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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给予母亲什么

时间:2017-10-04 16:48散文来源: 散文作者: 蕙质兰心点击:
        

(一)

母亲的生日一直保守得很严密。

母亲说,她不喜欢过生日。而我们知道,她最是一个不愿铺张的人。母亲极其低调、内敛、隐忍。父亲爱热闹。父亲在世时,我们给父亲过生日。每年父亲生日,母亲都会尽心尽力地准备一桌丰盛的生日宴。可母亲从不往桌旁就坐,尽管我们给她留有上座,就在父亲旁边,给她的碟子、筷子,也都早早摆置好了。母亲似乎很是不好意思,说:“坐啥坐?”她端着半碗烩菜,拿着半个馒头,一旁坐了,看着我们姐弟三个跟父亲,一边闹腾,没大没小的;一边大快朵颐,也就笑了。心满意足。那时的父亲,喝了几盅酒,脸庞泛红,油光光的,话语更多了,笑声也爽朗。七十二岁时,父亲辞世。父亲的身体一直不错,人又开朗、幽默,年年给父亲过生日时,我们都祝愿父亲长命百岁,活到九十九——天长地久。可是,谁会想到呢?父亲一患病,就是那样致命的病。

    母亲与父亲同岁,父亲已走了八个年头儿了,我们算着母亲今年业已八十高寿了。姐弟几个就商量着给母亲过个生日。我们这儿有给老人庆祝八十大寿的习俗。生日那天,孙男嫡女们带了寿礼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有更隆重的,主家还会邀请街坊邻里,亲朋好友来参加,寿礼不寿礼的,主家也不在意,就是图个欢腾热闹。酒席往往几桌到十几桌不等。正午开宴,鞭炮齐鸣,大家欢聚一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热闹!酒过三巡,庆祝也达到高潮。这些都是老人们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谁谁的八十大寿过得,那红火劲儿!排场啊!被说的老人,很是有面子,喜滋滋的,嘴里说着“没啥,没啥”,不由自主地就说起一些还不为人知的细节,儿子给了什么,女儿的又是什么,还有孙子、孙女的、外孙、外孙女的。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故作不在意。老头儿、老太们的目光里都盛满了艳羡,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这位老人身上,同时,都啧啧啧地感叹,老人是个有福的,儿女们孝顺啊!——看看,儿女们还落得孝顺的美名。想必,这是老人最为自豪、最为骄傲的时候了。自己在儿女们心中占据着怎样重要的位置,还用说吗?不言而喻嘛。可是,我的母亲坐在一旁始终淡淡的,不为所动。按母亲的话说:“虚的,浮的。绣花枕头,缎子草包。”

     一次,母亲给我说起村里张家老太太过生日的盛况,母亲的态度完全是批评式的。母亲说“八十岁的老人了,哪经得起那样折腾?”这张家我是知道的。有谁不知道张家呢?在我们这个村里那就是名门望族,朱门大户。张家老太太比老爷子大三岁。老人们说起张家没有不羡慕的。看人家那日子过的!儿女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最后都会感叹一句:“真是‘女大三抱金砖’啊!”他们家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是个包工头儿,钱挣的是盆满钵流的,府邸建得高阔轩敞,金碧辉煌,跟宫殿似的。二儿子担任着村里的支书,那就是个土皇帝。他的爪爪翼翼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并且盘根生节,势利雄厚又稳固。几次换届选举,选来选去,他都坐牢了村里那头把交椅。村里人都说,撼山易,撼张支书难。说罢,下意识地摇头、叹气。一脸的苦笑。奈何天?三儿子纯粹是个生意人,也是个能干的主儿,脑子灵光,什么挣钱,干什么。奇了怪了,好像人家从没有背时背运过,总是鸿运高照,顺风顺水的。你看着眼红,也跟着干。结果,你定是那个碰钉子拔橛的人,而人家早已挣足了钱。家里盖得虽然不如老大,但也是,固若金汤,铁桶一般。三个儿子的宅邸分别位于村东、村中、村西,气势傲然,龙盘虎踞。那么,小儿子呢?最有出息的就数这小儿子了!小儿子在某县担任着一方水土的父母官——县委书记!提起这个小儿子爷娘老子脸上真是大放光彩。老爷子识文断字,这时候就咬文嚼字起来:“那是一言九鼎!那是说一不二!有谁敢不听?”两个女儿,家里也都殷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两个老人深知这道理,说起女儿的时候就少些,甚至不提也罢。他们尤其看重的是自家门第兴旺发达,光宗耀祖。“咱们姓张的可是大门大户啊!祖上曾出过进士......”逢年过节或是生日庆典,儿孙们都集中在了一起的时候,老爷子就常常捋着一把花白的胡子,很是自得、自豪地说起家族的繁荣昌盛史。他可是百说不厌!可是,儿孙们呢?谁的耳朵没有听出茧子来呢?但是,没有谁敢违拗,只做洗耳恭听状。“老了,就这样呗。”心里嘀咕一句,手下尽管动筷子,嘴里只管咀嚼。母亲说:“那生日过得,好大的场面啊!全村老老少少都算开了眼界。”

