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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要是活着——

时间:2015-11-13 19:10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襄垣点击:
        
    俺,要是活着——
  
  心口一阵疼痛,只觉得天旋地转,俺的眼皮像坠了块石头,咋也抬不起来。不远处,井口直愣愣的井架,晃晃悠悠,好像要倒了下来——呀,该不是俺娃儿的木井架哇——谁在摇啊——那可是俺给娃儿做的——哦,不是,是俺给妮儿画的井架,谁给弄上水了,洇得都糊了——哏,得寻寻这些王八蛋——唉?腿怎么也迈不动了——这可让妮儿跟俺生气哇——胳膊咋也抬不动了——好“死人”(方言:累的意思)啊,索利睡一会儿,暂暂再找吧——吆,俺咋坐上了罐笼,忽悠悠的往下落,心掂的老高,好麻痒人啊——总算能在床上躺躺了——不像俺家的床啊,咋没有太阳晒的味道——鸡巴老婆又忘了给老子晒被子了——小时候,娘总要给俺晒被子,晒过的被子,有股特舒服的味道,暖暖的,酥酥的——不过,这也不赖——可得好好歇歇,每天爬在个刨床上,全身震的像过电一样麻,不散架才怪呢——好好睡睡啊——可不能在鸡巴矿上的滚钉板上睡了,硌得老子骨头都疼——唉,谁在外面敲鸡巴罐笼了——哪个日来货在白活四轮,大半夜的吵鸡巴甚了——老子实在“死人”了,不然,出去揍死你个孙的——今日咋这么瞌睡——很久没美美睡一觉了——
  张伟从地上爬起来,咋咋呼呼的骂着,手拿木棍,准备朝俺头上来一下,一看俺已倒下了,骂的腔调都有些飘起来:操你娘,你今日咋软了?你牛逼啊!把木棍一丢,拍拍白体恤上滚着的黑灰,骂骂咧咧走了,一副胜利者的架势。
  俺和张伟打闹的地方是矿上绞车房边上,厕所附近的旮旯,俺躺在那儿,谁也没注意,直到晚上一个黑汉去厕所才看见地上躺个黑影。之后,矿上乱作一团,矿长连骂带吆喝,一拨人手忙脚乱把俺塞进矿上的吉普车里送到医院去,其实俺早已没了呼吸,随便他们拖胳膊,拽腿,不知是那个王八蛋谁还扯了俺的耳朵:老小儿,装鸡巴甚蒜了——老子实在站不起来,要搁平日,早登起二股经和他干起来——俺实在想睡了,随便你们这些日来货糟蹋老子!
  病床上,医生把俺的眼皮拨开,拿手电照了照,拿听诊器在胸口听了听,回过身轻声说:准备后事吧!围着的矿上的那几个黑汉还在七嘴八舌议论俺咋跌在那个地方——因为俺跌的地方是绞车房附近厕所边的旮旯,黑汉们扯上了黑巧儿——不是谁看老小儿和黑巧儿瞎格扯,眼红了,窃害他哇?你说,老小儿去哪儿干甚了,有人叫他,他就去?人精一个,咋会那么容易上钩?哎,老小儿,拉不成一辈子了,谁知道惹着谁了,谁能说着来?黑汉七嘴八舌说着。
  
  黑巧儿是邻村的,在矿上开绞车。矿上一般不用女的,用的就俩仨,都是有相当关系的,干的工种也是财务或是矿灯房,这些清闲的手头活,开绞车从没有过的。要不是见黑巧儿一个人拉扯俩孩子,不容易,她村的干部好说歹说讹住矿长,矿上是不会要她的。那天,绞车房里黑巧儿正在上班。黑巧儿,皮肤黑点,眉眼挺巧,尤其是笑起来俩酒窝,确实让矿上的一伙黑汉们放不下,闲下来都变着法儿往黑巧儿跟前凑,实在想不出法子,能和黑巧儿远远呼叫句话也成了黑汉们比喝酒还要当紧的事。所以俺躺在绞车房不远处,那些家伙自然会想到和黑巧儿有挂扯,嘴上是在议论俺咋躺在那儿,其实肚里在吃俺的醋——吃咽了气的人醋,真鸡巴不争气——也难怪,黑巧儿嘴甜,见了矿上的黑汉,总是大哥、兄弟的叫着,在一群粗拉拉的黑汉们中讨生活,还多亏黑巧儿嘴甜,黑巧儿有个啥事,黑汉们都赶紧招呼着。黑汉们也不见外,谁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都不再甩给家里那越来越没味道老婆,一准儿来求黑巧儿帮忙。黑巧儿能不知道这些不争气的家伙心里那点小九九?可黑巧儿话里话外从没露出一点不情愿的意思,可谁要想借机动手动脚,黑巧儿干惯力气活儿的手也不含糊,顺手就是一巴掌,笑呵呵的说:玩笑归玩笑,得有个边啊。
  黑巧儿的味儿,就是不一样,俺一见她,心里就像揣了虫子,一股一股的往外蠕——那是俺的那个臭婆娘,动不动就吆五喝六,俺喝点酒,你瞧她那个泼妇样儿,唾沫乱飞,粗喉咙野嗓,震得俺心都碎了——不是俺瞎谝,有一次,王蛋下了班,在外面喝了酒,摇摇晃晃的,人家往回送他,他死活不让,却七绕八拐返回了矿上,径直进了绞车房,靠着墙摊在地上,酒劲儿上来,哇——吐了一地,整个绞车房顿时被扑鼻的酸臭味填满了,黑巧儿捂住嘴,到锅炉房端来了煤灰将浊物苫上,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水,给王蛋灌了几口,看王蛋睡踏实了,这才腾出手把地上的浊物扫到铲里,端了出去……坑口挂钩的二毛说的时候,眼睛里明晃晃的。其他先不说,就冲这这点,俺那个母老虎,就差十万八千里,不怕你笑话,俺喝了酒,哪敢回去,不是睡在俺家大门外的石头上,就是在谁俺家滚一会儿……俺想啊,啥时,能在黑巧儿的怀里睡一觉。
  
