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非典！让国人惶恐不安，谈虎色变。为了预防疫情扩散，各级行政区域分别设立检查站，严禁外来人员出入，一时各地关卡林立，昼夜盘查，检查无碍，方可放行。不巧，这年我又面临失业，所在单位被国家政策性撤销，纳入关停并转之列，这是我走出校门，参加工作以来第二次“巧遇”。辛勤工作，抛洒青春热血和汗水却毫无希望，确实背运，但在坎坷中历经磨砺，积累阅历，增长见识，有幸经历一些事认识一些人，丰富的经历留给我一笔不小的财富。也就是在这非常时期我认识了魏曲。
　　当时，我所在的单位是政府部门下属的非财政拨款事业单位，只给人事指标，收支自负盈亏，说白了真正的性质就是企业。但往往这类单位与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的领导多数来自行政主管部门，根本没有企业管理经验，但他们善于运用政策，投机取巧，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短期内单位红红火火，看似风光无限，但它违背企业运行规律，最终只是昙花一现，甚至给国家和社会造成危害，事实也确实如此。
　　2000年，单位通过从银行贷款、向职工借款等方式筹集资金，投资两百多万元，在我市贫困县青溪县开矿办厂，进行锰矿冶炼和销售，搞所谓的矿产开发式扶贫。由于急功近利和考察失误导致该项目一年后搁浅，从此再也无力经营，造成严重经济损失。2003年，单位还没缓过气又遭遇关停，被迫清产核资，处理债权债务。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早已是资不抵债。可当务之急是出让资产，归还债务，维持稳定，减少对政府的不良影响，稳定压倒一切。为此，我们可谓是冒着危险，跑了许多相关单位和企业，急于求成，然而事与愿违，多数单位领导根本不露面，个中原因不言而喻，非典时期，尽量少与外人接触，我们的机会少得可怜。不懈努力，接连失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又一次无望地回到厂区。守厂的老王告诉我，有一位魏总来过，留下一张片子，有意转让厂子，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名片，我看了看，有些心不在焉。老王说魏总很热心，管它嘞！死马当作活马医，找人家谈谈吧！
　　老张，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许时来运转了。何不再跑一趟，碰碰运气。
　　付总，你说得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们总得去抓，不抓，咋知道它是救命稻草呢?
　　晚上，和守厂的同事喝了几杯，眼前高炉锈迹斑斑，设施破败不堪，面对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死气沉沉的厂区，感到无比落寞和辛酸。教训，痛切心扉的教训。决策的失误，造成的不仅仅是损失，而是灾难和毁灭。第二天，我们乘车急匆匆赶到魏总公司（一家位于山沟里军转民企业），他却不在，临时有急事外出了。电话联系魏总，他让我留下联系电话，要么等他回来，要么先回去，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回头再联系。或许是出于礼貌婉言拒绝，我们无心理会，直接返回市里向领导汇报工作进展。
　　在家休息了几天，大家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显得束手无策，无比盲从和麻木。此时，我接到魏总的电话，他说：“老张，我是老魏，我去你们厂子，老王告诉我你们回市里了，我立马赶过来了，现在住在凤凰酒店。”
　　“魏总，你好，你好啊！我马上过来，呆会见。”我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兴奋，仿佛看到了希望。