    原来是这样的。张家老太太八十寿诞到了,有出息的儿女们就想着好好庆祝一番,给老母过一个别开生面、别出心裁、不同凡俗、最最隆重的生日。生日前一天,就从县里请来了剧团,要连唱三天大戏。生日那天,张老爷子带上了皇冠、穿上了龙袍,张老太太的行头是凤冠霞帔,还都化了妆,分明就是皇帝皇后。当然,这些都是从剧团上借来的,唾手可得。宴会安排在了大儿子的庭院里,那方院子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阔大,且气派!并从城里请来了司仪。正午时分,开宴前,一对儿老人在司仪的安排下排排场场地坐好,其他人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孙子媳妇、孙女女婿,还有外孙、外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呜呜洋洋站了一大院子。有心人数了数,嘴里啧啧有声:“大人、小孩,四十二口!”这众多人等,在司仪的吩咐下,按照辈分从长到幼,一拨一拨走上前来,给两位老人拜寿。先是儿子媳妇,司仪高喊口令:“一鞠躬——”声音洪亮,语调拖得长长的。大家就一鞠躬;司仪又喊道:“二鞠躬——”就二鞠躬,木偶一样。如此,鞠了三次躬。然后是女儿女婿;接下来是四个孙子携各自的媳妇——青春年少,花团锦簇的,很是惹人眼;再接下去......好家伙!多半个钟点过去了,这个程序愣是没有走完。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人嘀咕:“老人这样一直捏着架子坐在那儿,能受了吗?这不是活受罪吗?”好不容易进行到下一道程序。又是一阵忙乱。而司仪还真是训练有素,始终面带微笑、忙中有序,先是安排大家站好队,从前到后,长幼井然,亲疏有序。然后教大家齐声说一句祝愿的话。司仪说:“一定要说整齐啊。不齐,不算数。直到说齐为止。”有青皮后生不耐烦了,嚷嚷道:“啰嗦。快点吧!”因为他的肚子早已提出了抗议,饿得正咕咕叫呢。眼下把队伍站好,就又花去了十几、二十几分钟。小孩子不停地乱跑,大人不住地呵斥,场面一直闹哄哄的。又有小伙子大声说道:“什么话呀?快说来听。”原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嗨,还以为是什么金玉良言呢。就这。嘁!”这小子有点儿不以为意。司仪不疾不徐,不温不火,非常的好脾气,说道:“甭小看了这句话!没有比这更实用的话了。用在这里,没有比它更恰当的祝辞了。”接着很耐心地教大家怎样说,“在‘祝’后面,根据辈分,每个人加上相应的称呼语。例如,你是儿子,就说‘祝父亲母亲,福如东海——’”没等司仪说完,有声音就急不可耐地打断说:“知道了,知道了,开始吧。”司仪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开始喊口令:“一、二、三,开始!”可想而知,乱嗡嗡一片,跟预期目标相差天地。司仪摇头、叹气。再喊口令.......如是,三番五次,锲而不舍,把大伙儿搞得都没了脾气,最终勉强通过。

     张老太太的儿女们再也想不到,生日过后,他们的老母却大病了一场,上吐下泻,头晕目眩,低烧不止,浑身酸软无力,卧床不起。求医问诊,吃药打针,拉拉筋筋一两个月才算缓过劲儿来。

我的母亲说,村里人不少撇凉腔、敲怪话、看笑话的,说啥的都有。“整的动静也忒大了!惹怒神灵了吧。看看,这不是现世现报是什么?”“还当皇上皇后嘞,嘁!本是草民,草木命,哪担待得起啊!”“不能太出格了。谁比谁还高了一等了?”其实,我想,张老太太生病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本来身体就虚弱,又上了年纪,从早到晚的几乎折腾了一整天,哪有不生病之理?母亲不屑地说:“过啥生日嘞?还不是又长了一岁?距离那一天又近了一步?有啥好庆祝的!”母亲最后口吻强硬地说:“我就不稀罕过生日!”

(二)