  俺懒,是出了名的,要不是家里添了俩娃,孙子才出来受这份罪。一到上班,就打心里烦,老婆见俺磨蹭,火气顿时就来:快走吧,还磨你娘的甚了!俺只好趿拉着鞋出来,上不上班,先躲个清净。自打黑巧儿来了,不知咋的,心里有了念想,到矿上也不用老婆撵了。在矿上,远远的看见黑巧儿脖子上围着豆绿色儿的纱巾,衬着红艳艳的脸蛋儿,心里那个舒服……老婆还以为俺终于开窍懂事了,几次在老娘面前夸俺,你老小儿这会儿可勤谨了,这几个月,月月满勤,每个月多挣了二三百块钱呢。
  也不是光俺眼馋,自从黑巧儿来到矿上,黑汉们个个精神起来,上班的劲头儿,连矿长都纳闷,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有个人请假散松散松——搁以前,经常因为班上人不够,打发小周回村里叫去。也难怪,村里这些人穷惯了,忽然挣了俩钱,脚就探不着地了,把身上拾掇得跟城里似的,鼻梁上顶个太阳镜,叼个时新的桂花烟,见天到县城里踅一遭,喝顿大酒,洗个桑拿,甚至找个小姐解解馋——矿长私下里嘀咕,这黑巧儿用得还真值,本来是“卒”儿,却能当“车”使了,嘿嘿!矿长得意着。
  老这么远远的看看,顶多碰面说句话,就像猫儿隔着玻璃看鱼,馋得俺心里猫爪挠似得:甚时能和黑巧儿自自静静的拉呱拉呱,最好还能——啧啧!俺尽想着美事——哎,日来老婆,一睁眼就是撵俺上班,黑夜睡下,俺“发烧火燎”,她可好,直挺挺的,只是没盐淡水的哼哼,随便你折腾。俺有几次和二毛到城里看录像,那里面的女的叽叽哇哇,叫你浑身火烧,脑袋发胀,你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时躺在床上想,黑巧儿的身子,肯定滑溜,闹活起来也该是……嘻嘻!
  八点的班,中午一般在矿上食堂吃饭。俺在黑汉们堆里,胡乱往嘴里扒拉着,眼睛东瞧瞧西望望,瞅黑巧儿在哪里。哦,在靠窗的凳子上,小嘴撅着正在就着勺子吸溜着汤,眉眼挑着,在跟对面的胖姐说着话,不知说到甚事,和胖姐大笑起来,尤其是胖姐,那笑声,几乎吓着全食堂的人,黑巧儿朝汉们这里瞟了一眼,忙冲胖姐摆摆手,俩人顿时收住笑容,埋头吃起饭来,看见她笑,俺嘴角也不由得扯了一下,呵了一声。旁边的武雷拿肘碰了一下:笑甚了,俺说的不对?嗯?俺才回过神来,心想谁赶上听你瞎咧咧!连忙答道,对,对。
  
  麦子是一天黄似一天,眼看就要收夏了,每到收夏季节,也是急需人手的时候,俺们那里有句俗话叫,龙口夺食,啥意思?收夏时节,正是三伏天,天气一会儿一个脸,晌午还是响晴的,一放碗筷,就给你疙雷爆仗干一场。有一年,还是农业社,收麦时候赶了一场雨,连阴几天,眼看一人高的麦子,由黄变黑,麦粒长出了绿绿的芽儿——长牙麦倒是正好炒黑酱,还可以做芝麻芯,可一时哪能消化了那么多——村里人只好了一年吃黏牙的长牙麦。俺们这个地方的人,大人小孩都知道麦黄了,要抻嚓二五,起早贪黑,卖晌不息,能动的人全到地里夺食。黑巧儿,娃还小,一个人往回收,赶死迫活不用说,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挺在地里一着雨,咋弄?找人帮,那也是雨天借伞,谁不是着急马趴的往回收自己家的,哪会顾上你?等人家腾出手来,这天卯不卯给你来一场雨,那可就哭也捉不着音了——黑巧儿恓惶,俺数算帮帮她,也能趁这个机会和黑巧儿近近。自家的,有大哥二哥他们——一俺是老生子,老娘生俺的时候都四十好几了,俩哥跟俺隔二三十岁,一家把俺当孩捉把,俺结婚后尽管自支锅,另下米,老娘总觉得俺靠不住,如今,看着俺干活养家,走上了正路,烧高香了!收秋打夏这些事,根本用不着俺操心,都是打发大哥二哥弄。老娘总嘟嘟大哥二哥,老大、二啊,麦黄了,你俩抽空先把小儿的割回来啊——老小就是好。
  冷不丁问人家,真不好张嘴,还有,要是让老婆知道了,还不跟你闹得的鸡飞狗跳?事儿没办成,倒落得一身馊,多败兴!俺一合计,决定瞅个早上,来个先斩后奏。先打听到黑巧儿的麦地,镰刀提前放在矿上,倒成零点班,马上行动。零点班到第二天8点才能下班,俺和班长说了声肚疼,提前下了班,驾着摩托大清早四点多就杀到黑巧儿的麦地。
  六月的早上,太阳赶早就起来了,把个脸绝的红红的,鼓着腮帮,准备把憋了一晚的热劲儿撒出来,金黄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中间杵着仨仨俩俩“加拿大”(杨树),翅愣着扇子似的树叶,格架架的往上长,那瘦劲儿儿跟电视里身高马大的外国人真像——对,跟俺村的“没来适”(方言:窝囊的意思)大个儿差不多,全身没二两重,只有个傻大个儿——随着一波一波滚动的麦浪,摇头晃脑。黑巧儿的麦地在旧砖窑那儿,三角五六头不齐整。黑巧儿之所以要那块地,是因为那块地亩数大,再加上犄角歇散,一亩顶一亩半,村里人嫌收拾费事,就撩给了黑巧儿——俺把媳妇给准备的馒头榨菜、啤酒搁在地头——俺说是给班长家割麦,媳妇还夸俺脑袋啥时活泛了呢——把工作衣脱下来,丢在地头,拿起镰刀一步跨进麦地,早上露水重,裤腿顿时洇湿了,冰冷冷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管不了那么多,左胳臂一拢,湿漉漉的,掐在胳肢窝,右手提镰向后一划拉,喳的一声,齐齐整整的麦秆,应声儿倒下,左胳臂一挽,右手用镰把顺势一送,一铺麦子,舒坦坦的躺在脚下,颤巍巍的麦穗,抖动几下不再动弹——俺顿时有了当上大王的感觉,麦子的生死,俺说了算——一下腰,就是一个小时的光景,回头看着割倒的麦子,一铺一铺,服服帖帖,真像躺着的黑巧儿,俺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漫海海的麦田中,劈出了一块儿褐色的空地,四周直竖竖的麦子围着,叫人不由得想在里面弄点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就像电影《红高粱》“我奶奶”和“我爷爷”在高粱地里那样——心中一阵兴奋,长这么大,俺头一回觉着干活儿蛮有意思。
  等到俺骑摩托到集上雇车把黑巧儿的麦子拉到她院门口,黑巧儿正拉门栓,开大门。跌了漆的黑门扇后面闪出一张红殷殷的脸蛋儿,一看就是刚洗涮过,撘闷俩眼。黑巧儿见这阵势猛然一惊,见有外人在,脸色儿一闪而过:俺还准备送饭呢?你和师傅吃了饭再去吧,司机忙说俺吃了,俺本来出的一头汗,风一吹挺凉快的,见黑巧儿这么一说,俺的脸又热了起来,说,还有两车拉完再说。司机边和俺卸麦子,一边问家里几个娃儿,刚才他妈屁股后面的是老几,俺胡乱答到是老二,黑巧儿也不多说,拾着俺的话音嗯着。
  麦子拉完后,俺在黑巧家里喝了碗荷包蛋,就往回赶。黑巧儿,也没客气让多坐会儿,或者说常来啊!你走便走,感觉俺就像她家的人一样。
  
