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度销售业绩排名公布后，刘洋皱着眉头点了支烟。同组的小赵蝉联销售冠军，季度奖、半年奖收入囊中不算，还获得新任销售总监的青睐，搞定片区最难啃的客户，估计这货离上位不远了，就连爱情长跑了八年的妹纸也终于和他修成正果，这厮真是鸿运当头，事业爱情双收，一步一步走向人生高峰的节奏！自己这个千年老二何时才能咸鱼翻身。但这些愤懑在接到小赵送来的请帖时还是化成堆了满脸微笑的祝福：恭喜恭喜。
　　疲于奔命。刘洋松了松领带，顺手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搭，走进卧室，陷进软软的床垫里。
　　每一个人在走向牛逼之前都势必要经历一段苦逼的日子。你当然得熬。
　　“今天是什么局。”
　　微信消息提醒，是夏雪。这个光想起名字，就能让人在奔忙燥热的夏天内心感到一丝丝沁凉的姑娘，对刘洋来说一种特别地存在。他在乎她，却从没在心底给她一个明确的定位，他不愿去想。
　　“部门聚餐。”
　　“没少喝吧。”
　　“今天主角不是我，还行了。”
　　“早点睡吧。”
　　“嗯，不早了，你也早点睡。”
　　然后对话到此便戛然而止。
　　看看时间，23:48。夏雪准备再码几千字就睡，可是偏偏就敲不下去了。真是自找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中断思路发条微信过去呢，简直是自断筋脉。可是夏雪偏偏就是没忍住问了，即使不是刻意掐时间算着刘洋约摸该已经应酬完回去了，但确实挺准。
　　不想睡也不想继续构思了，这个白天兼管人事的财务会计，晚上还要创作，不为别的，只为有一天写一篇哪怕像《致青春》《失恋33天》这样，够不上深刻普众，却也能小火一把的小说出来，最好也拍成电影，受人瞩目一番。
　　保持兴趣投入不求回报很难吗。夏雪曾经迷茫过，在与刘洋探讨关于坚持的话题时，她觉得刘洋总结的很对，凡是涉及坚持的事情，最终都归于坚持自己，坚守本心，你想或不想，有时候一念之间就已决定成败。
　　揉了揉太阳穴，夏雪在索引里输入了几个字：射手女深度自我剖析。这是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很可笑的举动，人与人都是相异的个体，星座测试或许准，但却只做了最笼统的概括，人们不通过自省和询问周围亲密的人来了解自己，反而宁可选择相信这些网络测算，更讽刺的是，许多人只挑自己愿意相信的去相信，就像许多人在交流沟通中都难以摆脱的通病一样，只接受与他们共性的思想，从而强化先验观念，对差异化的观点便一再重复“存在即合理”的认定。
　　这是两个毕业之后工作人际都没有交集的年轻人，他们仅共同拥有一段短暂的学生时光，一段没有互帮互助，没有互相掐架，没有故事的学生时光。他们能在这个城市相遇，因为这城市原本不大，只要不出这座城，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总有碰头的时候。夏雪的同事跟刘洋的同事是高中同学，夏雪同事的同学跟刘洋同事的业务伙伴是同学，夏雪业务上有联系的同事跟刘洋业务伙伴的同学的同事是同学……这世界特么就是这么小，你，你，我，我，他，她，谁都躲不掉。
　　于是刘洋约夏雪出来唱歌。夏雪挑了一席出白色雪纺背心裙，松松地编了个鱼骨辫就去了。岁月没有在夏雪身上留下印记，不穿职业装，带上黑框眼镜，她始终是一副学生模样，轻快的步伐，骄傲而矜持的昂着头，唯有这日渐成熟的气质出卖了她已过二十的年龄，否则真的堪称天山童姥。
　　“你真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刘洋打量着夏雪说。
　　刘洋穿着淡蓝色干净笔挺的立领衫，微微隆起的啤酒肚，看上去威严冷毅，却浑身散发着温暖而随和，夏雪嫣然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自毕业以后少说三五年没有来往过，虽然不久前微信微博也都互加了好友，却也不过是点赞之交。许是因为相识得早，俩人都没有太多寒暄，直接开始点唱。个中高手在一起唱歌不仅仅是娱乐消遣，更是互相切磋提升，这对夏雪来说是久违了的体验。