母亲不过生日。早在几年前,母亲就不断地给我们姐弟灌输她这种对自己生日的态度。“可是,今年不一样啊,八十大寿!她说不过,我们就不给过了?”弟弟说。 “如今都兴这个,别人家过,咋,我们家就过不起吗?甭听咱妈的,过!”姐姐说话像撂砖头块儿一样,砸在地上,一句一个坑。我举双手赞成。自觉很是懂母亲:“咱妈不就那样?最不愿劳烦旁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其实,真要给她过生日了,她嘴上埋怨,内心说不定还是欢喜与欣慰的。”母亲很看重我跟弟弟的工作,我在县城,弟弟远在省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考大学,那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我跟弟弟算是幸运儿。一家俩大学生,在村子里,父母脸上曾经很有光。大家说起我们家,就会说什么,是“书香门第” “诗礼人家” ,听在父母的耳朵里,私下里不知道有多开心。母亲的话,她跟父亲省吃俭用、坚持不懈地供我跟弟弟读书,总算有了点儿回报。父母亲一再叮嘱我们把工作干好。母亲老说我跟弟弟是什么“公家人” ——“吃公家的饭,拿公家的钱,给公家做事,还不是公家人?”母亲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氤氲着浓浓的笑意。母亲说,工作就是我们的立身之本,把工作做好了,将一顺百顺。一旁的父亲就笑她,说她唠叨。不过,他很快收敛了笑容,呈现出一脸的严肃与郑重,做最后总结:“实际上,你们的娘说得很对,很在理。你们要听在心里啊!”我无意中瞟父亲一眼,心里不由得一惊。现在想来,在父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什么?有希冀,更有深深的忧虑与不舍。活过了大半生的父亲,他深知人世的不易。而两个年幼的孩子,像两只雏鸟一样,不得不靠自己单薄娇嫩的翅翼飞翔了。我们的工作是第一位的。在这点儿上,历来,父母亲的观点儿都高度一致。“公家的人”身不由己。上了年纪的母亲,更是认这个理儿。如果因为自己要过生日,我跟弟弟需请假从而耽误工作,那么母亲是坚决不会答应的。

目前,母亲住在姐姐家。姐姐家在乡下。夏天,母亲喜欢生活在乡下。母亲说,乡下爽气、敞亮,到处青枝绿叶的,养眼养心呢!院落连着院落,这家那家的,串个门儿、说个话儿也方便。哪像城里?除了楼房还是楼房。楼房怎么建那么高?——我们家十六层,弟弟家十九层,上去了,就不容易下来(母亲晕电梯);不下去吧,就觉得憋闷的慌。晚上睡觉还老睡不踏实,跟吊在半空中似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我们家住着时,母亲就常常念叨老家,常说那句老话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其实,在乡下时,母亲总住在自家的老宅子里。姐姐家的新院落跟母亲的老房子隔路相望。新楼房一拉溜四间、三层,亭台楼榭的,很是气派。阳光下,一扇扇玻璃窗,一闪一闪,耀人的眼。窗明几净。房间一个连着一个,尽成房间了。夏天,院子里花木葱茏。影壁旁的那棵葡萄树真是喜人!原先弱不禁风的一株幼苗,很不起眼,几年功夫,如今,看起来非常老道,一派蓊郁、繁茂。躯干遒劲有力,弯弯绕绕,盘旋而上,擎起如伞的华盖,枝叶葳蕤。紫色的葡萄,晶莹剔透,一嘟噜,一嘟噜,可爱极了!摘下一串儿,用清水洗了——旁边就有一眼压井,轻松地按压那小小的杠杆,清凌凌的水就汩汩而流。迫不及待地把洗干净的葡萄扔进嘴里一颗,真甜!我断然肯定,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美的葡萄!可是,母亲说啥也不愿去姐姐家居住。母亲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固执了。按母亲的意思,她还要在老房子里自己做饭吃。姐姐哪里肯依?最后,双方各退让了一步:母亲住在自家的老宅子里,而在姐姐家用餐。我想,我是能理解母亲的。对于年轻人来说,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可是,对于老年人来说,一所住惯了的老屋就是家啊!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老房子,是父亲母亲,燕子衔泥筑巢一样、一砖一瓦、含辛茹苦地建起来的。在这老房子里,养育了我们姐弟三人;他们也一日一日地变老。老房子见证了过往岁月的一切,承载了太多、太多!苦与甜、喜与悲、欢乐与忧愁,如今,都过去了,唯有这房子依然静静地伫立、默默地守候,迎朝阳,送晚霞,也遭受风吹雨打。好也罢、歹也罢,过去了的,都成了美好的怀恋。

 (三)

