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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院门前，暮色一点一点地沉降，眼前的树皱巴巴地黑成一团。我转身往屋里看了眼，蜡烛燃起来了，墙上投着祖母暗沉的身影。火苗摇曳着，如一朵甜蜜的花。声音全都被夜色黏住了，听不见一丝的颤动。风吹起来的时候，夜色泛起涟漪。 松落，祖母喊道，快来吃年糕，刚炸好的，热腾腾的。嗯，我应声道，再等下吧，我再等会儿祖父，他也许马上就回来了。不用等他了，你快来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祖母端着碟子站在门口说。她的身影遮住了昏黄的烛光，夜色就显得更沉重了。 哦，真是的，最近老是停电，我边往屋里走边嘟哝着。回头又朝院外望了下，依旧没有祖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屋顶上悬的白炽灯孤零零地挂着，烛火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桌上放了两个碟子，每个碟子里都整整齐齐地码了六块年糕，垒成三角的形状，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焦黄生脆。隔间厨房里的炉灶还在生着火，祖母的脸被照得一片金灿，皱纹暖暖地流淌在脸上，仿佛是一条条蜿蜒的河流。我拿起了一块年糕，边吃边往门外看，因为始终不见祖父的身影，年糕也变得没有往常那么美味了。 祖母，你说祖父怎么还不回来呢，他不会忘了给我带糖葫芦吧。我嚼着年糕对祖母说。祖母在厨房里笑着说，傻孩子，祖父最疼松落了，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松落的糖葫芦啊，等着吧，可能是祖父被人留下来吃饭了，又多喝了点酒。说到这儿，祖母的声音顿了下，而后又接着说下去，可能就是多喝了点酒，就回来晚了，松落先把祖母炸的年糕吃了，你不是最爱吃祖母炸的年糕嘛。 嗯，祖母，松落最爱吃你炸的年糕了。说完，我就又拿起了一块狠狠地塞进嘴里，用手抹着嘴角的油对祖母笑。 炉灶里的火光渐渐弱下去，厨房里就变得有点冷森森了。祖母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碗，碗里的热气腾出来，在烛火下也是一片金灿。 喝粥，吃年糕喝粥，把松落养得白白胖胖。祖母把粥放在我面前，看着我喝了一口后皱起了眉头。傻孩子，粥热，要吹的。说着，祖母弯下腰一口一口地吹着碗里的粥。 祖母，你给祖父留年糕了吗，祖父也爱吃年糕的。我喝着被祖母吹得温温的粥说。留了留了，松落只管吃。祖母站在我面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祖母又端出来一个碟子，说，尝尝祖母新做的咸菜。我夹起了一块，脆生生的很有嚼头。比去年的好吃，祖父肯定也爱吃。我说道。祖母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笑，皱纹就挤嚷嚷地闹成一团了。而后走到门口，扶着门边往远处看，像我一样祖母只看到了空阔辽远的夜色，以及漫无边际的静默。 （二） 早上一大早，我就爬起来了。从昨晚开始，我的脑袋里就只剩下那些活蹦乱跳的鱼了。鲤鱼、鲢鱼、草鱼、乌鱼……它们扑腾着尾巴激起欢喜的水花，此起彼伏地在水面上舞蹈。这就是每年我最开心的捕鱼时节。 那时，我就可以跟在祖父身后，拎着一个用来装鱼的水桶，显得步履蹒跚的样子。祖父每每看到我这个样子，就会说，松落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不会连提个水桶都累成这样了，再长大点，我就能帮松落提水桶，让松落来捕鱼了。我就朝祖父咧开漏风的嘴笑，说，松落要快点长大，到时候帮祖父捕更多的鱼，一年都吃不完。祖父就笑着说，好好，一年都吃不完。说完就拿过我手里的水桶。我也并不推让，因为那时，我脑门上早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两只手也已经酸涩了。 捕鱼的前一天，一般都是祖父最忙碌的时候。祖父要把被老鼠咬破了的渔网补好，别看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洞，这几乎要耗去祖父一天的时光。捕鱼要选在晴好的天气，当然补网也要选在晴好的天气，这样一切都会显得舒心而明朗。