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怎么没爹呢？”我问母亲。
　　母亲就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铁蛋的母亲叫赵桂芝，是村里妇女主任。
　　故事还得从赵桂芝的母亲来看她那天说起。那年月人们都在忙着抓革命促生产，连亲戚间的走动就很少。当母亲的哪有不想闺女的，多日不见就想她。于是就在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摸黑赶几里路来看她。当时赵桂芝在大队开会还没有回来。她的丈夫赵大孩见岳母多日不来，当女婿的总想表示一下孝心，但家里又穷得寒酸，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岳母。一时间赵大孩又惭愧又焦急，站在厨房门口搓着一双大手为做饭发愁。就在他焦急不安来回晃动身体的时候，系在腰间的一串钥匙“哗啦”的一声响，令他的思绪停住了。他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这一刻他有办法了，迈开双腿趁着天黑少人注意他就去了生产队仓库大院……
　　很晚，赵桂芝才开完会走回家来，见母亲和丈夫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忙碌，就进了厨房。一进门她愣住了：地上支着鏊子，丈夫烧着火，母亲用擀面杖往鏊子上摊着烙馍。一旁的烧箕子里放着一叠烙好的烙馍，白色的芝麻像满天的繁星散布在园形的烙馍上，很显眼。见他回来，母亲抬起热得汗津津的额头，心疼地说：“你回来了。饿了吧，烙好的烙馍你拿着先吃吧。”她脸色阴沉，没有接母亲的话，问：“哪来的芝麻？”
　　赵大孩揉着烟得淌泪的眼，嘿嘿讪笑着说：“从生产队仓库里。”
　　不料赵桂芝猛然飞起一脚，鏊子被踢翻了。他用手戳着赵大海的额头，咬牙恨地道：“好你个赵大孩，你敢偷生产队的芝麻！”
　　赵大孩急忙辩解：“就一小把。”
　　“一小把也不行。走，跟我到大队部去！”赵桂芝发着疯。
　　赵大孩一急也火了，挺直胸膛说：“赵桂芝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是为了招待恁娘！”
　　母亲一把上前拉住赵桂芝的胳膊：“桂芝，你别小题大做好不好，不就一把芝麻吗，你消消气，都怪妈。妈不该来看你。”说着老婆就流起了眼泪。
　　赵桂芝甩开母亲的手说：“妈，这不是小事。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问题严重呢。”
　　赵大海呛白：“你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屁大一点事咋碍着阶级斗争了？”
　　“好好好，赵大孩，我不怕你嘴硬，我不跟你在这理论，有理咱去大队说去。”
　　赵桂芝出门喊来了两个民兵，说，把他押到大队部去。两个民兵上前不论分说扭住赵大孩的胳膊把他押到了大队部。他喊来了大队长牛耕田、民兵连长赵玉柱，三个人低声说了一阵什么，只听赵桂芝说：“对这个案子我们要连夜突审，决不能麻痹。”
　　于是按照赵桂芝的提议，大队长牛耕田、民兵连长赵玉柱，连妇女主任赵桂芝在内三个人依次坐在桌子旁，面对着跪在地上的赵大海开始了审问。
　　大队长牛耕田问：“赵大孩，你为什么要偷生产队的芝麻？”
　　赵大孩说：“为烙烙馍招待岳母娘。”
　　“难道你就不知道那是生产队的芝麻，是公共财产？”
　　赵大孩说：“知道。”
　　“知道你为啥还偷？”
　　“为招待岳母娘。”
　　赵桂芝恼火了，站离桌边，上去朝赵大孩脸上扇了一巴掌。赵大孩顿时顺嘴淌血。她仰起脸翻眼白了一眼赵桂芝，随即又低下头去，任凭嘴角边的血迹顺着下巴往下流淌，他也不擦一下。
　　大队长牛耕田说：“你可知罪？”
　　赵大孩说：“我什么罪？”
　　牛耕说：“这还用问，你偷东西当然是盗窃罪！”
　　赵桂芝厉声说：“盗窃罪太便宜他了。现在全国人民都正在抓革命促生产，他偷的是生产队的芝麻种，这是破坏生产，破坏生产就是反对抓革命。他这应该是反革命罪。”
　　牛耕田连声说：“对对，赵大孩你这就是反革命罪。”