可以说,母亲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地里、家里,全靠母亲。父亲在公社(那时的乡政府称作公社)的供销社工作。那是一个什么什么都论出身成分的年代,地主、富农、中农(上中农、下中农)、贫农,有些地方还有雇农。越穷越光荣。贫下中农、雇农,属于革命群众,地主、富农、上中农属于革命群众专政革命的对象,属于“不在会” ——不属于革命群众的社会,也就是“另册”的意思。不准你乱说乱动,革命群众叫你东,你不能西;叫你站,你不能坐;叫你跪,你不能站。革命群众说煤是白的,你还就不能说它是黑的。你唯有听从、服从的份,老老实实低头干活,劳动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因我们家的成分高,父亲整日诚惶诚恐,格外的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委曲求全。可是,即便如此,一有点儿风吹草动,灾难一准最早落在父亲这样的人的头上。唉,父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其实,现在想来,我们家被划分为“地主” ,还真是冤枉!祖上省吃俭用置办下了几亩田。可是,曾祖父英年早逝,三十几岁就离开了人世,当时,祖父还不到两岁,大女儿也才六七岁,大大小小三个孩子,曾祖母,一个妇道人家,拖儿带女的,种地实在是应付不过来,于是,就让族里的一些人家耕种,打下的粮食由他们看着给,给多少是多少,曾祖母也不说什么,只要能维持他们娘几个的生计就成。曾祖母本就是个非常豁达的人,大大咧咧的,最不屑的就是斤斤计较。总能拿得起、放得下。什么什么都不往心里搁置。我想,正是因为曾祖母这样的个性,她日后才活到了那样的高寿——九十九岁。实在是,哪里剥削了呀?哪儿像有些书上写的那样血淋淋的,喝人的血、剥人的皮、惨无人道、惨绝人寰?也许,真有那样的事。但是,我敢保证,那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在我家祖上。可是,找谁说理去?让人更想不到的是,在日后的岁月中,这样的一顶帽子竟有千钧万钧之重,泰山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可笑的是,还殃及后代,几代人都抬不起头来,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母亲是我们家的全劳力,或者叫作整劳力。就是全天候在生产队里劳动——那时候,讲究大集体,生产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休息?大家会吃惊的,你就恁娇贵?你自己也难为情了。再说,凭工分吃饭,出工,才有工分,一大家子人呢!母亲成年累月地在生产队里劳动,早出晚归,那是名副其实的披星戴月。记得,每年冬天,母亲的手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大的裂口,母亲就用胶布粘了。胶布也是奢侈品,是父亲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母亲很是舍不得用。现在想来,母亲的手怎不裂呢?那样的数九寒天,凛冽的朔风一声声地吼叫、肆虐,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仿佛在报复什么。冬天人也不得清闲,要修整土地,兴修水利,甚至开荒造田。上面的口号是:“战天斗地,人定胜天!” “与天斗、与地都、与人斗,其乐无穷!” “让河流改道,山包让路。旧貌换新颜!”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村东河滩的工地上,五星红旗高高地在空中迎着狂风,猎猎地舞动、飞扬,呼啦啦地响,全村男女老少都被集中在了这里,学生娃由老师带队也来了。记得我当时读小学二年级,七岁。我六岁入学。那天临出门时,父亲拿出了一双小手套儿,军绿色,样子很笨拙,两只手套还滑稽地用一根细绳索连着。父亲把那小细绳套在我的脖子上,把我的两手装进手套里,满意地笑着说:“这下好了,拾石头,手就不会磨破了,风也甭想阴谋得逞,吹裂你的小手了。”我们学生娃的任务是捡拾鹅卵石,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鸡蛋大的、拳头大的,清理走这些石块儿,大人们从远处拉来泥土,铺上,造田。有人私下里嘀咕:成年轮辈子的乱石滩,能成良田,还不早成了良田?岂能等到今天?上面有话说了,人家搬来了伟人的诗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客观规律,谁不遵循,谁就要受到惩罚。大家顶风冒雨、辛辛苦苦干了一个冬天,整治出了几十亩田地;春天,也播下了种子,出了绿油油的禾苗。谁知,初夏的一场暴雨,使一切化为乌有。田土都被大水冲走了,剩下嶙峋的石头裸露着。那年月,人们不知出了多少冤枉力、流了多少冤枉汗,做了多少无用功!不讲方法,不问策略,甚至严重违背自然法则,一味的地蛮干。看着那怪模怪样、呆头呆脑的手套,我有心不戴,甚至想扔掉它们。心想,我的同学们肯定不会有人戴这玩意儿,我不想搞特出。本来就跟人家不一样。人家都在“社会里” ,而我们家“不在会” 。这样,又要被那几个坏小子嘲笑了,说什么“地主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太难听了!可是,又无力反抗。那时的自己是那样的害怕、恓惶,只觉四周整日都是阴晦的,沉郁,压抑,白茫茫一片,白色恐怖!小小的人、小小的心总像被一块磨盘压着一样,沉重,艰于呼吸,而又不得不受着。可是,我还是戴上了那手套儿,因为父亲的眼神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温煦,那是我很少看到的——长大了,我明白了,那是“舐犊情深” 。我不愿辜负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可是,母亲没有手套儿。工地上千军万马,我看见我的母亲混杂在男人的队伍中,她迎着风吃力地、艰难地拉着车子,车子上是满满一车黑湿的泥土,好不容易拉到地方,把土卸下来,再用铁锹铺开,母亲徒手做着这一切……风,鞭子一样抽在母亲的身上、脸上;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割着母亲的手。那裂口渗出血来了吧?我的手戴着手套儿,还早已冻麻木了。天太冷了!我看到,母亲匆匆地拉着车子又去了,她甚至无暇喘上一口气。因为每天整出多少田,每个人是有定量的,死任务,干不完,就别想回家去,摸黑也得完成喽。如果由此你断定我的母亲高大、结实、健壮,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我的母亲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头,瘦弱,多病。冬天里她的咳嗽就没好过,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好像没有一点免疫力;她常常闹腿疼,关节炎,严重时路都走不成,需依凭拐杖,艰难挪步。她的胃又极其不好,总是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吐酸水。后来知道,那是常吃酸黄菜、红薯(蒸红薯、煮红薯、红薯干儿面蒸馍、红薯干儿面面条)造成的。可是不吃这些,又能拿什么果腹呢?日子穷啊!其实,那时农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一干二净,一贫如洗。工地上一派繁忙景象,喧腾,热闹,人欢马叫,看似热火朝天。高音喇叭里革命歌曲震天介响,一首接一首;革命口号一声比一声高亢、激昂、洪亮。我看不到了母亲的身影,她被淹没到了人群里,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海洋里。