　　急忙忙赶到酒店，当我推开大堂的门，魏总正好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堂里我们同时伸出了手，紧握在一起。彼此不认识，从来也没见过面，似乎心有灵犀，按魏总后来的说法，这叫缘分。
　　“魏总，想不到你真来了，谢谢！”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他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就叫我老曲，我叫你老张，亲切些，这非典把人都整生疏了。”
　　我把手从老曲的手掌里抽出来，有些诧异地盯了他一眼。他的手看似敦实，但握着绵软而温柔，似有吸引力，令人难以抗拒，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落入“魔掌”。我打量老曲，中等个儿，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显得结实干练。一头微微蜷曲的黑发，浓而密，皮肤黑，但不是生就的那种黑，是被紫外线照射涂抹一层黝黑。眼睛不大，但眼光深邃而笃定。“好，就这么叫。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彼此也这么称呼，那时我们并不老，可能是为了显示成熟呗。”
　　“哈哈，太巧了，我和我们董事长也是，从大学开始就一直这么称呼对方。”随即轻描淡写地补充说：“我本姓曲随母姓魏。”
　　老曲的一句补充，令我敬畏，在察言观色之中明察秋毫，不失机警和敏锐。我带他到楼上茶楼坐下，要了两杯茶，本来是为了生意走到一起的，此刻却好像是老朋友久别重逢，谁都没有提及生意的事。回忆学生时代的风华正茂，谈论事业爱情家庭的风风雨雨，过往的逸闻趣事，自己的得意忘形或出丑败坏，口无遮拦，随心所欲。我说：“读初中的时候，家里人口多贫困，几周难吃到一次肉，帮富有的同学做作业讨好别人，目的是为了挣到一口肉吃。”
　　“我读高中买不起肉，同宿舍的一个同学不吃肥肉剩在饭盒里，我抢着给他洗饭盒，趁没人注意，像做贼一样，几大口把剩下的肥肉吃了。那时我就发奋读书，梦想将来挣很多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后来，我感谢哪位同学，他在农村结婚，我送了两头猪给他。”老曲若有所思，说，“人不可自卑，但一定要自豪，为自己所作所为而自豪，自豪的人才无愧于心。”
　　我陪老曲游览市区的名胜古迹，品尝当地小吃，了解风土人情，倾其所能讲历史典故，笑话传奇，自我感觉有些卖弄，老曲赞许地说：“老张，你是一位出色的导游，透彻了解家乡历史文化，博古通今，侃侃而谈，娓娓道出一份爱，对家乡的热爱。”
　　老曲说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抽出时间查阅史料，游览古迹，追溯历史，抚今追昔是他的爱好。我自嘲是学文科的有些迂腐，老曲哈哈大笑，说他也是文科，千万不能自渐形秽，骚人墨客自古豪放不羁，李白斗酒诗百篇，周郎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过没可比性，迫于生计他早已满身铜臭。老曲突然有些黯然神伤，递给我一支烟，点燃说：“老张，晚上喝酒。”
　　“好啊!找几个朋友陪你。”
　　“大可不必，就咱俩，酒逢知己，痛快一回。”
　　“中!”我底气十足，豪爽地说。
　　老曲打心底里由衷地高兴，我用了他家乡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口头语。我们相视一笑，好感倍增。
　　晚上，在凤凰酒店，我俩推杯把盏，喝的酩酊大醉，把老曲送回房间，我已无力回家，在酒店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次日，老曲说这几天放荡形骸，吃得够味，玩得高兴，喝得豪爽，该干正事啦！我征求老曲的意见，询问他要不要见见我们主管领导。他说还不到时候，要我陪他上矿山。说走就走，老曲真是雷厉风行，连回家收拾洗漱用具也不让。我只好给付总打电话，叫他马上过来。老曲自己驾车，一辆黑色本田，车况不是很好，但他却不知疲倦，当天我们就上了山。
