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嘟噜河依傍着哀牢山麓，由北向南，左冲右撞，滚滚滔滔，冲开双峰对峙的东山岭和西山岭，缓缓进入云水县草海坝子。东山岭的山脚下有个村子，叫做河门寨。西山岭的山脚下也有个村子，因西山岭的山肚子里冒出一股小水桶粗的泉水，水流成溪，溪绕村子，汇入嘟噜河，所以人们给西山岭下的村子起了个名字叫溪源村。不知是哪个年代，溪源村的一户大户人家顺着地势，利用溪水的落差，修建了一座水碾房，碾房前面还栽了一棵清香树和两棵山茶树。从此，常年潺潺流淌的溪水，日夜咕嘎咕嘎转不停的碾盘，叮叮当当的银元落进大户人家的钱袋子。村里的另外两户有钱人家，也想效法，可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段，长叹一声，眼巴巴望着人家发财了。
　　解放后，水碾房归集体所有，需要碾米的时候，由溪源村生产队统一安排，统一收费。去年，村里的田地已经包产到户。这几天，村里沸沸扬扬地传闻着，生产队的一些集体资产也要处理，原则是能包则包，能卖則卖，水碾房也将迎来新主人。
　　
　　刚入秋，下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叮得让人受不了。水碾房背后的山坡上，一个背着一大捆柴火的年轻女人，慢慢地沿着崎岖山路往下移动。一只黑狗和一只花狗在她身边一前一后地奔跑着。她来到溪边，依着一个土坎放下沉重的柴捆，用手背抹了一下湿润的额头，扬起青春靓丽的脸庞，眯起明亮的大眼睛，望了望日头的高度，估量一下时辰，然后揪起紧贴前胸的上衣下摆，急速地扇动着，丰满挺秀的胸部顿觉一阵阵凉爽。接着，她走到溪边，弯腰掬水洗洗脸，又掬了两捧溪水喝了，这溪水解渴、解饿又解乏，浑身来了劲。溪边，几株水金凤绽放着一串串粉红色的花朵，混杂在水草中，随着溪水的流淌而颤动，她顺手摘了几朵水金凤花轻轻地揉搓着，往昔的一个个情景，就像从她手缝中滑落的水金凤花花瓣，一片片在溪流里漂荡着。
　　
　　二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因为难产，阿妈生下她来就断气了。阿爸是云窝山铜矿的探矿工人，他草草办完阿妈的丧事，把她送到嘟噜河东岸的河门寨小姨妈家，小姨妈是阿妈唯一的亲妹妹。阿爸把她托付给小姨妈后，就急巴巴赶回矿山上班去了。阿爸临走时，小姨妈说：“给娃娃取个名吧。”阿爸指着水沟边盛开的水金凤花说：“就叫金凤吧。”
　　
　　小姨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比金凤大五岁多，生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取名大桃。二女儿比金凤大两岁，生在桂花飘香的日子里，取名二桂。小姨妈在河门寨的女人堆里，身强力壮，像个农家汉子，犁地耙田，样样农活都在行。小姨妈很会为人处事，在寨子里颇投人缘，哪家遇到背时倒灶的事，有个三长两短，都会跟她唠嗑唠嗑，她也会给人家解劝解劝，出出主意，排忧解难。农村“四清”工作组进村三个月，组长找她谈话，要她出来当队长。她笑笑说，一个妇道人家，一不能掐，二不会算，三断不了事，祸害了大家，那才是造了一辈子的大孽，硬是推脱了。工作组只好退而求其次，另选他人。事后，小姨父可不对劲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闹别扭，犯嘀咕，说傻婆娘，有官不当，生来是个吃苦受累的穷命。小姨妈却很坦然，原来咋样还是咋样，该干嘛还是干嘛。在家里，小姨妈是一家之主，大小事情都是她拿捏分寸。小姨父有啥牢骚，也只好在肚子里捣腾罢了。
　　
　　小姨父个头矮小，身子单薄，干农活不在行，犁田，他扶不住犁，耙田，他站不稳耙。不过，在副业队里，他的竹编技术可是七村八寨人人翘大拇指的，他编竹器又快又好，会编很多花样品种。但是，那个年代只需要编织农业生产用具，以及一些农村生活必需的用具，至于那些编织精巧的竹编产品是无人问津的，不是人们不喜欢，不会审美，是条件限制呵。有一次，小姨父喝了半斤甘蔗渣酒，牢骚又发作了，他拍着干瘪的胸膛说：“凭我这双手，一天编织个三四对畚箕算个逑，可是他们人人都只编得一对半，我整哪样要编两对？干好干丑一个样，干一天，还不是每人都记十个工分？”他口中忿忿不平，而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则是醉眼朦胧了。
　　
　　俗话说只愁生不愁长，金凤和俩表姐就像春雨后的竹笋，一个劲地窜个头，模样也越长越水灵。大桃已经到县城读中学了，二桂和金凤在河门寨小学读书。娃娃都长大了，可生产队分给的粮食越来越少，小姨妈家的日子越过越紧巴了。
　　一天中午，小姨妈下田干活去了，二桂和金凤放学回家吃午饭，小姨父从锅里拿出两个红薯，给二桂和金凤每人一个，嘴里嘟嘟哝哝，“人都长大了，每个月还是只寄那么点钱，买的东西连塞牙齿缝都不够。”金凤愣了愣，她听清楚了，小姨父是嫌阿爸每个月寄来的钱一直都是十元，没有增加，金凤默默地吞咽着那个不够半饱的红薯。二桂三口两口吃完手中的红薯，起身打开灶上的锅盖一看，锅里什么也没有了。二桂转身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净光。这时，小姨父发话了：“二桂，我看看你今天上午的作业。”“作业在书包里。欸，平时都是阿妈检查我们的作业，你从来不过问，今天是咋个了，突然要看我的作业？”二桂说。小姨父没搭理二桂的话，他从二桂的书包里拿出一本作业随便翻了翻就放进去了。回到学校，上课的预备铃响了，二桂来到一年级的教室门口，把金凤叫了出来，递给金凤半截红薯说：“金凤，我阿爸在我的书包里悄悄放了一个红薯，我给你半截，你留着下课再吃。”金凤接过那半截红薯，眼里顿时噙满泪花，哽咽着说：“我……，谢谢……二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