母亲跟男人一样劳动,跟男人干一样的活儿,且保质保量,但常常是同工不同酬,男劳力一天八个工分,母亲却只能得六分,因母亲是女的,说是女的比男的力气小。尽管母亲不停歇地出工劳动,可是,一年到头我们家仍是缺粮。我们家是老缺粮户。母亲挣的工分,分得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家人吃。那么你得拿钱向生产队里买,可父亲的工资又极其微薄……那些日子,我从没看见过母亲脸上的笑容,我原以为母亲是不会笑的。唉,愁云密布、焦头烂额的日子,不说也罢。

我总觉得,母亲的一生就是吃苦受累的一生。后来包产到户了,母亲肩上的担子依然不轻,一家人的地,好几亩,耕种、收获,全靠母亲一人。父亲只是农忙时搭一把手。父亲是有工作的人。对于农活儿,父亲几乎什么也不懂,更不用说犁地、耙地什么的。站在耙上,手持鞭子,赶着老牛,时不时挥动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串脆响,嘴里“我我我,得得得”地吆喝着。行家里手来来回回在田野上越过,就像驾驶着小船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轻松自如,行云流水。耙过去的地平平展展,一个土块儿也没有,土壤松软、细碎,湿漉漉、黑油油的,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父亲看呆了,他认为这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母亲呢?也不指望父亲,总是自己想办法。不管怎样,我们家的地从没有耽误过一季,总是适时地播下种子,且禾苗往往长势奇好,秋后一样地喜获丰收。多少年来,我的脑海里一直深深刻印着这样的几个镜头,每当想起母亲,它们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一闪现。

五月流火。毒辣辣的太阳,白花花的阳光,天地如巨大的蒸笼。一大块麦田,金灿灿的,晃着人的眼。母亲弯腰割麦子,显得那样的渺小,她一镰刀、一镰刀割呀、割。终于腰弯得又酸又困,实在难以忍受,遂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抬手抿一下掉在腮旁的一缕头发,甩下一帘汗水。这时,我看到母亲的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安详,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在里面,心满意足。是啊,瞧这一头头麦穗,沉甸甸的,颗粒多么的饱满啊!有付出,就有回报,土地最讲诚信,从来不会坑人、骗人。日子还是有过头儿的呀。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幕,想起母亲脸上的表情,不知怎么,我的心总无限酸楚,欲落泪——母亲是多么容易满足啊!母亲又付下身去,挥动起镰刀……母亲似乎更卖力气了,很快就把我抛下了一大截子。写到这儿,那天,邻居大婶的话犹在耳畔响彻。我从城里的学校回到家里,屋门是锁着的,家里静悄悄的。正是麦收的农忙季节,母亲肯定在地里忙。我急切地想见到母亲,撂下书包,就去地里找。正在田里忙碌的邻居大婶看到了我,扬声说道:“咦,你可回来了。快去吧!恁娘干死干活的。”我的心里一阵难受,两步三脚向自家的麦田走去。映入眼帘的是:皇皇的麦田和母亲单薄的身影。我明白了,我之所以能在县城的学校里安安逸逸地读书学习,是母亲的血汗做了有力的保障。我泪眼迷蒙。

 记忆中,那场秋雨很是有韧劲儿,一大早就开始下,哗啦啦地下,不休不歇,似乎是天上的河流决了口。傍晚,风劲,雨更急。我们家的猪圈积了半池子水,眼见,就是个小小的鱼池。那头半大子猪,七八十斤重了,开春儿买来的,被母亲养得像个肉球,瓷实实的,很是壮硕。它浸泡在雨水中一天了,终是忍无可忍,憋足力气,把猪圈撞开了一个豁口,逃之夭夭。那时候,猪是很宝贝的。猪就是一个家庭的小金库。家家户户养猪。且必须圈养,这是上面的硬性规定,否则猪到处走动,还不毁坏了集体的禾苗?那是要严惩的!买来猪崽,养上一年,到了年底,卖给食品公司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这样,过年的米、面、油,小孩子的花衣服都有了着落。甚至之后大半年的油盐酱醋都不用愁了。院落里已经很局促了,几家子挤在一起,母亲还是想方设法趁着墙角儿用石头、砖块垒砌起一个小小的猪圈——也就一张老式床大小。猪不见了,那还了得?母亲戴上那顶破麦秸帽儿,披一块儿什么破旧的塑料单儿,一头扎进大雨中,出去找寻了。我的心也被揪了起来。眼看天就要黑了,还下着这样大的雨。那冰凉的雨水哗哗哗的就下到了我的心里。终于回来了!猪“哼哼哼”着、很不情愿地走在前面,母亲手拿一根小木棍跟在后面。我不曾看见过母亲用小木棍打猪,她只是做做样子吓唬猪罢了,她金贵猪呢!母亲边走,边数落猪:“这么不让人省心!太不‘甜还’人了!”——“甜还” ,我们当地的方言,就是“回报”的意思。音是这样的音,大家都这样说,究竟是哪两个字,我至今也没弄清楚。母亲排出猪圈里的水,把猪赶进去。然后,淋着雨,又开始垒猪圈。母亲的衣服早湿透了,那塑料单儿实在是太小,捉襟见肘,雨水就像是从天上浇灌下来似的,一股股地拧成了绳,争着抢着下落,我站在屋子里看着这一切,心下一片凄楚。