  自那次割麦之后,一到收秋打夏,俺早早就盯着黑巧儿的田禾,瞅好开镰的时机。黑巧儿知道后,几次拦着不让俺再去,怕闲话传到俺老婆耳朵里。后来实在拧不过,动镰的时候,便请了看澡堂的老豪,装车的刘路等几个老实人和俺去,干完活儿,弄俩菜,俺们几个喝两口,屁颠屁颠乐着——老豪和刘路俩鸡巴憨货,哪知道黑巧儿的用意——慢慢的,黑巧儿对俺渐渐有了好感。你还别说,自打俺帮黑巧儿的那一刻,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突然没了,就感觉和黑巧儿在一块儿说话,暖暖的。说到家长里短,你那儿不对了,她总能摸着你的心思,给你开窍,就像剥玉茭皮一样,一丝一丝,慢慢你的心就透亮了。俺不知不觉把黑巧儿当成了自己人儿,在矿上谁要说她句难听话,俺总要和人掰半天。有一次,下了班俺从黑巧儿上班的绞车房走过,看见张伟在里面晃,黑巧儿正忙着开闸、闭闸,提煤、放煤,看样子根本顾不上搭理他,可张伟就是不挪地儿,俺心里一阵不快,人家在干活呢,你在里面干甚了?俺冲着张伟叫一声:张伟,喝酒来!张伟见有人过来,不甘心的样子,灰灰的走了出来——俺为啥防着张伟,张伟是大王庄的,才死了老婆,年轻轻的,火力正盛着……俺时常盯着张伟的行踪,黑巧儿上班,只要是一见他去绞车房,保准俺会远远的跟着。忘了告你们了,俺和张伟都是木工,盯他方便——俺也犯嘀咕,俺和黑巧儿近乎的事,是不是他也察觉到了——俺和黑巧儿走得近,是觉得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俩娃不容易,帮她一把。张伟,你鸡巴安是甚心?
  一天,班上,张伟和俺打了声招呼,说去尿一泡。厕所在西南角,要路过绞车房。俺嗯着,心里嘀咕,这家伙不会乘机去骚扰黑巧儿吧——骚扰这个词俺也是才知道,是看电视里法制节目介绍一个女子在单位上班时,老板经常借口叫她,对他动手动脚。看到这里,俺一下就想到黑巧儿,那些脏兮兮的黑汉,尤其是张伟在绞车房,有时趁机摸黑巧儿的手,应该就是骚扰——张伟走了一会儿后,俺跟了去,躲在一个废弃的罐笼后面,正好对着绞车房的门,里面的看得真真的。只见张伟从厕所出来,把衣服拽一拽,走向绞车房,口里喊着:黑巧儿,有水吗?进去后,并不急于洗手倒水,嬉皮笑脸和黑巧儿说起话来,黑巧儿专心的盯着井架,偶尔笑一笑。吊在半空的煤筐缓缓的落下,几个一抹黑的黑汉正往煤筐里放木料,准备往坑下送木料,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眼白格外醒目,说话时红唇白齿就像黑夜里开着的花。张伟知道这要耽搁很大功夫的,他索性坐在木床上——木床是俺用边角料钉的,没有床头,床腿都没能刨的光一些。前阵子,俺见黑巧儿,闲下来想休息一下,只能靠在工作椅上靠一会儿,一点也不粗展,就给她做了一个小床,说是床就是个大凳子,黑汉们睡上去,不是脚耷拉在外面,就是头没个搁处,这些黑汉们,粗心,都没注意——张伟好像在说床,他低着头,一边用手拍拍床,一边说着什么,黑巧儿眼睛看着外面,并不正眼与他说话。这时张伟站了起来,走到黑巧儿身后,把手搭在黑巧儿的肩上——太不像话了,俺心里猫爪挠得又痛又痒,真想冲进去,又怕黑巧儿难看,毕竟张伟还没这么着呢——把手搭在黑桥儿肩上,黑汉们经常这样,黑巧儿已经习惯了。不过,黑汉们除此之外,从没有其他出格的事,黑巧儿也不计较。就在这时,远远的看见张伟下腰向黑巧儿凑过去,头几乎要挨着黑巧儿的头。俺的头顿时胀起来,已经顾不得甚,一个箭步,从罐笼后冲进绞车房,不容分说照着张伟脸上就是一拳,黑巧儿还不反应过来,张伟已经捂着脸蹲下去,口里骂着:草你娘,打你大干甚了?我没好气的说:干甚了,自己不知道?黑巧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懵了。俺心疼黑巧儿,冲地上呸了口唾沫,道,出去说!应声跨出绞车房,张伟气呼呼跟了出来,左腮红红的,像“肿炸腮”(腮腺炎,民间的叫法),俩人心里好像相通,都朝着厕所边的旮旯走来,没几句话,俺俩就厮打起来,姓张的比俺个儿高,力气大,俺使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屌货摔倒了——忽然,俺心口一抓,咋会事儿啊,头一晕倒下了。
  