　　民兵连长赵玉柱站起来高喊一声：“打到反革命分子赵大孩！”走上前去照着赵大孩的屁股就是一脚：我叫你反革命!赵大孩立即被踢个嘴吃泥。
　　从此，赵大孩胸前挂着个大牌子，带着高帽子被人押着开始全公社游街批斗。
　　这事还不算完。赵桂芝为了表现自己他又跑到公社找到范书记。范书记说：“小赵呀，你大义灭亲，表现很好，值得表扬。我看你们大队长牛耕田岁数也大了，工作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回头我给他谈谈你就接替他的大队长职务吧。”
　　赵桂芝连忙立正打了个敬礼：“谢谢范书记栽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准备好的纸封递给范书记。
　　范书记问：“这是啥？”
　　赵桂芝说：“我作为一个大队干部，不能辜负上级领导对我的教育和培养。我要彻底同反革命分子赵大孩划清界限。我要跟她离婚。这是我的离婚申请书，请组织上批准。”
　　范书记夸奖道：“好好，小赵，你政治觉悟高，原则性强，是非面前不含糊，有前途。我批准你。”
　　于是赵桂芝就同赵大孩离了婚。
　　她母亲得信后活活给气死了。
　　赵桂芝一时成了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风云人物。谁干了坏事她敢揭发，谁说了落后话她敢举报，台上批斗人她敢第一个跳上去拳打脚踢。人们见了她就像见了阎王爷、招魂鬼，都噤若寒蝉。只怕自己一不留心哪句话说错被揪出来，招来杀身之祸。人们都在心里说，这女人厉害呀！
　　母亲讲完这个故事长出了一口气，说：“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给毁了。”之后就陷入长久的沉思，不说一句话。最后又猛然醒悟似地叮嘱我一句：“你出去可不要乱讲啊。赵桂芝这人咱可得罪不起。”
　　从我最初有记忆的那一天起，村头的一间破草屋里就住着一个傻子。傻子衣衫褴褛，头花蓬乱，身上脏兮兮的，瞎一只眼，又常流鼻涕，孩子们都喊他瞎流。瞎流的门口放着一个浅红色胶泥烧制的小瓦盆。常常有村里人把吃下的剩饭端出来，像喂狗一样倒在瓦盆里，瞎流饿了就端起瓦盆吃。瓦盆长年累月的没刷洗过，上面沾满了黑黑的饭巴，红色的瓦盆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了黑褐色。冬季瓦盆里冻结着一层白霜。夏季就有嗡嗡的苍蝇围着瓦盆飞，密密地趴在盆沿上咂食。偶尔有狗跑过来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刷子般在瓦盆里舔动，边舔便拿眼角警惕注视瞎流。瞎流有时候望着狗不动，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猛然兴奋地朝自己大胯上拍一巴掌，表情夸张地扬起胳膊“啊呕”一声，那狗就跳到几丈开外，站住，注视着看瞎流，久久不肯离去。因为村口是上学的必经之路，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瞎流。有时候见他斜靠在路边的一个草堆上，在阳光下翻着衣服捉虱子。有时候见他直挺挺的躺在马路中央晒太阳。因为他常常衣不遮体，下身那玩意就时不时的露着，丑陋难看。孩子们都喊：瞎流晒蛋哩！就用小土块对准他那地方砸。小土块麻雀般的飞过去，在他身上碎掉。他就爬起来撵。孩子们就扯开双腿疯了似地跑。有时候，就有土块砸到他那地方，他就双手捂着陀螺似的在地上转圈，嘴里嗷嗷直叫。孩子们就远远的站着哈哈大笑。有一次，他就抓住了红宝，黑得像铁钉一样的爪子就卡住了红宝的脖子，差一点把红宝掐死。为此孩子们都怕他，见到他都远远的躲着走。但铁蛋不怕他。他从不打铁蛋。看到铁蛋他眼里便没了凶光，只是痴痴的笑。
　　那一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走到村口的小河提上，看到铁蛋站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我喊：“铁蛋上学去——，再不去就迟到了。”