(四) 

     日子苦是苦,不过,终于有了盼头儿。先是“摘帽儿”了,后来,又恢复了高考制度。母亲脸上终是有了喜色。我这样边想边写的时候,很多年前的那天傍晚的情形再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冬天的傍晚,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黄着半张脸,一抹橘黄的余辉映照在我们家的东院墙上,那破败的院墙像着上了盛装,干净而华丽。这个时候,母亲照例在准备晚饭,她不断地从堂屋到厨房走动,拿这拿那。那是什么厨房啊!就是趁着人家的山墙搭了一个再简陋不过的草棚而已,那是什么也放不住的,米面呀什么的都放在堂屋里。母亲手里拿着一小撮红薯粉条,从堂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抬眼看到了放学回来的我,遂笑着说:“教我看看你的奖状。”原来,弟弟已经回来了,并拿回来了一张大奖状,她料定我也会拿回一张来的。因为,我每一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 ,从不曾落空,我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成绩优异。我当然拿着一张奖状,那奖状被我小心翼翼地卷成了柱,握在手里。我故作不以为意地把奖状递给母亲,母亲站在台阶上展开了奖状,看得仔细、认真。母亲看懂了那字吧。母亲说她曾读到小学二年级,学习挺好,跟我一样,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不过,她那时不叫“学习委员” ,称“学习部”来着 。说起这些的时候,母亲很是自豪,然而瞬间就黯然了。她不得不放弃自己喜爱的学习,挥泪告别学校,回家干活儿,因家里实在没办法,吃饭的人多,干活儿的人少,她又是排行老大。没有把书读出来一直是母亲心中的暗伤。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以前不曾见到的母亲脸上的笑,那笑是那样的美好,温暖、柔软、熨帖、平静又安详,记忆中那笑是金色的,金灿灿的,就像我们家院墙上的那抹阳光。堂屋里有一面墙壁专门用来张贴我跟弟弟的奖状,已经有那么多了。我姐姐是个特别活泼的人,性格开朗,人生得很是漂亮,一张瓜子脸白净、俏丽。她爱说爱笑,爱唱爱跳,是学校文艺宣传对的骨干。大老远你听到的不是她的笑声、就是她的歌声。那一年冬天,治理河滩、开荒造田,全大队十四个生产队进行生产大会战,千军万马,气吞山河。工地边上还高高筑起了一个大土台子,除了大队领导在上面喊话,发号施令,中途休息时,这台子也充当舞台。有唱革命样板戏的,有说快板的,有说三句半的,姐姐也登台表演了,一曲《南泥湾》震惊四座,音质青翠、嘹亮,音域宽厚。大人们都互相打听这是谁家的闺女,有人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大家都看向我的母亲,嘴里称赞着什么,眼里蕴满了羡慕。我的母亲静静地坐在人群里,很有点儿不好意思。我想母亲一定是欢喜的,她那阴郁的心田里肯定注入进了一缕阳光,尽管稀薄,但毕竟有光亮、有温度。姐姐又生着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见人一面笑,很是亲热,爷呀、叔呀的,大娘、大婶地叫,长辈们无不夸她懂事理。母亲就纳了闷儿了,笑笑,说:“这孩子像谁呢?”可是,姐姐根本坐不下来读书,一拿起书,就哈欠连连;要不就嚷嚷着头疼。母亲看她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儿,就随便她了,也不再催促她用功读书。母亲把心思全集中在了我跟弟弟身上,决心要把我俩供出来,能读到哪儿,就供应到哪儿。一定要我们考上大学。弟弟用指头点着,数那面墙上的奖状:“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看自己有几张,而我有几张,比一比谁的多。我们都不甘示弱,暗中较着劲儿。母亲从旁看着,脸上的笑柔软而美丽。

     姐姐初中没念完,就毅然决然地弃学了。姐姐早早地恋爱、结婚,二十岁时,她的大女儿就出生了。婆家也是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姐夫人生得仪表堂堂,憨厚、可靠,肯吃苦、下力,头脑也灵光。两人相亲相爱,琴瑟和鸣,小家庭和和美美。如今,他们早已是儿女双全,家庭殷实富足。母亲曾经很为姐姐感到惋惜。见我跟弟弟都上了大学,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这样说道:“你姐姐要是遇上有门路的爹娘,兴许会唱出点儿名堂来。”说完,长长地叹一口气。后来,见姐姐在农村过得如鱼得水,很是不错,母亲才渐渐释然。现在,姐姐在村子里担任妇女主任之职已经多年,性格依然热情、爽朗,为人诚恳、亲切,干什么都兴兴头头、风风火火的,也认真,也尽心尽力。总之,老少爷儿们提到她,没有不竖大拇指满口夸赞的。