　　矿山所在地十分偏僻，贫穷落后，解放几十年了，乡政府还在没收地主家的四合院里办公，可想而知。晚间，老曲自己下厨，炒菜做饭，喝农家自酿的包谷酒，像回家一样随意自在，和主人喝酒聊天，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性，自然风貌。他入乡随俗，和蔼可亲，很快和老乡打成一片。夜宿农家，凉风习习，寒气袭人，老曲颇有感慨地吟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早了点，还不是避暑的好时节。
　　说来也巧，山上确有一座寺院，但无桃树。房屋虽然破败不堪，但寺院内外干干净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居于寺内，他无儿无女，半僧伴俗。相传曾从过军教过书，通易经八卦，善占扑相面，懂奇经八脉，精针灸之术，显得传奇而神秘。清晨起来不见老曲，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早饭后老曲才回来，他说在寺里用过早餐，显得神情悠闲，平淡坦然。在山上呆了几天，了解矿山情况，进行实地勘察，采集取样。中途老曲又去了寺院几次，有次他回来对我说，一个人一生拥有多少财富有一个定数，贪得无厌地攫取，生命难堪重负，灾难即至；过分奢侈浪费，耗尽财富也就耗尽了生命。在取舍中求平衡，自然而不强求。轻易间我没有深究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只是含糊其辞，开玩笑说他进入不二法门，在参禅悟道。下山的前一天，一位外出务工的村民在山西煤矿遇难，骨灰运回来，恸哭连天，悲愤如一股寒风袭击全村。村民纷纷前往悼念，老曲居然也去了，送去几百元安慰死者家属。我突然明白，这就是老曲说的舍，善良的施舍。
　　矿山回来，老曲进一步了解厂部的情况，我如实相告，没有丝毫隐瞒。老曲掌握了实情，和我交换意见，他说马上接手可能性不大，在商言利，但他会考虑我们的具体情况，不能伤害私人利益，不能亏了矿区的百姓。老曲之言，让我忐忑不安，和他交往，我至始至终坦诚相待，一开始就亮出了底牌，而今，取决权完全掌控在他手中，我要争取都显得惨白无力。老曲心里明白，他安慰我说生意不成仁义在，朋友是交定了。他会尽快把考察情况提交董事会讨论，给出明确答复。老曲言下之意是到此为止，我无话可说，悉听尊便，有些许失落。
　　第二天，老曲突然提出要矿山勘探资料，要和县上主要领导接触，交换意见，要我立即安排。事情有了转机，我求之不得。立马告知主管单位，请求分管领导出面联系。后来，通过几天的商谈，我感觉老曲已经成竹在胸，我心里又燃起希望。
　　送走老曲，我和付总返回市里，草拟一份转让合同，提交主管领导征求意见。此刻，领导坚持权利下放，一切由单位自己做主，多么冠冕堂皇。无奈，我们只有耐心等待，盼星星，盼月亮，老曲始终渺无音讯。我实在憋不住，打电话询问，老曲说他在矿山，让我耐心等。老曲又独自去了矿山，我满头雾水，谁知还会有什么变化。果不其然，老曲打电话给我，生气地询问是否把深凹子矿区承包给了许主任的侄女，至今欠人家十多万。我说欠款是有，数额不大，但具体多少需要会计与其核对。不要见风就是雨，她是许的哪门子亲戚，他俩……我欲言又止。哎！真难搞，老曲在电话里叹气。转而，他突然提出要我次日赶到清溪县城，一起找相关领导商谈，争取把这个项目列为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争取县政府的大力支持。
　　老曲突然提出这个条件，其实并不难，我当即一口应允，然后和分管副县长联系，他说关键看项目的投资规模和企业的实力，达到县上要求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具体情况咨询县经委。于是，我就相关情况同有关部门一一做了详细了解，之后把信息反馈给老曲，要他准备项目可行性论证报告、投资企划书等资料。老曲说他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我去和县上交涉。出乎我的预料，对老曲，我不得不另眼相看。