　　此后两人相约唱歌看电影，时间总是以刘洋的空闲为准。夏雪跟单位营销部门同事关系不错，自然知道其中缘由。
　　“这‘业绩进度跟踪表’有必要从每月细化到每周吗，现在又从每周跟进到每天了！”
　　“第三季度指标下来都看到没，上哪弄这多出来的20%啊！”
　　隔壁营销部门传来一阵嘈杂，属尤力声音最大。
　　尤力是跟夏雪同时应聘进到公司的，略年长一些，看上去不像刘洋身材挺拔圆润，属穿衣显瘦脱光有肉型的，相貌跟其性格一样棱角分明，一双剑眉下目光炯炯有神，但笑起来又像个初长成的男孩。关于性格鲜明，这一点作为射手座同样个性鲜明的夏雪比较欣赏，做人固然要外圆内方，但个性这种东西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如同美貌与身材对于女人在职场的意义一样，你可以节制不外露，但却不能没有，否则跟做人失败没两样。
　　“小夏，帮忙看一下我的合同还有多久到期。”尤力悄悄问道。
　　“还有半年。怎么，有想法？”
　　“等我拿定主意了再告诉你。”
　　身为销售有雄心壮志再正常不过，夏雪点了点头，不表示过多关心。尤力做事沉稳干练，也是年轻有为，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志存高远，所以倘若尤力被挖走，或者自己创业，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刘洋不像尤力，夏雪看不出刘洋的锋芒，他总是给人一种浑厚威凛不可侵犯的架势，形容的更确切一点就是外犷内细。夏雪自知，自己倘若要比心思斗起心眼，选想到刘洋倘若发起狠来，自己或许只能一败涂地。
　　路遥见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不古。人与人之间究竟有没有，能不能维系一段纯洁的关系，要消耗多少精力，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细水长流，据说努力过的人最终都以残局收场。小朋友才看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夏雪反复捣鼓这两句话，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夏雪傲，但不至于高崚，她的人际圈子小也并不仅仅因为这方面原因，她只是泛泛，习惯不深不浅，与人相处共事时，拿捏既刚刚好，谁都不薄了谁的情面，她不喜欢亏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执拗，拗到不期望被理解。
　　如此，夏雪十分理解像尤力那一类人，规划清晰，目标明确，严格经营。而自己呢，或许想要的太大，想要的太多，多到不可得，只能蚍蜉撼树地努力，螳臂当车地拼搏。如同她的名字，夏雪，究竟要下多少雪才能覆盖住整个夏天呢？可她宁可一试。
　　关于理想与未来，刘洋跟夏雪没有进行过太深入的探讨，除却俩人一致“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刘洋只说了两个字，创业，而夏雪是，自由职业。有什么区别么，人，想活下去不难，想活得漂亮也不难，想活得随心所欲才难。坚守本心不会减轻你的负重，不能削减你的欲壑，它只会在你瓜熟蒂落的时候，功败垂成的时候让你清醒的明白，youchooseit，youdeserveit！
　　吃饭，小酌，娱乐，这种关系让人愉悦。倘若一切顺其自然，或许便是顺应了天意，可是夏雪牢记着那篇《射手女深度自我剖析》里说的，射手座害怕付出的结果是伤害，是失去，所以往往为了防范而选择收起，这是他们在忘我背后深藏的冷静，或者说是因为害怕。这像极了她。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爱恋伊爱恋伊，愿今生常相随。连女儿国国王都可以放下尊贵，抛弃荣华，可放弃也好，追逐也罢，现实中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么决绝。