忘不了在家里的那种种美好时光。如今想起,心里总有无限的怅惘与伤感,直觉光阴匆匆,一去不返。节假日,我带着儿子回到家里。父母亲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们把自己卧房里那张闲置的床拾掇出来,铺上厚厚的褥子、干净的床单儿,那床被子暄软暄软的,一缕缕阳光的香味直扑鼻子。原来,知道我们要回来,父亲提前三天就把被褥拿到阳光下晒了又晒。家里有的是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现成的床铺。可是,每次回家父母亲总要我跟儿子挤在他们的房间里睡,父亲说:“这样,晚上躺着可以好好地说说话儿。”冬天的夜,绵长、温厚,就像一件硕大的黑色棉袍一样温软、妥帖、绵密。院落里、房顶上有冬天的风在游走,窸窸窣窣,小脚儿女人一般,而房间里暖意融融、亲情酽酽。爹问问女,女问问娘,说呀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我沉入最是深沉、最是甜美的睡眠中,没有一丝一缕的梦境,纯粹、熨帖、完整的酣睡。一下子睡到自然醒。窗棂上已映照了一抹金黄的阳光,我依然懒懒地赖在被窝里,磨磨蹭蹭,身心闲适、畅达、轻轻松松。身旁的儿子也醒了,咿咿呀呀地说话。父母亲不知啥时候已经起床了,他们的床铺整理得利利落落,被子叠得四棱八正。我听到父亲在院子里的咳嗽声,正在哗啦哗啦地用那大扫除打扫院落;母亲照例在厨房里忙碌,我已嗅到了饭菜的香味。待我跟儿子终于穿戴整齐、梳洗完好,光头净脸地出现在堂屋的时候,父亲已把饭菜端上了桌。黄橙橙的玉米粥,香喷喷的。母亲熬的玉米粥就是不一样!母亲说,熬玉米粥,须有耐心,小火儿,不停地搅动,熬呀熬的。烙的葱油饼,金黄,外焦里嫩。几样小菜都是我爱吃的。大口咀嚼着可口的饭菜,笼罩着父亲母亲爱意浓浓的眼神织就的密网,我直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直觉天地悠悠、天长地久。我总想,家、父亲母亲将永远永远在这里守候,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隔着怎样的千山万水,回头遥望,总能看到那像阳光一样金灿灿的家园的辉光,它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暖人肺腑!令人魂牵梦萦。可是,突然的就没有了父亲。直觉,头顶上那四平八稳的天空訇然地坍塌了一角。如今,母亲也老了。

 (五)

母亲确实老了。不知怎么,印象中母亲总是年轻时的样子。腿脚灵便,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很是利索。可是,当目光落到实处,看到母亲,我的心就一惊、一颤。母亲的头发全白了,那短发,稀疏、零落、干糙,头皮清晰可见。母亲的脸皱纹纵横,瘦削、楛索、干滞,肤色暗黄,真像核桃皮。最让我吃惊的是,她走路怎么那样迟缓!春天来了,一个晴好的天气,上午九点、十点的光景,阳光清澈、温煦,金子一样。母亲在我们家憋屈了一个冬天了,她早就想到外面走走了。这样的好天气!于是,我陪她到楼下去晒太阳。出了电梯,母亲拄着拐杖走,很是缓慢,竟是半天一步、半天一步,简直是在挪动!异常吃力!我非常震惊!母亲怎会这样呢?去年春天,母亲仿佛走得还好好的。有人形容老人老去的迅速,说“一寸寸地老去” ,可是,我的母亲分明是“一尺一尺地老去啊!”我的心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一种莫名的难受滋味涌上心头。

可是,母亲却执意要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母亲说,看见老房子就是亲。晚上,在哪里睡,都没有在老房子里睡得踏实、安稳。可是,我们担心母亲的安全。这隔着的那条路可是一条省道啊!每日里车辆来往频繁。母亲的腿脚不是一般的不好使。膝关节疼痛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更是雪上加霜的是,一条腿,股骨头坏死,做了置换术;另一条,股骨颈摔断,至今还下有钢板。医生说,钢板拆不得的,否则,很有可能散架。这样的不幸曾发生过。在父亲谢世之后,老了老了,母亲竟做了两次大手术。唉,真是多舛的命运!电话中,母亲却大声地说:“没事,没事。我左右看看,没车,我才过。再说,还有你姐姐呢,她又是接又是送的。放心吧。”母亲声音清亮,没有一丝一毫苍老的意味。这才是我们的母亲呀!她哪里儿老了呢?她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们的保护伞,是给我们一度营造了一个温暖、温馨的家的母亲啊!她怎么会老了呢?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割麦子;她掰玉米;她做晚饭,灶房、堂屋间,来来回回地忙碌、拿这拿那……

母亲老了。我们究竟能给予母亲什么呢?拿什么来慰藉母亲那颗孤独、寂寞的心呢?