　　隔日，当我们一行抵达县城与老曲汇合时，他才告诉我去矿山的目的。他并非独自前行，请了两位地质专家上山实地勘察，进一步确认勘探资料的真实性。我急忙问结果如何，他笑而不答。这次，老曲要我们出面促使县政府搞一个恳谈会，彼此给对方以承诺，他将就项目投资规模和项目进度企划作明确表态；县政府主要就矿山归属区域划分和厂区扩建土地征用减免给予承诺，形成会议纪要，明确各自的义务与责任。我明白老曲的意思，但我也要老曲明白，招商引资每年都有任务，纳入政绩考核，各级政府高度重视。招商引资对官员们来说仅仅是完成任务而已，哪管企业的发展和前景，承诺纯属一纸空文。形式主义对企业来说不可取，何必掩耳盗铃，老曲微笑不答。基于如此情形，各取所需，殊途同归，不言而喻，很快与县政府达成共识，大家皆大欢喜。事后，我们主管领导迫不及待追问老曲，何时签转让合同。老曲说具体问题与老张商谈，领导，你就不用操这份闲心啦！他态度依然暧昧。我私下与他交流，欲许诺以私人回扣，面对他，我却说不出口。他含糊其辞，说什么表象与实质有本质的区别。我无比疑惑，顿感老曲太深奥，看到我怀疑的目光，他急了，甚至发誓以人格担保，他不含任何私心杂念，定会真诚相交，坦诚相待，认准的朋友，一定尽力而为。
　　握握手，我与老曲不言而别。之后二十多天彼此连电话都没打一个，我耐心等待，深信他会给我一个交待。一个不轻易承诺的人反而是值得信赖的人。老曲终于给我来电话，说他下午三点到，老地方见。我没搞明白，电话就挂断了。我想老地方必无二处，应该就是凤凰酒店。我本就无所事事，盼着和老曲有个了断，当然很准时。来到酒店总台询问，老曲还没到，但他在酒店长期订有包房，看来老曲是这里的常客。我给总台留言，在茶楼等他。大约半个小时后，老曲才到。一见面就大声嚷道：老张，对不起!让你久等啦！他一手提着包一手拿着茶杯，满脸兴奋，把包往沙发旁一扔，一屁股坐下来抱怨道：破车，早该换了。他又在埋怨他的车。
　　我一边询问老曲喝什么茶，一边招呼服务员，老曲说他杯子里有茶，添些水得啦!又说他去了一趟矿山，陪他们王董事长去的。我满头雾水，盯着他。他问我知道山上的寺院吗？我说知道啊！寺院里的马道长，不对马和尚，知道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既不是道长也不是和尚，确切地说只是寄居在寺院里的老者。表象只是形式而已，马老才是真正悟道的出家人。他精通易经，擅长针灸，会太极善书法，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老曲又说：“前次，马老送了我一副字，我拿回去让王董鉴赏，这家伙居然爱不释手，急切追问出处，无奈，我只好带他上山。”老曲看我不温不火，即刻说：“我们王董是中书协的会员，行家里手，对马老的字评价极高，说是书中精品，颇具收藏价值。王董和马老谈书法，一谈就是好几天，好似高手过招，难分伯仲。继而是惺惺相惜，恨晚相见。”
　　顿时，马老的形象浮现在我脑海里，他精神矍铄，善于言谈，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在村民中口碑极佳。我和他有一面之缘，修矿山公路，按当初的协商给村民支付了赔偿款，但在工期进行中，村民反悔阻拦施工。我们找村委会调解无果，马老不知用什么方式说服了村民，且代村民给我们赔礼道歉。他是一位通情达理，受人爱戴的长者，真是真人不露相。
　　马老就像这矿山，犹如埋在深山的宝藏，有待我们去开发。老张，下次进山带上好酒，一同去拜望马老，他是有故事的人。有兴趣把他的故事写出来，肯定吸引眼球，搞不好是洛阳纸贵，一夜成名。
　　老曲，听言外之意，你们董事会已经做出了决定。
　　哈哈，真是心有灵犀，蒙对了。你安排时间，具体谈一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合同条款已拟好，双方达成一致意见就成了。老曲并不高兴，显得很落寞，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老曲打开包把合同拿给我，合同条款和我草拟的转让合同所述条款几无差别，公平合理，只是转让金额空着。我说：“老曲，你出了一道填空题给我，你理想的答案是多少？”