  说话时分,已是下午2点多,八点班下班时间到了,井下的人开始往上吊,扛坑木的黑汉们急忙抓住头遍水的机会,全跑进了澡堂,澡堂在矿上东南角,被坑口井架隔开,绞车房这边啥情况,谁也不知道。这边,黑巧儿把坑下的人吊完,抻展了张伟坐皱的单子,换下泛白的蓝工作衣,套上爱穿的粉红色外套,出了绞车房跨上自行车赶着给俩娃做饭去了——俩五尺大汉能弄成个甚——也没再眧理俺俩。直到晚饭时分,有人去厕所,隐约看见墙角躺个黑乎乎的东西,过来一看是个人,以为喝醉了,下腰打着打火机,一照是俺,老小儿、老小儿,叫了半天也没反应,也顾不得上厕所,急忙回办公室叫人。
  办公室几个人正吃饭呢,全噼里啪啦放下碗筷,跟着跑了出来,矿办主任到跟前,那手背在俺鼻孔前试了一下,说,没气了,快送医院!司机小刘急忙打着矿山的吉普车,三下两下把车停在俺身边,几个人拽胳膊拖腿,把俺塞进后座,矿班主任坐到副驾驶,下令,快,小刘狠狠的踩下油门,嗡——院子了扬起一团黑雾。
  到了急诊室,白大褂,推出来手术车,把俺提溜到手术车上,一路小跑,推了进去,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大夫,先是拿听诊器在胸前,听了半天,然后,又翻眼皮,拿手电筒照照,接着又把俩手掌摞起来在俺的心口摁了起来,喘着粗气。俺老婆、俺大姐、二姐在外面通过门上的大玻璃看着里面,焦急万分的脸快把窗玻璃挤破了——老娘听说了不知该难受成甚了——俺在家排行老小,老娘惯着,哥哥、姐姐心疼老娘,对俺也是宠着了,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心里能不急吗——心电图,得儿、得儿的叫着,显示器上那条线,有一下没一下的跳着。是不是没心跳了?在门外的大姐看着心电图自言自语,不怕,还跳着呢,二姐宽着。一个小时之后,那条线似乎跳累了,不跳了,成了一条直线,一个“嘟”的长音,告诉忙活的大夫,行了,别折腾了,让俺睡吧!
  门外的姐姐老婆呼啦全挤了进来,扯着俺的衣服哭了起来,大夫厉声制止,不要在这儿哭,把人推出去。几个白大褂推着手术车向一处偏僻的小院推去,姐姐老婆还要跟着进去,矿办主任叫住那是太平房。回去准备后事吧!大姐擤一下鼻涕,冲矿办主任嚷道,人上好好班怎么就没了,也没见个伤啊,咋回事啊?矿办主任低声说,大夫说老小儿是心肌梗塞!不会吧,老小儿从小就不安生,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多能闹活,咋没见他咋样。旁边老婆插话,去年过年,他在外面喝酒,回来说过心口疼,可是后来没再提过这茬。
  大姐不相信矿办主任的话,回头到了医生办公室,找着医生,语无伦次,大夫,老小儿,哦,俺弟弟,哦,刚才那位推出去的是甚病。根据检查,是心肌梗塞。好好的怎么就会得这个病。病人平时肯定有症状,只是你们没注意,我们已尽力了!
  大姐出了办公室,一屁股瘫坐在走廊的排椅上,怎么给老娘说呢,这不是要老娘的命吗,说着呜呜的哭起来。因为家里姊妹多,大姐早早出嫁,嫁了姐夫,人还不错,又能操活,家境一天比一天好,大姐,明里暗里没少填还娘家兄弟姊妹,大姐心里,娘家一大家子就是她的事,谁娶媳妇,找婆家,学手艺,找活干,都是大姐张罗。今儿,眼看着俺就没了,大姐一时半会儿哪能接受得了,看见大姐伤心的劲儿,二姐边哭边劝,俺老婆,两眼直直的,木头似得坐在那儿。
  
  
  人在矿上死了,一早家里人就围在了矿长办公室。矿长姓杭,50多岁,一双黑皮鞋擦得铮明瓦亮,即便走在厚厚一层黑煤粉的矿院里,还是亮得让人着迷,那派头真压人。老杭靠着厚厚的皮椅吸着很细很细的烟,一团团烟雾,滚过来滚过去,很难看清老杭的真面目。老杭原来干过村长之类的村干部,开放搞活那会儿,贩粮食挣了钱,后来各地都兴开煤矿之后,以村里的名义,自村东边的山包上打起了井。俺们村方圆这十多里,几辈人了就没听说过有煤,老杭当时申请要以村里名义跑手续开煤矿,村干部想,你愿折腾,让他折腾折腾,你那俩钱烧了!言外之意要等着瞧好看呢!嗨,这家伙还点儿整,一挖还真挖出煤来,村里可急红了眼,争着嚷着要到矿上上班,这不矿上干活的,大多数是本村的人。按说,煤矿上一般不用太近的人,一个是煤矿不安全,出个事故,伤着倒是小事,若是死个人,乡里乡亲的,心里不落忍;二者本村的人,不好管,软了跟你打哈哈,硬了容易伤和气。可是老杭是用村里的名义开的,也不好说什么,只要人家找上门来,要活干,都应承,呼啦啦来了百号村里人。老杭村干部出生,对村里人的脾性摸个七七八八,挑了几个说话有点分量的人,安在管事的岗位,谁不听话了,谁不好好干活了,一般不用老杭出面,挑的那几个人,就给摆平了,人们担心的第二条问题不大,第一条么,自矿上开始卖煤,也三年多了,炭块砸着脚了,木料挤了手指,这些小问题免不了,可没出过什么大事情。村里人围在大槐树下吃饭,拉起闲话来,都啧啧的羡慕老杭命好,有发财的命,有的还扯上了老杭的家老坟,头枕高山,脚踏漳河,就是个出人才的茔地。他们说的高山俺知道,就是村东沙滩地的沙堡,老杭家的老坟就在沙堡上,从他祖爷爷那辈就埋在那儿。不管咋说,老杭发了财,开了煤窑,村里人也有了挣钱的地方,村里人眼红,倒还没到了猫吃煎饼不知道反正的地步。
  俺扯这么远主要想说,对于俺的死,村里人似乎格外上心,倒不是俺这人招人待见到多好的程度,而是村里人终于可以看看财大气粗的老杭被逼得灰头土脸是甚样儿。摊上这档子事,不愁白头才怪呢,花钱打发死人是一回事,出了这样不吉利的事,会不会妨着财运!所以老杭每天眉眼挤得老紧老紧,真想钻哪里,眼不见、心不烦么。
  张伟这小子,耍人精,闭口不提打架这事,黑巧儿以为俺俩出了绞车房嚷几句就散了,压根儿也没往打架上面想。她和所有人一样纳闷,老小儿怎么跌在那个地方——说句良心话,要说俺的死,和张伟关系不大,自个儿的身子有毛病,愿不得别人。人活一辈子咋能断了和人生气打架呢,张伟又没打着咱要害处,况且又是咱先动的手。
  这一切,只有张伟和俺清楚。反正人死在矿上,不和矿上说和谁说。大姐、二姐他们每天在矿上磨:佬佬,老小上好好班,死在了矿上,医生说是心肌梗塞,那也是因为干活儿累的呀,现在,俩娃,都还是吃屎孩儿,凭他孤儿寡母,怎么活呢,况且,在干活中间死了,要算工伤。老杭也是一肚子的火,你人自己病死了,就因为在矿上犯了病,就讹住矿上,这是哪门子的事,老杭心里这么想,嘴上慢条斯理,大侄女,佬佬何尝不知道咱家的情况,可是老小又不是坑木砸着了、罐笼挤着了,是自个儿犯病了,他这病在哪儿都可能发作,总不能在哪儿发作,就讹哪儿吧,人死了,乡里乡亲的,矿上适当照顾点还说得过去,你要是让养活他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说不过去,情归情,也得有道理不是。老杭早已和熟惯的律师打听了,像这种情况,一般要按工伤处理,有异议,可以申请鉴定,不过考虑矿上也没签合同,工伤保险费等一摊子费用,肯定也没缴,你去申请,人家一查你,还要罚款呢,最好和他磨,你能抓住他不在岗位上,这点说事。老杭一合计,那就打持久战,不管大姐二姐咋说,说话多难听,老杭老主意,哼哼唧唧,不表态。俺家里,姐妹弟兄也打听过了,一般来讲,这算工伤,套着工伤赔偿计算,能赔个十来万块钱,不过你弟弟死的地方不在工作岗位,能不能算工伤,不好说。大哥是个木匠,经常走家窜户,听的事多,遇事主意也多,姐妹兄弟都听他的。咱老百姓不能讲甚法,咱就治和嘟,反正人死在你矿上,你就得管,要不然,咱躺它井口,让他挖不成煤!大王庄刘海家,他兄弟在大王矿上也是好好死了,听说人家讹了二三十万了,咱不说二三十万,都是一个村了,都给点脸,十几二十万,总得给了哇!
  