祖父搬个凳子，提着破了的渔网，坐在院门前的洋槐树下，一边补网一边哼着小曲。路上有村人路过时，就对祖父说，老桑，又能捕鱼了。祖父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对那人说，是啊，雨水季节一过，鱼就能捕了，各个鲜肥，记得晚上来我家喝鱼头酒啊。路人说，好好，晚上来喝酒。等路人的脚步声远去了，祖父就又埋头补网了。 大约是黄昏时分，祖父才把网补好，挂在院子里，夕阳照着它，仿佛每一根丝缕都由金线编成。也就是从祖父开始补渔网的那刻起，我的心就静不下来了，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起身透过窗棂往外看。月光柔和地倾斜下来，把满满的温存抹在泛着光芒的渔网上。风吹起来，渔网一颤一颤地飘。我想象着鱼儿在网中欢腾，也许是挣扎，但在我的理解里，它们都是欣喜地接受捕捞的。 天气好得晃眼。祖父在前面拎着水桶，我在后面跟着。田间的小路生满野草，脚踩的地方草很低矮，小路两侧的草拔节很高，从远处看，很像是兔子支棱起来的两只耳朵。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域，阳光照下来，泛起粼粼跳跃的波光。当然，最让我心潮澎湃的是不停翻身跃起的鱼，一个甩尾，就有一条鱼的鳞片闪着光打过来。有时甚至是几条同时跃起，就会有一片闪烁的光交错打来，分外耀眼。 鱼，好大的鱼。我嚷着对祖父喊道。 嘘，祖父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大声喊，那样是会把鱼吓着的。 我就凑到祖父耳边说，祖父，好大的鱼，你快撒网啊。祖父却并不着急，他把水桶里放的小马扎取出来，坐下后掏出烟，擦燃火柴，满足地吸一口，目光悠远地看着水面。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草将柔弱的尖锐透上来。 我对祖父说，祖父，你没吸的烟是蓝色的，吐出来的烟就变成灰色的了，颜色跑哪儿去了呢？ 祖父把目光收回来，望着指尖升腾的烟，说，颜色被祖父留下来了，你看我的腿。祖父把腿伸到我面前，接着说，你看我腿上的青筋，你看它们是不是蓝色的。 祖父的腿上有很多条粗大的青筋，仿佛窝着许多条蚯蚓，很是吓人。我甚至觉得那些青筋里都藏着很多小的炮仗，只需要一丝微火，那些青筋就会爆裂开来，那些睡着的蚯蚓也会被一条条地炸出来。 是蓝色的，那如果不抽烟，就不会有这些吓人的青筋吧。我望着祖父手里的烟说道。 对啊，祖父戒不了了，早知道祖父就不抽烟了。松落长大了就不要抽烟，抽烟会长吓人的青筋的。祖父摸着我的头说。 嗯，松落长大不抽烟，肯定是你小时候祖父的祖父没有告诉祖父吧，不然，祖父也肯定不会抽烟的。 哈哈，祖父大声地笑起来，松落真聪明。祖父摸着我的头说。 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对祖父说，小点声，把鱼都吓着了。 哈哈哈，祖父却笑得更大声了，拍着我的头说，傻孩子。我也就跟着祖父咧开嘴大声笑起来。 祖父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田埂上，而后开始整理起渔网来，整理完后，祖父把一个稻草装起来的枕头绑在腰间，两根竹竿支在腰间的枕头上。祖父用竹竿把渔网扯起来，举在半空，双手抓着竹竿抖，网就流畅地散开了。祖父将竹竿往上方甩了下，而后腰弯下去，头往前伸，继而把网往水里按，双手把竹竿支开，又将竹竿缓缓地聚拢，慢慢地合住渔网。过了一会儿，祖父使劲把水里的渔网举起来。果然，大大小小的鱼就在渔网里欢腾地挣扎起来了。 祖父，鱼，好大的鱼。我大声地喊起来。祖父把渔网在空中抖了几下，待网上的水抖尽后，将网撒在了田埂上，说，松落，快往水桶里放，小的就还放回水里去。鱼落在田埂上后就开始甩着尾巴扑腾了，翻来覆去地跳跃。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一条，这一网祖父捕到了两条鲢鱼和一条鲤鱼。 我对祖父说，祖父，一下子就捕了三条。我手上沾了几片鱼鳞，我摊开手，阳光就照得鱼鳞放出灿烂的光来。只撒了三次网，水桶里就装满了鱼。我试着去提，水桶却站在地上纹丝不动。 祖父说，松落回家要多吃鱼，多吃鱼才有劲，这一大桶鱼就能提起来了。嗯，松落要把这桶鱼都吃完，不对，祖父祖母吃一半，松落吃一半。祖父把网缠在竹竿上，把竹竿扛在肩上，右手提着装满鱼的水桶，走在前面，对我说，松落，走快点，回家让祖母炖鱼汤。 