　　“趋于零，这样我们就可以不谈了，谈钱伤感情。”
　　我以为老曲在开玩笑，听他口气不像，再看他表情，一脸肃穆，我甚感惊讶，问：“为什么？”
　　老曲反问道：“你认为你们项目投资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没等我回答，老曲笑笑说：“其实内心都有答案。买卖自愿，各取所需，原因就是符合市场规律，就质论价。”
　　我无言以对，看看时间，征求老曲的意见，在茶楼开了一个雅间，通知相关人员。老曲说找管事的来，三言两语，简明扼要，没必要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耽误时间。老曲讲得很轻松，好像在菜市买一把青菜，不必讨价还价。显得财大气粗，咄咄逼人，我心里极为不爽。
　　人员到齐，老曲直截了当，从矿的储量到矿的品位；从工厂布局到高炉的设计；从产品的质量到项目定位；从当前现状到发展前景，列举数据，核算成本，有依有据，用数字和事实来衡量企业价值，不愧是上市公司的老总，搞项目的行家，让人信服。接着，老曲拿出草拟合同，逐条逐款和大家讨论，补充增减，各抒己见。整个商谈过程，老曲始终处于主导地位，最终估价一百万元。
　　“如果没有异议，形成合同文本，明天签字生效。”老曲毫不客气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次日，我和老曲在凤凰酒店举行合同签字仪式，一个不具备法人资格的人，签具一份产生法律效力的合同文本。如此荒唐可笑的事，如果没有老曲，就是一纸空文。为庆祝交易成功，我决定晚上宴请老曲。老曲却说请可以，就我俩。他是什么心思我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有风言风语的质疑，无愧于心，无私无畏，我爽快同意了。吃小火锅喝老白干，甩开膀子吃喝，无拘无束，痛快淋漓。吃罢，老曲拉我去凤凰酒店跳锅庄喝青稞酒，炎热的天这确实不是一件爽心的事。老曲却极度兴奋，兴致高涨，全神贯注地融进了狂热的歌舞之中。老曲说在炽热的天气里，坐在火旁吃，围着火堆跳，喝烈性白酒，挑战极限，感受刺激，适应炎热，享受夏夜，只有适应了才谈得上享受。
　　几声闷雷，天气突变，我也有些疲惫，欲告辞归家。老曲坚决不让，叫嚷道：“今夜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喝醉了想归就难，还谈什么不醉不归。”
　　老曲不由我分辨，招呼服务员把账记他头上，攀着我回酒楼，说先回房间洗个澡，凉快凉快，然后去酒吧好好喝几杯。我仍然有些犹豫，老曲说：“老张，家里电话多少，我给你老婆请个假。”
　　老曲态度坚决，语气强硬，我只好说：“好！舍命陪君子。”
　　我们很快洗完澡，稍事休息，来到酒吧，老曲招呼服务生，每样啤酒各来两瓶，有多少品牌来多少。服务生有些不明白，老曲又解释了一遍。服务生问：“国外的要吗？”
　　“外星球的都要，你有吗？废话!快去。”老曲不耐烦地吼道。
　　我笑笑说：“小女孩，不要吓着人家。”
　　“你以为小啊！给钱啥都干，色胆包天。”
　　我沉默无语，老曲好一番感叹，世风日下，一切向钱看，社会五毒俱全，新中国引以为骄傲的取缔了嫖娼卖淫、抑止了贪污腐败……而今死灰复燃，可悲！
　　服务生拿来啤酒打开，我给老曲满上，他吼道：包干制！那像你们，现在还吃大锅饭，这都啥年代啦！单位不垮才怪。举杯相碰，我一口干了，老曲说的很对，缺乏激励机制，以行政管理模式运作企业，倒闭只是迟早的事。我倒满酒杯递给老曲，说：“老曲，我敬你一杯，感谢你的成全；同时，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企业兴旺发达。”
　　老曲说两层意思喝酒两杯，我喝干又满上，老曲笑笑也干了，说：“老张，咱俩是机缘巧合，才会有今日的举杯。先说时机，我们公司乘西部大开发的机遇，在川内收购了一家炼钢企业，生产需要锰矿，况且企业也希望在西部扩大投资，于你来说赶上了这极佳的好机会；再说缘分，咱俩初次谋面，素未平生，就像多年老朋友，无拘无束，滔滔不绝地谈论过往琐事，彼此很投缘，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其实是真诚让彼此产生了信任，当你毫不隐瞒地向我兜底的时候，我想应该吃定你了。之后才了解到你是学企业管理的，拥有国企、私企、外企的工作经验，重要的曾经还是营销精英，可谓商场老手，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是不是大智若愚，有意蒙蔽我，后来事实证明你是实话实说，你的真诚表明你对我的信任，我怎么能辜负你呢？”