  七七八八折算下来也得五六万,再加上一个村的,再不多出个大几万,村里人也瞧不服,不管咋说人家死了顶梁柱了,就看家属张多大口了。老杭吃过晚饭,靠在真皮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却盘算着。这段时间,家里人都远远躲着他。邻居来窜门也少了,机明儿人都知道,人家钻在家里想事呢,你去不是添乱?
  赔大十几万,一年能挣几个钱,今年算白干了!也不知道哪路神没敬到?老杭一想到这,心里就疼,一个村,你躲还躲不了,当时不用村里人吧,可在村里打井挖煤,不用村里人,你也干不消停,你说用村里人吧,太绝情的事儿还做不出来,换做要是外地人那用这样发愁啊!老杭翻来覆去,想埋怨自己,可是想了半天,埋怨自个儿也没有理由啊!长出一口气,命啊,发财也得有命,好在干了几年,还挣了俩,要不然可真要涳鼻血啦。可是想想十几万,那是熬多少夜,操多少心,骂多少次娘才挣来的,眼看就要打水漂,想起来,老杭肝都疼。
  俺在矿上一年大概挣个七八千块钱,除了人情来往、吃吃喝喝,一年能长个四五千块钱。老婆念叨着攒几个钱,把老房子翻修翻修。老房子是爷爷那辈修的,土坯房,墙皮都饧了,一块一块直往下掉,就像生了牛皮藓,一副穷酸的邋遢样。老婆早就算好帐了,修房子下来得就七万,再拾掇里头,添点家具,换个电视,弄台冰箱,也得两三万。
  老婆嫁俺那会儿,也知道俺拉不成出了名,可她娘家也穷,还在北乡的山旮旯,模样也是五大三粗,也是她村有个丫行,来老俺村卖牲口,俺爹觉着俺在这周围邻村名声早就出了,出远乡或许好找媳妇,这才和卖牲口的拉搭了起来,丫行还算说话算数,回去就卯上俺后来的老婆老婆在娘家姊妹仨,老婆排行老大,从小爹娘就当男娃养,身子壮,力气大,啥活都干,俺庄户人讲,是个持家的好手,模样差点,又不顶饭吃!丫行导来话,让俺家去看看。老爹弄着俺专门到北乡跑了一趟,说是买牲口,实际是踅摸踅摸押行说得人家咋样。
  在北乡的山旮旯里溜达了两三天,人也见了,也听差不多了,人家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庄户人,闺女看起来粗笨,人家庄稼活儿啥都能干了,能受罪,不怕吃苦。咱庄户人谁不是盼着找这样的老婆?爹和娘拉着北乡一趟看到的和想到的。老小儿,这么大了,还无天狼不吃,不给他找个能受罪的,人家怎么能成了啊!要俺说就定了吧。给俺找老婆,老爹老娘是一疙瘩劲儿,俺却不大上心,每天就数算去哪里打个麻将、喝个酒,尽管年纪到了成家的时候,可俺觉着找了老婆,婆婆妈妈的事就多了,哪像一个人耍甚算甚,吃哪算哪。爹和娘白天端起碗就是这两句话,黑夜躺炕上,拉的还是俺娶媳妇的事。
  说话就要养种了,一早老爹就到地里了。老娘把荷包蛋方便面往俺跟前一放,说:小儿,娘跟你说个话,小儿,你这么大了,也该干点正事了,你爹和你去了北乡一趟,你回来好赖也不吭一声,这么长时间了,你是甚想法,也给娘说说,你爹的意思是,人家那闺女不赖,你要没甚的话,就和人家格拉格拉!俺还急记着和江虎去县城打台球呢,老娘的话也没好好眧理。那胖得跟猪一样,跌倒都会把俺压死,你们愿咋就咋!不容老娘说第二句,摔门出去。
  老娘管老娘说,俺却咋也绷不到那根弦上,可能俺还没开心,老俩见俺说不成一句话,直接把话导到北乡,俩娃玩格拉格拉。三月南关庙会,老娘打发俺去北乡叫闺女下城赶会,大哥专门把自己的摩托推过来,安抚俺路上小心。俺不情愿也没办法,老爹的脾气太孬,嘴呲的老高,眼睛瞪得能吃了人。一脚踹着摩托车,眨眼就不见了影儿,只听老娘远远的喊着:扑风鸡样的,慢些哇!
  
  一路上,俺和闺女没甚话说,麻将她认不全,扑克小时候只玩过“脱裤”,她问俺家有几亩地,俺哪知道,问俺会甚手艺,俺才懒得回她。俺说声拽紧啊!狠命加了一把油,摩托唰的飞起来,她俩胳膊紧紧搂住了俺的腰,麻酥酥的,一股菊花牌的雪花膏味儿钻进鼻孔,心头一阵兴奋!
  十一月西东关会的时候,俺和闺女的婚期就定了。听媒人导给俺老爹老娘说,闺女觉着俺心眼好,也不等爹娘再合计合计,自个儿就跑到丫行家里,说愿嫁赵小儿。爹娘见闺女还赶不得了,也不好说甚了,托丫行和俺爹娘拉拉,把日子定定。丫行心想,还有这好呢?说下来就下来,中午,老娘高兴的炒了肉,拉了小把拉面,给丫行做了一顿肉臊拉面,丫行一抹嘴,四五个指头掐掐点点,俺看十一月十六是天气。东关会是初二,短甚还能到会上箧储些,就定成十一月十六,十五相家订婚,十六结婚。老爹吧嗒吧嗒吸着烟袋,听到这儿,吸了口气,鼓起腮帮,狠命一吹,啪,烟星儿怵的飞出了烟袋锅,一道红光闪过,乖乖的落在地上,丝丝烟气扭了半天。行啊,老王,就听你的,定成十一月十六,回头俺就打发娃去闺女家送天气。十一月十六那天,天气冷的要命,那时时新西装,可天冷啊,贴身是厚秋衣,外面穿了衬衣,然后套了大姐给新织的毛衣,本来俺个子不高,还胖,尤其是肚子,挺得老高——村里人开玩笑说富态,俺越发挺着个大肚,背着个手,学人家矿长的架势。现在数算还不知道人家背地里咋笑话俺呢——结婚那天,俺像熊一样,在院子里,喊喊这个,叫叫那个,招呼着撺掇的人,还自我感觉良好,觉着过瘾。
  