　　按行自抑，但终难逃飞蛾扑火，这才是夏雪一贯的样子。她轻轻在心底“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我出趟远门。”
　　“又准备上哪儿潇洒。”
　　“呼伦贝尔。”
　　“去几天？”
　　“一个星期。”
　　“我手上有好几单，处理完了我应该也能稍稍休息一阵。”
　　“生命不息，销售不止哦。”
　　“你自己要多小心。”
　　“放心。”
　　夏雪时不时在微博上发图片，呼伦贝尔辽阔，广褒的草原，奔驰的骏马，壮硕的牛羊，漫野鲜黄的油菜花，远离尘嚣，以天为盖地为庐，自由得让人忘我。住在蒙古包的家庭旅馆，跟牧民喝一样的奶茶，吃牧民吃的手把肉，不管是否天涯沦落人，夜晚都会聚集在一起，围着篝火舞蹈放歌。唯有在这种天大地大的地方，才会让人顿生对生命的敬畏和自然的热爱，找回心底最璞质的热忱与怀悯之心。这也是一个人远行的意义所在，唯有这种放旷的孤独，抽离掉生活施加给你的困顿无奈，拨开违心与漠然，那些迷雾遮掩下的真诚的情感才会渐渐浮现，你才能找回最真实的你自己。
　　其实夏雪希望有人能陪她一起，但绝不是搭伴旅行，而是一场唤醒彼此的灵魂之旅。
　　夜晚23:48，夏雪回来了。刘洋在车站外等她出来，接过夏雪的背包。
　　“怪沉的。”
　　“里头有果酒，内蒙古特产，给你的。”
　　“你可是没少劝我要少喝啊！”
　　“这是养生的！”
　　夏雪坐进刘洋的车，准备系安全带时，手链挂住了衣服扣，一时解不开。
　　“我帮你。这，你在呼伦贝尔买的？”
　　“嗯，说是兽骨手链，就当辟邪吧。”
　　“个性，跟你这么温润的外表不配，不过跟你野马一样的性子倒是挺衬的！”
　　“能说点好听的不？”
　　“小马驹，可爱的小马驹，行了不？”
　　初秋的夜晚，风中夹杂着丝丝沁爽的凉意，夏雪摇下车窗，瘫软地靠在座椅上，看着后视镜里昏黄路灯照映下刘洋明灭不定的脸。
　　岁月怎么可能只带走你年轻的心，而不在你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夏雪肌肤虽然一如既往的白皙润泽，但上挑的眉宇之间流露出的不再是初生牛犊般的盲目自信，眼神中也不再只是单纯的清澈清丽，如果说她一贯的淡定与从容是来自非凡的洞察捕捉能力，那么而今，在犀利地看穿后，夏雪更多的是表现出一种年岁淬炼出的宽容与柔和。
　　至于刘洋，是日渐佳境，从来不曾在人群中黯然，也无法匿迹的存在，如今逐渐显现出其男人成熟魅力的一面。就像一个底子不错的孩子，出落得俊俏大方一样，不那么令人意外，却也颇得人惊叹。
　　刘洋斜眼睨她，微微颔首点了一下头，抬眼坚毅地注视前方，嘴角露出一丝淡淡得意的笑。夏雪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再继续盯着后视镜看了，低头拨弄着兽骨手链。
　　电台里的午夜点歌节目，听了十几年还是那个熟悉的，低低的，有磁性的男主持的声音，听说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像极了一位当红歌手，一度登上报纸，大家都以为他会放弃播音主持转向演艺圈；听说他之前被提拔当了电台总监，不复年轻时翩翩俊美；听说他应广大听众要求，力挽这档午夜点歌节目，只为岁月流声。
　　“刘洋，你会一直待在这座城市吗？”
　　“会。”回答得坚定果决，夏雪没有继续再问，她把胳膊撑在车窗上，脸靠在手臂上，从行道树中间一条宽宽宅宅的缝隙中，仰望深夜的天空。
　　“心倘若无处安放，到哪里都是背井离乡。”夏雪幽幽地说。
　　刘洋沉默着，车子拐弯开进一座小区后停了下来。刘洋从后备箱取出背包，夏雪打开拉链取出一瓶果酒，仿佛还泛着草原牧民的味道一般，刘洋接过看了看，挑了挑眉毛点点头，放进车里。然后把背包拉链拉上递给夏雪，夏雪伸出手准备接，刘洋握住了她。夏雪没有抬头，刘洋也没有说话，只是俯下头轻轻地握了握紧，然后慢慢地松开了，平静而柔和地看着她。夏雪看不清他是怎样在看着她，她真的看不清楚。
　　“我看着你上楼。”
