乡最美的女人。因为好看，也因为贤惠。

那年圩子里赛山歌，十八岁的慧慧用甜润润的歌喉和美丽的身姿，夺得了山歌王后的美誉。于是，一些吃国家粮的干部职工都想打慧慧的主意，但都被慧慧拒绝。也不是慧慧不愿意嫁，而是那里面没有可心的人。还有，父母亲年纪都大了，她一个独女，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慧慧是十里八乡最幸福的女人。因为丈夫，也因为孩子。

慧慧的丈夫是个小学老师，后来当了他们学校的校长。也不是丈夫当了校长就有什么了不起，但丈夫真的是个好人。当年慧慧说结婚不离家，就和招郎上门一样，丈夫竟然同意了。要知道，被招郞上门的男人在他们这一带是很没有面子的。

慧慧的三个孩子很乖。大儿子已经读三年级了，成绩很好。老二是女儿，在读一年级，成绩也拔尖。最小的儿子四岁，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丈夫有四十多块钱工资，对自己又好，孩子健康听话，父母亲似乎也高兴得没了病痛，一家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尽管慧慧没读过书，但她很看重文化。当年看上丈夫，主要就是这个原因。儿女们个个都读书好，慧慧打心眼里高兴。她想，儿女们以后的前程是会超过丈夫的。

当然，慧慧特别看好小儿子。大家都说小儿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富大贵的相。

那天，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据说命算得很准，慧慧就动了心思，想给小儿子算算究竟是不是富贵命。

那算命先生一见慧慧的小儿子，就连忙说不得了不得了，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没等慧慧高兴多久，那算命先生话锋一转，说你这儿子虽然命里金贵，但却本命强劲，会克到自己的亲人。

慧慧心里紧张了起来，说怎么个克法？

算命先生说，你这儿子今年是个坎，不克爷就克娘。过了今年，鸿运才能当头。

慧慧心里更加不安了，忙问先生怎么个克法？

算命先生说大病大灾，双亲中可能有一个要丧命！

慧慧身上顿时从头凉到了脚。

那晚，她一夜未眠。

未眠的慧慧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如果丈夫被克了，老父老母靠谁养老？三个儿女谁来养大？唉，要是老天爷真要把他们夫妇克掉一个，那就克自己好了。

慧慧这样想了，但老天爷会按慧慧的想法去实施吗？老天爷有时是不讲道理的，要不怎么会允许命硬的小儿子克去父母中的一个呢？是的，靠天不如靠自己，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有了主意的慧慧帮父母洗干净了被子，帮孩子们洗干净了衣服，还带孩子们去圩上买了好吃的东西。回家的时候还买了好菜好酒。明天是周末，丈夫该回家了。

周末的日子，慧慧用了女儿所有的孝顺献给了父母，用了母亲无遗的关爱献给了孩子，当然也用了妻子全部的爱献给了丈夫。

周一晚上，慧慧将父母侍候着睡了，也把儿女们哄着睡了，便朝丈夫那学校拜了三拜，说一切都拜托你了。然后，便从笼子箱里翻出当年的嫁衣换上，梳了头，安静地躺在了床上，将一包老鼠药吞了进去……

慧慧的嘴角是微笑的，很安详……很安详…… 

二

常山从部队转业后被招到了县机械厂，然后做了电工。

就这，也算他家祖坟冒青烟了。因为常山老家十分偏僻贫困，每年年一过，家家都会闹饥荒，然后就是一个红薯一把菜，哄着肚皮度过难关。而常山做了工人，就有了几十块钱工资，就可以拿出一部分钱交超支款，还可以留些余钱贴补家用。所以，村里人都把常山给羡慕死了。

常山个子不高，样子还有点猥琐，但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一穿，腰上扎根牛皮带，皮带上挂着个插满工具的电工袋，还是很神气的。常山头上那个绝对正宗的草绿色军帽，更为他的形象加了分。

常山已经结婚了，老婆是邻村的漂亮姑娘珍珍。做姑娘的时候，珍珍和慧慧是村里的两朵花。当年珍珍正羡慕闺蜜慧慧找了一个教师做老公的时候，正在部队里的常山也托人上珍珍家来提亲。那时候，军人是很招人待见的，所以珍珍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珍珍嫁给常山没有亏，除了长相有点减分，但常山的一切都能使珍珍满意。常山脾气好，从不打骂珍珍。常山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没有一点不良嗜好。常山每月的工资除了留十块钱吃饭，全部都交给珍珍。常山人老实厚道孝顺，对自己的父母好，对珍珍的父母一样的好。常山爱老婆，也爱孩子，周末一到就会买了老婆喜欢穿的衣服、孩子喜欢吃的糕点回家制造家庭温馨。

珍珍三十五岁那年，却突然得了一种叫乳腺癌的重病。明明知道这种病治不好，但常山硬是把珍珍送进了医院治疗。而且，还专门请了假去医院陪珍珍。他为珍珍端茶送饭，洗脸搽身，还帮珍珍端屎倒尿。三个月后，珍珍终于挺不住了。临终前，珍珍拉着常山的手说，孩子……孩子就托付给你了，一定要让他有出息，让他幸福！

常山含着眼泪点头答应了珍珍。那时，他们的孩子才十岁。

从此，常山既做爹又做妈，将孩子托在手上含在口里，尽情地呵护着他成长。

可是，没有了母亲的孩子像没有缰绳的野马，没了羁绊，也就没了正形。他逃学打架调皮，根本就不安心学习。看来，这孩子想有什么出息，是很难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