  
  秋天月光又凉又湿,老树遮掩的水塘边,一处院落黯淡着,明亮的月光洒下来,全给吸去了似的,院子依旧是厚厚的暗,只有堂屋的窗户泄出点昏黄的亮光。
  俺在太平房快半个月了,大姐二姐大哥隔三差五到矿上讹半天,可赔偿的事还是没眉目,爹娘有些撑不住了,和大姐二姐大哥他们治起气来,你们要是办不了,咱就把小儿拉回来,总不能天天让小儿在那里冻着吧。大姐二姐大哥,摆摊的摆摊,卖手艺的卖手艺,也得养活人啊,因为俺的事,大姐的摊好久都没出了,大嫂好一顿埋怨嫌大哥瞎子点灯,白费劲。
  因为俺的死,大姐一直怕老爹老娘撑不住,摆摊也摆不到心里,一直急记着。今儿约了二姐抽空儿来看看老俩,商量一下咋和矿上要赔偿,听老娘又唠叨着,难受得抽泣起来:俺们姐妹兄弟几个,连这点事也办不好,还让老俩挂心,明儿个,再咋,也要把小儿的赔偿要上。吱——二姐擤了一下流出的鼻水,道:大姐经常赶集,吃得好脸儿饭,不好闹,大哥二哥,汉们家也不好下讹头,明天俺躺到井口,让他们绞不成煤!老娘抬眼朝二姐看了一眼,想说甚,却没说出来——老娘心疼女儿,可又有甚办法呢。
  五七头上,俺们这里的风俗,家里人要烧纸,大姐二姐俺老婆来给俺烧纸了。老娘跟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他们念叨,拿到钱,赶紧把小儿拉回来吧,在太平房里把小儿冻坏了——老娘也是瞎急记,俺其实啥都感觉不到。大姐用打火机对着黄表纸的边点着,火苗忽忽的跳着,眨眼窜了老高,大姐急忙撒手,一叠黄表纸跌落在脸盆里,按规定太平房不让烧纸,大姐托人走了门子,这才有了例外。展展的黄表纸上,火舌舔卷,开始弯腰弓背,接着扭三窝四,挣扎好半天,黄色渐渐黑了,也踏实下来。火葬场烧的死人,在炉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大姐一边烧纸一边絮叨:老小儿啊老小儿,你说你让老俩要为你操多少心,好不容易,给你娶了媳妇,你也有正经营生,可咋就说没就没了?平日爹娘又多惯你,你这一走,还不知道爹和娘要苦成甚了!姐平时也常叫你看好好自个儿,不为别的,就为老俩你也当回事儿,你不听,这下好了!往后爹、娘、你媳妇和孩子咋过?哎——矿上同意了,赔你十六万,装穿另外,你媳妇和俺、你二姐、大哥、二哥商量好了,你一辈子爱抖个排场,给你在市里大商场买了件皮大衣,那种竖领的;给你买双好皮鞋,你媳妇说你念过好几次要照着矿长皮鞋的样儿,买双皮鞋,下来得2000多块钱,你小半年的工资,媳妇说了再贵也买,让老小儿在下面也排场一回,你看你媳妇——不是姐说你,你小子穷家孩富家派吧,还没这命——
  