　　“好。”
　　黑夜之所以会黑，叫醒人心里的鬼，在游说，在萦回，在体内是什么在把我摧毁。刘洋抬头看着这栋高层居民楼，在比较高的一个窗户，房间的灯亮了。
　　“我到家了。挺晚了，开车小心。”
　　“好。早点睡。”
　　起风了，嗖嗖簌簌的寒意催醒疲倦，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刘洋深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开了。Breatheyourbreath，那是桂花的花语。
　　时间匆匆，刘洋做市场调研时常出差，夏雪做薪酬调查分析经常加班加点。
　　“小马驹，干嘛呢。”
　　“拉磨。”
　　“……”
　　两人就这样各自在纷忙中熬过。
　　“小夏，你的包裹。”尤力把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到夏雪面前。
　　“快递员哪儿去了，还劳烦尤总您亲自跑腿。”
　　“我有东西签收，看到这个是你的，就给你拿过来了。对了，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借一步讲话。”
　　“别太客气，说吧。”
　　“我准备自己干了，想请你过来帮我负责人事这一块儿，你，我信得过。”
　　“我也信得过我自己，呵呵，不过……”
　　“你考虑一下，不必急着答复我。”
　　夏雪回到座位上，拆开包裹，是刘洋送的Hermes丝巾，附着的卡片写着“雪，生日快乐。”原来是自己忘了，夏雪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给刘洋，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款式和我意，眼光不错。”
　　一个人倘若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夏雪一直将自己在这家公司的工作定义为蛰伏，她能忍，她也必须忍，而事实上，做成任何事必然伴随着坚忍的过程，它像蜕壳，努力才会感到痛苦，而痛感越清晰，离蜕变就越近了。夏雪确实做到了。所以当尤力提出邀请时，即便只是出于朋友道义帮个忙，哪怕不求回报，她也是乐意去的。于是尤力跟夏雪两人前后脚的离了职。办公室还以为他们要开夫妻店，传了小半个月的佳话，直到尤力的正牌女友现身，跟夏雪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夏雪大器率性，尤力女友看着就是雷厉风行的做派，据说两人是同学，然后成为合伙人，然后，就真的开了夫妻店。
　　刘洋还是开车到夏雪的新单位来接她看电影，吃饭，小酌，无乐不欢。谁也没有打破这种舒适的平衡。春华秋实，她还是坚持晚上写写东西，刘洋通常都是第一个访问者，看后点个赞。而已。
　　人要懂得知足，夏雪这样宽慰自己，
　　新公司的体系搭建得很顺利，夏雪给尤力物色了几个出色的专员，合作的猎头也挖来几个强有力的销售，尤力一高兴，给夏雪放了一个长假，让她放心地好好出去鬼混一阵子再回来。
　　于是，夏雪买了辆车，她想自驾，一路开到西藏去。
　　“我出趟远门。”
　　“我看见你发微博得瑟新车了，去哪儿。”
　　“拉萨。”
　　“我跟你一起去。”
　　“你哪儿来的长假啊。”
　　“我现在随时可以放假。”
　　“哦！那这次就别糟践我新车了，开您那辆吧，行不刘老板？”
　　“哪天出发，我接你。”
　　“你想哪天。”
　　“今天，就现在。我跟你。”
　　行驶在天路上，刘洋屏了一口气，问夏雪：“你会一直待在这座城市吗。”
　　“会。”夏雪恬然地回答。刘洋伸手过去拍了拍夏雪的手背，使劲的握了握紧。
　　车载播放器里放着《夜空中最亮的星》，那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去唱歌时刘洋点的，夏雪深深地记得，听到他唱这首歌那一刻，就仿佛真的看见了天边皎暇灿烂的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