常山是答应过珍珍要让孩子幸福的，可孩子初中都要读完了，恐怕连个毕业证都可能拿不到，怎么办啊。

从来就不着急的常山这下愁死了。

犯了愁的常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身体瘦得没了个人样。

工友吴师傅见他瘦成这样，知道他有了心事，便拿了酒和常山一起唠嗑，才知道了常山的苦衷。

吴师傅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太为这事揪心了。

常山说我答应了珍珍的啊。

吴师傅说，你孩子这种情况，看来只有等以后顶职了。

顶职？常山这时眼里有了光芒。

是啊，你孩子顶职了不就工作有保障了吗？

可……可我现在才四十五岁，等我六十岁退休，孩子都三十岁了呀。唉——常山又叹气了。

吴师傅说，如果因病提前退休或是意外伤亡，按政策也可以顶职的。

哦？意外伤亡？常山似乎若有所思，拉住吴师傅的手说了声谢谢，就匆匆走了。

常山是去派出所找战友了，他要把十五岁的儿子改成十八岁。十八岁，就够顶职的年龄了。

当晚，常山和儿子语重心长地谈了一次话，说他准备提前退休，要儿子顶职后好好工作，不能再吊儿郎当的混了。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常山在检修电路的时候触电而亡。

儿子才明白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提前退休。

儿子伤心欲绝，长跪不起。

据说，儿子顶职后兢兢业业工作，娶妻生子，生活过得很好。 

三

七十七岁的德老倌心口很痛，这儿子结了婚，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就算是你自己也过得不怎么好，也不该让老子住杂房吧？就算是自己讲了住杂房没关系，你龟儿子就真把老子赶出来了？

还有送来的这一天两餐的饭，压根就不见一丝丝荤腥，狗食也恐怕不如吧？

这时候他想起老婆了。老婆如果还在世，他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唉……

德老倌叹了口气，想起了往事。

那该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地主的帽子摘了，田也承包到个人了，他终于赶上好日子了。

他犁耙熟，农事精，肯下力，所以他的田比人家同样的田多打了几担谷。农闲的时候，他给人家打家具，砌房子，赚了些活钱。一年下来，他手上有了钱，仓上有了谷，日子就过得惬意了。

日子惬意了的他就喜欢上了上圩。他上圩基本不买东西，就是穿了件的确良中山装人模狗样地在圩上招摇。隔壁的本家二婶看出了门道，说这老单身大概是想老婆了。

于是，二婶给他介绍了个娘家的寡妇。二婶说这个寡妇命硬，克死了老公，你敢要吗？他说还不知道是谁克谁呢，我不到四十五岁就把爹娘全克死了。二婶说那你们就乌龟配王八，谁也不嫌谁了。

于是，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那天，他们请二叔和二婶过来吃了一顿粗茶淡饭，就算成亲了。

他肯做，也会做，那分得的几亩田在他手里侍弄得快成花了。女人会持家，养猪养鸡，种菜种瓜都得心应手。于是他们琴瑟相合，日子过得很滋润。

不到两个月年，那女人竟然怀上了！可惜，生孩子的时候老婆难产，送到医院的时候，老婆就奄奄一息了。医生问是要大人还是要孩子，老婆声音微弱但很坚定地说，要孩子！德老倌当时说：不，要大人!但老婆斩钉截铁地说：要孩子！

德老倌明白老婆的意思，他三代单传，她想给他留下后。

现在想来，德老倌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为了这个不孝子，他当时竟然没有再吭声。

儿子生下来后，当然成了他的宝贵疙瘩。平日里溺爱得很，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要星星绝不摘月亮，即便儿子要他身上的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割。

儿子小时候还多灾多难，祭了村头的老槐树做干爹也不管用，直到将全部家当耗在了医院里，儿子的身体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现在好了，辛辛苦苦为儿子砌了新屋，讨了老婆，竟然把自己的好日子弄没了。

其实也不全怪儿子和媳妇，谁叫他家运不好，孙子也和儿子当年一样多灾多难，还得了肝炎病呢。要知道，现在的医药费多贵啊，进一次医院，就要四五千块钱，而孙子每年起码要住两三次院。真的，他也不怨儿媳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何况砌新屋还欠着账呢。儿子他们肯定吃的和他一样，也是几天不见荤腥。要他暂时搬出来住杂房，是因为自己的卫生习惯不好，饭前便后又不洗手的，怕孙子的病传染给自己啊。

这时，德老倌的心口像刀挖样地痛了一下。德老倌知道自己可能大限快到了。以前，他心口也痛，一般是十天半月痛一次，可现在，怎么就天天痛了呢？今天，特别是今天，怎么就一个时辰不到就又痛了呢？

德老倌压根没想要去医院看看病。这么老了还到医院看病，那是有钱人干的事。他不能啊。孙子的病还没治好，砌屋的欠款还没还清，哪有钱再去看病啊。福老倌知道自己成累赘了，他想到了死。

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也不行啊。你想想，自己一死，那就要葬吧？葬一个人，没有两万块钱也是葬不下的，儿子去哪儿拿那么多钱来葬他啊。

想到这里，德老倌的心口又像刀挖了一样，很痛很痛，干涸的眼里也盈满了泪。

防不冷，一阵汽车喇叭声使德老倌打了个寒颤。颤栗后，德老倌像吃了人参一样，精神了起来。

他向儿子的新屋回望了片刻，便拄着拐杖来到了村边的马路上。

五分钟后，德老倌在一辆汽车的后轮下丧生。

警察说，由于德老倌是被后轮轧的，司机责任不大。出于人道，司机还是付了丧葬费。

德老倌肯定是死不瞑目的。也许他在想，自己怎么就没冲到前轮下面呢？那么的话，至少也得赔个十万八万的呀，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