  
  俺埋在村南一个小山上,地是沙土,还掺着鹅卵石,不存水,种田禾不长,不知从啥时候,就成了埋人的地方。你说不长田禾,可是有种松树在这儿长得可欢了,所以就有了松树坟这个名,不知道叫了多久,反正俺打小,爷爷见俺淘气,就吓唬俺,再费就把你弄到松树坟。俺躺在这个地方,有一宗好,热天凉扫,冬天暖和,在下面就是个睡,甚心也不用操,睡得都不耐烦了,有时也想回家转转,记得俺村往北走不远就到了,按着记忆俺往北走,远远看见个村,西边有条油路,路边还壆起了一座捅破天的高楼,北边窝着一个乌龟壳一样的建筑,原来绿汪汪的玉茭地、谷地没了。俺记得往北松树坟离俺村最近,眼前应该是俺村,可是踅摸了半天,村南头的水塘咋寻不着。俺村有两个水塘,南头一个,当中儿一个,当中儿那一个就是俺家门外的那个,听老人们讲是防下大雨村里被水淹。夏天的时候,水塘平亮亮的,上面经常漂着浮萍,水沤得有股臭味,俺们这些小孩要捞蝌蚪,得先用树格枝把浮萍拨拉开。俺没寻着水塘,倒是看见了棵柳树,扭那腰,样子像原来水塘边的“傻大扭”,大人们都这么叫,俺们这些小孩也跟着乱叫,其实傻大扭是俺村一个女的,从外地逃荒来的,嫁了光棍老五,老五没享几天福,就蹬腿走了,女人再没碰过伴,平日也不窜门,出门就是上地动弹,也不跟村里那些长嘴老婆们,东家西家的乱扯,村里人觉着日怪,闲坐起来就嘀咕是个她,见她走路时走一步屁股扭一扭,不知谁灵光一闪给起了个傻大扭的外号,一个叫,都就叫了起来。你还别说,傻大扭扭得架势,和随风摆动的的柳树真真差不多。扯这么半天功夫,俺还是没认得俺村,悠悠荡荡,再往北就是村当中儿了,踅摸了半天,也没寻着俺灰土墙的家,记得俺家门朝东开,门外就是水塘,水塘也不在了,倒是看见稠洞洞一圈树,看起来像原来水塘的地盘儿。可西边对着的是一座二层楼,阳台大玻璃,明旺旺——
  呀,俺差点忘了,有一年清明,妮儿带着娃儿来上坟,念叨他娘要和经常来帮忙的张叔碰摊。不会是老张给翻修了哇——俺活着那会儿,老婆天天念叨是个这——还是远远看看吧,咱瞎活了几年,也没挣下甚家业,有甚脸回去啊。咱倒是想和黑巧儿好来哇,也没那命,将能格扯上,自个儿先就拉倒了。哎,男人女人,真鸡巴日怪,你要是瞧着人家顺眼,受死你个龟孙儿也愿意,你要瞧着不顺眼,人家天天给你端洗脚水,你也呲牙咧嘴。俺老婆,笨架架,就知道干活,还经常撵俺动弹,被窝里和她闹活闹活哇,也念叨是盖房子的事,满身的囊肉,松松垮垮,一点味儿也没有——俺在下面也好数算阳间的时候。老话说,家里有个谷谷鸣儿,不愁搁囤满腾腾。老婆天天咄咄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俺成天价跟个叫驴一样,净瞎搏腾——
  哎,不管咋说,俩娃活的不赖,话又说回来了,俩娃能熬过来容易么,没听俺妮儿拉?大,你死了这几年,俺和娃儿在学校都招人小看,有一次娃儿和归真家的小华绊了嘴,归真来学校冲着娃儿就是一顿臭骂,说甚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一个没爹的孩还敢欺负人,气的俺和娃儿在学校呆了一天,黑夜娘来找才回去,俺俩只说是老师扣住罚写作业,娘还和俺俩起了顿火,你娘起早贪黑养活你俩,你俩就不能给你娘壮点光——俺们这里除了清明上坟,还兴七月十五上坟,妮儿在俺的坟上唠叨了好半天——你死了以后,俺娘捉把俺俩,可受了苦了——俺可想念书了,娘每天推个水果摊,哪有闲钱啊——张叔进咱家,俺和娃儿打心眼里高兴,可是要让俺俩叫他大,真叫不出来——俺这不成款气的爹,还让俺孩急记——娘说,她和张叔商量了,俺俩要认张叔这个爹,她和张叔就不要娃了,要是俩娃不愿叫张叔大,他和张叔还要生个娃俩,俺想着,娘和张叔一生娃,娘肯定和张叔的娃亲,俺和娃儿娘就顾不来了,俺寻思,就叫张叔大吧——俺妮儿岁数不大,够虑事的啊——现在,俺在城里的好运来饭店打工呢,管吃,一个月300块,你看俺用自己挣的钱买的,有你爱吃的猪头肉、蒸饺、纸烟,这都是娘告诉俺的,你死那会儿俺才三岁,光记得院子里放着红棺材,俺娘、俺姑哭的都爬不起来了,眼睛肿的像桃子——可不是?十多年了,俺都睡糊了!
  你还甭说,妮儿跟俺真亲,有甚都要来坟头和俺拉搭拉搭,也不管俺听着听不着,大,你知道吗,过了年,俺就十六了,娃儿也十三了,养种收秋打夏,俺俩已经能上手了,张叔却说俺俩还小,不让俺俩出手——张叔会木匠,窑上不干之后,就干起了装潢——咱家重修了房子,是小二楼——俩娃能住上楼房,俺想也不敢想,也不知道叫上张叔“大”了没有,老张办了怎大事,叫个大,应该!唉?张叔?是哪个张叔?说到张叔,俺倒想起了张伟,张伟这日来货不知道和黑巧儿碰了没有?俺活那阵可是天天盯着黑巧儿,追的劲儿可大了,要不是他,俺哪会入了土?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黑巧儿也不是咱的,咱还不是打人家的歪主意来,你数算过说人家当老婆?俺真有过这心思,可有贼心,没贼胆啊?俺那个老婆听说了不杀吃了你才怪!张伟好赖是死了老婆,人家找黑巧儿,谁也说不出个甚来——黑巧儿,啧啧,真叫人眼馋!俺一见她浑身骨头都酥了,俺这辈子应名是和黑巧儿好过,连手也没拉一下,不要说和她睡觉了。这话只能跟自个儿说,要招人听见,不叫人笑掉大牙?应名是人精,俅了半天,连手都没摸一下,哈哈!要说心里话,人对缘分狗对毛,俺和黑巧儿真对缘分,为她弄甚都愿意。俺知道老婆对俺好,吃啊穿啊尽着俺,可俺和老婆就是差些甚,俺也说不清。
  亏俺死了,要俺活着,卯不卯会弄出个甚事来。黑巧儿还是一个人?俺还真想黑巧儿那乖巧劲儿,见你不高兴了,一五一十的开导你,见你犯浑了,比比划划的劝你,和俺从没大喊大叫过,俺最烦俺那老婆的破喉咙,屁大个事,吵得你头都大——埋俺那天矿上来了不少人,没见黑巧儿,也没见张伟。俺木工班班长折划礼钱时,老陶说,张伟病了,礼钱给捎来了。倒是第二天傍明,黑巧儿来坟上看了俺,念叨俺人不错,咋半道上死了,说自个儿卯不住就是扫帚星,谁和她好,谁就没个好,说着说着嚎出了声,往四周瞅瞅,擤擤鼻水,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扭身赶紧走了——你看她急的,连给俺的纸烟都没打开,就整包放在那儿——俺还急记着过过瘾呢。
  
  
  说话十月初一就要到了,俺盼着听俩孩拉话呢。俩娃大了,话也多了,好多事俺还不明白,俩娃亮堂,高兴地、不高兴的,俩娃嘚啵嘚啵,都要跟俺拉拉,见娃高兴,俺也咧嘴,见娃难过,俺在下面也抹泪儿。俺上辈子光顾自个儿瞎混,在俩娃身上真没操甚心。现在还数算甚了,只盼着俩娃好。俺甚劲儿也使不上,哪怕是用点心劲儿也行。那会儿在矿上,工人闹活涨工资的时候,矿长经常挂在嘴边的是甚来啊?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俺现在就是这么个样儿。每次来上坟,妮儿和娃儿都要掂好多好吃的,专拣俺爱吃的,这也多亏俺那不上眼的老婆,一想到这儿,俺就想哭,人一辈子到底图甚了——哪能吃五谷想六谷,十个指头杵出来,还不一样长,不能好事你都占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到头来,落了个甚!俺活着的时候,尽急记吃、急记混了,身长腿短,不馋就懒,俺全占了,老婆也知道俺馋,要不每次上坟,俩孩都是背筐接篓弄一大堆。不过,这会儿,俺不急记吃了,就急记听俩孩拉拉话,俺在下面闷得慌,听俩孩访访上面的事,比甚都强。
  