　　铁蛋把摸着鼻涕的衣袖挪开，露出一双幽怨的小眼睛，朝我瞅瞅，带着哭腔说：“我还没有吃饭呢。我妈去大队开会还没有回来，家里锁住门我进不屋去。”
　　傻子瞎流站在不远处的阳光里，望着我们得意地痴痴地笑，那笑像鬼似的挺吓人。半天，傻子朝铁蛋走过去，铁蛋站着没动。傻子就用他的脏手抚摸铁蛋的头，嘴里嘿嘿地笑着，摸来摸去，像抚摸着一个皮球。许是铁蛋今天不高兴，恼怒地瞪了傻子瞎流一眼，双手猛地向外一推，喊着：“滚——臭傻子！”
　　瞎流趔趄着，倒退几步，没有站稳倒在地上，并不恼，依旧仰望着铁蛋痴痴地笑，嘴里呜呜啦啦地说：“嘿嘿……儿子打老子哩……儿子打老子哩……”
　　铁蛋恼怒地叫喊：“我是你老子哩——！”上去朝傻子身上一阵乱踢。
　　傻子瞎流不笑了，眼里放出怯怯的光，卷曲着身子嗷嗷地叫，鼻涕流了大长。
　　这时，红宝也背着书包走过来，站在我身后大喊：“铁蛋，他骂你让他吃屎！这儿有一滩狗屎。”
　　铁蛋受了怂恿，就麻利的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棍，过来插起一根火腿一样的狗屎橛子，挑到傻子瞎流面前，往嘴上戳。大声说：“吃！”傻子开始左右躲闪着，鼻涕流在狗屎上，扯起一条线。狗屎掉在地上。铁蛋再挑起，再戳到傻子的嘴上，鼻涕再次流到狗屎上，又扯起一条线。傻子躲闪两下，忽然双手捧起沾满鼻涕的狗屎，像吃一根火腿一样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长长的脖子像个进食的公鸡伸了一下，全咽下去。
　　我们顿时惊呆了！
　　傻子的目光一动不动久久地盯住铁蛋凝视。突然，有两颗混浊的泪珠从傻子眼角边流出……傻子哭了！
　　“找死呀，你们。还不去上学！”这时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村口，对着我们大吼。
　　我拉起红宝对着铁蛋说：“铁蛋，我们先走了。”
　　铁蛋无奈地望了我们一眼说：“你们走吧。”
　　我们就扯开双腿，加着蹦子往学校跑……
　　时光的年轮飞速运转到二十一世纪，某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已经身患癌症几度昏迷的赵桂芝，忽然回光返照，挣扎着从床头坐起来，让已经成为村长的儿子铁蛋搀着她去看傻子瞎流。
　　本来几天就不能言语的赵桂芝这一刻言语竟变得十分的清晰，喊着铁蛋：“儿啊，母亲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父亲。尽管平常你多次问我，我都没有给你讲实话，今天我必须告诉你，村头那个被你们喊着瞎流的傻子就是你父亲。”
　　对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来说，突然的‘精神’我们农村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现象。我当时正在铁蛋家的院子里为她的后事忙碌着，连忙推了一辆架车过去。铁蛋就把她扶到架子车上，把她拉到村头的那个破草屋前。当铁蛋扶着她站到瞎溜面前的时候，铁蛋看见母亲那多日黯淡无光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像黑夜里一束探照灯，聚焦在傻子瞎流身上，久久不动。她身子抖动着，面部肌肉痉挛，表情激动，胳膊费力地扬起，似乎想伸手去拉傻子瞎流，嘴唇咂动着，半天，断断续续地吐出三个字“他爹……我……”肌肉松驰的老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目光迟固地定格在傻子瞎流身上，不再转动。
　　呆滞了半天的傻子瞎流，这一刻突然神志清醒，起身猛地扑倒在赵桂芝脚下，泪流满面，嘴里喃喃自语：“老婆……我不怪你……我有罪……你是对的……虽然当年你的行为有点过激……但你一辈子没有多吃多占公家一分钱……”继而仰脸对着铁蛋说，“儿啊，你现在是咱们的村长，你一定要像你母亲一样清清白白做人……不要学我，当个小小的生产队保管员，管一串钥匙就利用这点权力去占公家的便宜……”
　　2013.4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