　　“老曲，喝！谢谢你的理解。”我举杯相碰，干了，老曲一饮而尽，叹了一口气说：“或许，我牺牲了公司的利益，不过我会想办法尽力弥补损失。”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老曲严肃地说：“我们是股份制企业，重大的投资决策必须董事会讨论通过，因此我不得不做足功课，上山勘探矿产储量，列入县政府重点招商引资项目，要求政府给予优惠政策……如此而为是出于一份信任。恳谈会结束道别之时，你无只言片语，坚定地握着我的手，并投以期待的一瞥，始终没有用金钱来估量我的人格，透露出对我的无比信赖，我又怎能辜负你呢？”
　　我明白他所说的就是回扣之事，我始终难以说出口。之后，事情迟疑不决，主管领导甚至责怪我，但我坚信老曲的为人。
　　“不辜负你，就只有辜负我自己。哎！并非什么事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是吧！来，喝酒。”我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时，我恍然大悟，对老曲说：“难怪你说转让费趋于零，原来企业本身就不值钱。那你……”
　　“你说呢？一个国家明文禁止，属于关停之列的高能耗小项目；一座老化不达标的淘汰高炉；一些低品位的矿产原材料，可能冶炼出合格产品吗？”老曲舒缓一下口气，笑笑说“我只有充分利用现有矿产资源，转项生产另外的产品，才有可能起死回生。”
　　此刻，我无言以对，老曲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但并不是满身铜臭重利轻义之人。我发自内心的无比感激，举杯痛饮，品尝了酒吧里所有不同品牌的啤酒，实现了老曲一醉方休的愿望。结了账，我让服务生把老曲送回房间，给我叫一辆出租，送我回家。
　　次日，天阴气沉沉，闷热憋屈，烦躁不安。上午十一点，老曲电话邀我去青溪，我因堂叔生病住院，约定下午手术拒绝了他。午饭后，突然雷声滚滚，暴雨倾盆。我知道雨后山路难行，想阻止老曲，给他打电话未接。下午二点过，我刚把堂叔推进手术室，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寻问我和机主是什么关系，我说是朋友。他说他是交警，告诉我朋友出车祸了，正在运往青溪县医院的路上，生存的希望很渺茫，让我尽快通知家属。我急切地告诉他，出车祸的魏总是县政府招商引资项目的老总，拜托他马上和县政府取得联系，极尽全力抢救。我立马向主管领导汇报，请求派车赶往青溪；紧接着通知厂里老王，让他和魏总的公司取得联系，告之车祸的事；然后和县分管领导联系，他说已经知道了，正在极力组织抢救。
　　二个小时以后，我和付总赶到青溪，得到老曲辞世的噩耗，心情万分沉痛。老曲的遗体停放在郊区农家小院的一间破屋里，一位老者守着尸体，没有香纸火炮，冷冷清清，凄惨而悲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责怪的口吻询问老头，怎么无人料理。老者说尸体刚运来，县上的人已经去了。我们等不及，驱车就近买来香纸火炮，祭祀之后瞻仰老曲遗体。他嘴角尚有淡淡的血迹，眼睛微闭，眼角渗出一丝泪珠，尸体也能哭泣，传说中的事我亲眼目睹，是死者对人世间的留恋，还是对亲人朋友的愧疚，我在心里悲戚地念叨：老曲，一路走好!我早已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老者见我悲痛欲绝的样子，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老者以为我是死者亲人，低声问我还需不需要守灵，我说当然要。然后问老者是不是本地人，他点了点头。我给老者一些钱，让他去准备一些祭品，然后补充说按当地风俗，看需要些什么尽量备齐。老者很乐意，说这个他懂，转身而去。