  十月初一早上,俺早早就醒来,东边刚有了亮光,坟头树上的小雀就叽叽喳喳的叫起来,扑棱俩翅膀,刚从树上飞出去,转个弯儿就又飞回来落在枝杈上,小雀也知道活动活动身子,俺活的那会儿,除了上班,顶多晚上在老婆身上出些汗,平时吃了就靠在个床上睡,没有一清早起来扫扫街院,老爹老娘把俺宠得你睡就睡,尽由着俺。
  老远看见仨人朝山上走来,山路不好走,弯弯曲曲,关键是雨水把路冲得坑坑洼洼,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妮儿右手惦着塑料袋,左手提溜着饭盒,娃儿扛着钎,还有一个女人,粗粗笨笨,赶不上俩娃的脚步——呀,俺老婆来干甚了,自打俺死了,头一年是俺老婆领着娃来,后来就是娃们自个儿来,妮儿说了,她娘来了看见俺的坟难受,这回儿咋来了?娘仨把吃的摆好,点上香,妮儿和娃儿跪在坟前把黄表纸燃着,用树格枝翻动着,火焰窜着,黑灰飘飘悠悠飞了起来。妮儿不像以前,以前跪下来就嘚嘚的说开了,这回好半天,只是翻动黄表纸,心里好像有事,旁边的老婆,盯着妮儿,也是一声不啃。跪在地上的娃儿顶不住了,说到,姐你就说吧,俺跪的隔顶盖都疼了。妮儿好像睡着了似的,哦,答应着。
  大,你看见了吧!今日,俺娘也来了,俺们有个事跟你说,前一阵子,俺从饭店回家,顺便在饭店给张大——哦,不,是张叔,也不对,他是杀人犯——带了俩菜,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那个杀人犯见俺专门给他带回他爱吃的炒肥肠、猪耳朵,一高兴就叫娘把他给人装潢主家送的好酒拿出来,一口气喝了一茶杯——平时俺可没见他喝过酒——酒一下肚,他眼里流开泪来,妮儿他娘、妮儿、娃儿,俺一直有个事没跟你们说,这么多年来压在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俺娘以为他要说俺俩叫他大的事,娘忙说,他大,娃们对着你叫不出来,跟俺说话时可是一口一个大——记得,俺来份上跟你说过叫他大的事,后来娘也没再逼俺俩叫,娘和他也没再生娃,娘是想着法,瞎俺俩叫他大——他摇摇头,哪算个甚事!俺说的是老小儿,俺娘仨一听提到你,全怔住了——老小儿,是因为——和俺——打——架——才死的……娘一听这话,腾的站起来,你说甚,老小儿是你打死的?他摆摆手,不——是,是和俺——打架——犯了病。俺娘定醒了半天,扑通跌坐在椅上——以后好多天,俺娘也不搭理他,俺俩也躲着他,吃饭也不给他端了,他出去也好回来也罢,没人眧理他,一个人不声不响。
  一天晌午,他把俺娘叫到厨房,说了半天话,听俺娘嚷嚷:你说甚啊,这都一块十多年了,说分开就分开了,俺心里堵,还不兴人出出气啊?娘说着嗯嗯的哭起来。他急了,你说咋整,老小儿的死,是他有病,可和俺也瓜葛啊!你能想通了,俩娃能想通?看俩娃的眉眼,肯定跟俺记仇了,咱俩在一块儿,都别扭——他在咱家也这么多年了,哪能没点感情,可一想到是因为他,让你犯病死的,俺就觉得堵得慌。实在不知道该咋办,所以来看看你,跟你拉拉……
  听妮儿一拉完,俺真想哭一场,这不是捉弄人么,怕甚就来甚,俺还数算是哪个张叔——俺们村方围张姓人多,当时煤矿上多数人姓张,一时真还数算不起是谁——可再咋数算八辈子也没想到是鸡巴张伟,妮儿在坟上说张叔的时候,俺脑袋里还闪过一下,觉着咋可能?原来是真的?你说这叫甚事!老婆可能还好说,俩娃不结疙瘩才怪:俺大的死,是自个儿的病,可是要不和你张伟打架,也不会犯病啊——想想,张伟还真有命,占了俺的老婆,还让俺俩娃叫他大,你说——唉!人算不如天算,你再能折腾,也耍不过老天爷,你看看俺活着的时候跟这个争,跟那个打,临了末尾,俺争了个甚?俺走的时候,家里泻刮刮,就有两间破房,俺这个家,要不是张伟给撑着,娘仨的日子过得咋样还真不好说,俺这个家还多亏了鸡巴张伟!
  
  
  傍晚,太阳都躲到山背后眯去了,俺也想睡了,忽然见妮儿右手提了个大塑料袋,那种超市的口袋,鼓鼓的一大包,左手提着个塑料桶上山来了,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像走的很急。到了近前才看见俺妮儿额头都湿了——妮儿,汗水邋遢的这么晚来干甚了——妮儿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到坟头前的石头上——这是埋俺时大哥特意把家里的一块门墩石搬来了——有包子,白彤彤,还冒着气,猪头肉,切得薄薄的,红红的皮,白白的肉——真想赶紧抓起来塞进嘴里——还有汾酒、软云烟,摆好后,妮儿把黄纸拿出来,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黄纸的角儿,火舌顿时跳起来,妮儿嘴里念叨着,大,明天俺要结婚了,妮儿就要嫁人了,以后陪你的时候要少了。妮儿说着抽泣起来,俺记得你最爱画画,你给俺画的井架,叫肉肉、疙瘩儿她们眼红死了。妮儿抓一把冥币放到火头上引着,顺手丢进烧着的黄纸堆里,你女婿是城里一家饭店的厨师,掌勺的,俺当服务员,俺俩经常在一块儿聊,慢慢就好上了——爷爷奶奶大爹二爹大姑二姑各家全在张罗,就是他不在。他在咱村也十多年了,人勤快,心眼也不赖,村里人都待见他,人们拾掇时还念叨他咋走了——先不说他,咱家大门外已经支起了俩大锅,晌午吃的是包子,大肉馅的,俺娘说你最爱吃大肉馅包子,可那会儿,这种馅的包,哪能吃起,就是你在窑上上班,挣开钱了,也不敢吃,还急着攒钱修房呢!娘吃报子剁馅时,总要把里面放白菜、粉条,只能吃到肉疙星,你一吃这样包子就骂!俺娘吩咐村里撺掇的总管,结婚头天吃顿包子——一般人家是吃拉面,俺家吃包子,总管问俺娘为啥,俺娘说不为啥,只管弄就行了。俺娘叫大爹早早就定了一匹肉,说要吃大肉馅的包子。大,晌午开饭,俺娘专门吩咐,头一笼,让俺先给你拾出十个来。现在,俺给你掰开,你看肉大不大?尝尝香不香——对了,还有个事,自从他走之后,俺娘每天没着没落,话也少了,不像以前大呼小叫了。俺要走了,剩下娃儿,和俺娘说话的人越少了,俺怕俺娘闷出个甚病来。大你不在了,俺娘再有个甚事可咋办——
  
  睡梦中俺听见从北边传来了唢呐的声音,扯嗓吼似的,低一声,高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呀呀,光顾着睡了,今日,俺妮儿要出嫁了——妮儿,大有好多话呀,大这辈子,不能算这辈子,俺活的三十来岁真真是瞎活了,不知道心疼你爷爷奶奶大姑二姑大伯二伯和你娘,一天给家里人找麻烦……你娘,俺瞧不上,可你娘对俺真不赖,你大也是没福人啊——俺是有个相好的,叫黑巧儿,模样比你娘好看,说话比你娘绵。俺早早走了,细说起来也是因为她,不过可怨不着人家,说心里话,俺待见她,要不俺能嫌张伟——你张叔去招惹人家?俺光顾挑别人的不是,自个儿的毛病却看不着?妮儿,你娘不容易——
  
  唢呐声被西北风扯得越发薄了,像片片白云,飘上了天空……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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