我跟在祖父的侧后方，水一滴一滴从渔网上落下来，水桶里的鱼还在扑腾，可以清楚地听到鱼尾拍打水桶的声音，啪啪啪，阳光就在祖父的身后被拍碎了。 我喝了两碗粥，吃了一碟子年糕后，肚子就鼓得像个快要涨掉的气球了。祖母吃得很少，她不停地站在门边往外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祖父还是不见回来。 祖母，祖父怎么还不回来啊，又到了捕鱼的时候了，祖父的网还没补呢。我的两个眼皮已经沉重得快要撑不住了。就快了就快了，祖父还要给松落带糖葫芦呢。祖母扶着门边说道。 嗯。说完，我的眼睛就闭上了。 （三）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一阵悲痛的哭泣声吵醒的，那是祖母的声音，我立马起身朝门外跑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那时，祖父浑身是血地躺在一个担架上，手里还抓着一根挂着几个糖葫芦的竹签。祖母趴在祖父身上哭，我站在门槛上，看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像世界突然就空了，任何东西都消失了。 我坐下来，静静地听着祖母的哭、看着祖父的死，好像他们都突然与我无关了。而我，只是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死离我很遥远，远到即使有一天我也死了，它还是 隔着长长的路。 祖父被埋的那天，天空显出很怪异的青色来，我的眼睛里全都是青色了，天空、杂草、湖水，好像一切都突然成了青色的了， 而冥纸烧起来的时候，一切又都是灰色的了。祖父被埋葬后，祖母就突然老掉了，其实祖母一直都很老，只是，祖父死后祖母的老就变成了随时都要死掉的老了。 有一天，黄昏时分，我坐在院子里。祖母说，松落啊，陪祖母说会儿话吧。我就走过去，搬来个凳子坐在祖母面前，说，祖母，今天说什么啊？祖母说，祖母跟你说你祖父年轻时候的事吧。祖母说，松落啊，你知道祖父的腿不好吧。我说，是啊，一到下雨天，祖父就说他的腿疼，他的腿上还因为抽烟爬满了吓人的青筋呢。 祖母笑着说，傻孩子啊，那哪是抽烟抽的啊，人老了就都会有了，很多东西年轻的时候吓人，老了就不吓人了。祖母说，松落啊，那我就给你讲讲你祖父的腿吧。我说，好啊。我说，我又很想祖父了。那是一个冬天，那时祖母还怀着身孕，只是后来孩子难产死掉了，那之后祖母就再也没有生育的能力了。说到这时，祖母的眼睛变成了一片灰暗的水域。那时祖母缺少营养，每天就只能吃些玉米面糊，连个白馒头都成了奢望。祖父就想方设法地给祖母找吃的东西，有一天祖父坐在门前抽旱烟，突然一个激灵蹦起来，说，我去给你捞鱼去，炖鱼汤给你喝。祖母坐在床上喊道，大冬天的，你别去，下水冻坏了怎么办。祖父说，放心，没事的，你什么时候见我病过，刚下去会有点冷，逮会儿鱼就不冷了，你就等着喝鱼汤吧。祖母拿祖父没办法，待祖母再喊的时候，祖父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冬天的水确实冷，祖父下去后，感觉有无数把刀顺着他的双腿从上往下割，筋骨上电击般的疼一寸一寸地往心里漫。冬天水塘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祖父弯着腰在水塘里摸，鱼滑腻得像一块温润的玉，怎么也抓不住，祖父几乎忙了一整个上午，却只抓到了三条巴掌大的鱼，而这也足以让他欣喜若狂了。那一个冬天，每个上午，祖父都会去水塘里给祖母抓鱼，然后回家给祖母炖鱼汤，只是有时候能抓到，有时候运气不好忙了一上午却什么也没有。那个冬天过后，祖父的腿就坏掉了。祖母说，那个冬天过后，祖父的腿就坏掉了，而我也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的腿却那么坏掉了。 夜色已经漫过院门，流到祖母晦暗的眼睑上，祖母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了，只有一些夜色的水状颗粒沾在她的眼睛里，化为一片悲苦的水域。风吹起来了，祖母缩着肩，对我说，松落，祖母冷了，你去给祖母拿件外套。我蹬蹬地跑进屋里，出来时见祖母歪着头睡着了。我把外套披在祖母身上，夜色和外套就把祖母裹起来了。而当时我所不知道的是，那竟然是祖母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生息。而我，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