　　老者走后，县府办的莫副主任领着一伙人匆匆赶来，带来挽联花圈、香纸火炮、裹尸白布，风扇冰块……我们彼此相识，招呼后好一番惋惜，他见只有我们便问守灵的老头哪去了，我说准备祭品去了。莫主任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说：你看，这么大的事，我居然给忘记了。颇有些后悔和对不起的意味，接着说这老者是吴道长，当地有名的阴阳先生，专业人士。摆放好一切，主任邀我一起去见巫县长，听听领导的意见，我欣然前往。
　　从县上回来，吴道长已经摆好灵堂，点起长明灯，贡起三牲祭品……把这些的用途、目的一一说给我听，我颇为满意。说着他拿出笔墨，问我死者的名讳，他给签一个灵位。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死了，一切都了了，无牵无挂地去吧！当晚，我们没去宾馆，留下为老曲守灵。深山里的夏夜依然有丝丝寒意，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哀嚎，渲染着夜的凄凉和悲哀，没有恐惧，只有虔诚和敬畏，悲痛在黑夜里蔓延，弥漫着生离死别的痛楚。面对暗淡的灯光，肆意的老鼠，我担心尸体遭侵袭，倘若残缺一块，是对死者的不敬，让亲人难安，整夜守候，格外虔诚小心。
　　次日，王董事长带着老曲的同事们赶来，在了解了老曲的生平事迹之后，县府办拟定追悼词，布置了追悼会，一切准备就绪，等待老曲的夫人和女儿。在悲伤地氛围里等待悲伤的人到来，见证悲伤的时刻，令人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痛，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马老获知噩耗，从矿山下来，领着他的几个老兄弟，戴着道帽，穿着道袍，在灵堂前为老曲做法事，超度灵魂。髦耄之年的马老感叹道：人与人的交往，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彼此之间的真诚，坦诚相待，以心相交，情深似海。马老说：“魏总长了一颗怜悯同情之心，上山没几趟，又是抚慰打工受难者的家属，又是支助失学儿童；听说我在筹集善款，维修千年古庙，他毫不吝啬，重金买下我的字画。扶危济贫，乐善好使，燕赵侠风，昭然若示。”
　　暴雨过后，烈日炙烤大地，闷热蒸腾，溪边茂林蝉声嘶鸣，婉转幽咽。追悼会在上午十点举行，附近老百姓自发前往，悼念死者，送别好心老板魏曲。人们只能从简单的悼词中明了：魏曲，河南人，自幼家贫，吃苦耐劳，聪明伶俐，勤奋好学……毕业于燕京大学历史系，就职于省文物管理机构，青年才俊，意气风发……爱好中国古文化，擅长书法，中书协会员，曾有多篇学术论文在国内外发表，学识丰富，知识渊博……辞职下海经商，敏锐的眼光，独特的思维，在商海乘风破浪，披金斩刺，很快积累原始资本，发展成为改革开放的第一代富商……为贫困山区修建学校，支助贫困学生，捐资保护文物，抢救文化遗产，传承发扬中华文化，不遗余力……平凡短暂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
　　老曲的妻女早已欲哭无泪，悲痛麻木。护送老曲的遗体去火葬场，送走他的骨灰，沉浸在他妻女的悲痛中，无比心疼，逝者如斯夫，留给生者的是长久的思念，呕心沥血的沉痛。
　　老曲辞世不久，他公司如期划拨了款项，顺利办理完交集手续，企业成功转让。几月之后，领导找我谈话，单位人员分流已经给我落实了去处，这是老曲在转让企业时提出的唯一条件。我万分感激，说实话，我和老曲的交往并不深，也可以说是一面之缘，如此厚待于我，可能是出于非常时期的那一份心心相惜情谊吧！不管怎样，彼此真心交往和真诚相待令我终身难忘。每每想起，心里隐隐作痛，在此衷心祝福老曲的女儿平安幸福！
　　一个生命的陨落，留下的是尘埃。许多年以后，依然漂泊在他人的记忆长河里，足以体现其人格的魅力和活得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