唐代诗人孟郊吟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六)

弟弟打电话来,问母亲的生日是哪一天;我打电话问姐姐,让我没想到的是,姐姐竟然如我一样,不知道。然后,听见她把电话递给母亲说道:“您二妮儿的电话,问您生日呢。”看来,母亲就在她的旁边。

“妈,您的生日,说说呗。”我与母亲通话。

“啥,生日?不过,不过。千万别张罗!”母亲又急又慌的。

“说了吧。小范围的,就自家骨肉团聚一下,一来,庆祝您老在世上走过了八十春秋,不容易啊!二来,祝您老活到九十九,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健康,越活越潇洒……”我嘻嘻笑着跟母亲调侃。

母亲也笑了,说道:“我可不想活那么久,那还不真成了‘讨人嫌’?”

“别再保密了!说说,有啥呢?”

逼得急了,母亲干脆说:“我没生日!”

我就笑了:“看你说的,人人都有生日,您怎会没生日呢?”

母亲到究还是那句话:“不过,不过。啥生日不生日嘞。别张忙。”

 (七)

最终,我们还是知道了母亲的生日。姐姐打听了几个表姨、堂舅。原来很平常的一个日子:农历七月初六。姐姐说,是这个日子,绝对没错。因为,母亲听了,笑着说:“还真要过啊。唉,我是拦不住啊。”姐姐说,其实母亲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生日宴如期举行。母亲拾掇得干干净净,坐在姐姐家的客厅里。她是早早地就在等候了。天气不错,不热不冷。今年闰六月,这个时候,夏天的热劲儿都已经过去了。清澈的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客厅里一派明朗。我们一一到了。姐姐家的女儿、女婿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大的是一个女孩子,七岁了,生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很是漂亮;小的,男孩,刚满三岁,胖胖的,虎头虎脑,可爱极了,一刻不停地跑动。姐姐家的孙子放假了,从上海回来了,在姐姐家度暑假,说是亲近大自然。小家伙,六岁,很有礼貌,一副小绅士派头,总是礼让着他的小表姐——那个小女孩子,爱护着那个小男孩儿。大家都不住地夸赞说:“真是大都市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母亲很是高兴,一脸开心的笑,就像这明丽的阳光一样。母亲的精神还真是不错。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到母亲,我的心仍是一惊、一颤。她身旁那只拐杖照例深深刺了一下我的眼。一个多月没见,母亲似乎又老了。她的脸黑、瘦,花白的头发好像更加干枯了、稀疏了……

 我们把母亲让与上座,母亲推辞了一番,欣然就坐了。那两个孩子蜂、蝶一样立马飞扑过去,要挨着太姥姥坐,嘻嘻笑着,说要沾太姥姥的光,今天太姥姥是老寿星。那个三岁的小家伙也要去凑热闹,被他的妈妈一把抱住了。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一脸慈祥,爱抚地摸摸这个的小脑瓜,摸摸那个的小发辫。弟弟带来了一只很是硕大的蛋糕,三重塔。他把蜡烛一一插上去,八只,一只象征十岁。蜡烛被点燃了,可爱的橘黄色小火苗,轻轻摇曳,就如八尾小小的金色鲤鱼,摇头晃尾。大家让母亲吹蜡烛,然后,闭上眼默默许愿。母亲笑呵呵地说:“规矩还真多啊。”说着,她一一照做了。姐姐家的女儿、她的外孙女打趣她:“姥姥,您老许了什么愿啊?” 母亲狡黠地一笑,说:“保密!说出来,就不灵了。”大家都笑,笑声在客厅里回旋飘荡,余音袅袅。接着,外孙女又高声说道:“祝姥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故意把腔口拖得长长的,又惹起一阵笑声,声音更加灿烂、更加明朗。蛋糕切开来了,外孙女递给她姥姥一大块儿:“老寿星,请品尝。”母亲很高兴地接了,没有半点儿推辞。我记得母亲不爱吃甜食,她胃不太好,甜食老让她胃酸。可是,今天,母亲勉励地吃着,一小口、一小口,好像是美好的食物欲一点儿一点儿慢慢享用似的,看起来很是津津有味。就听母亲说道:“这蛋糕还就是不一样,大城市的,好吃!”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酸酸的。她这是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不愿辜负大家的一片心意吧?她身边的那两个孩子,吃蛋糕,热烈、又兴奋,嘴上都纷纷吃出了白胡子,哈哈笑着,说对方是大花猫。他们的生命是多么鲜嫩!多么蓬勃啊!可母亲的生命呢?风中蜡烛的情状映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又是一阵酸楚。瞧我,怎么老是酸楚、酸楚的?这美好的时光!

姐姐准备的饭菜很是丰盛。她专门请来了当地有名的那对儿厨师夫妇。先是一大桌子的凉菜,各色各样的美味佳肴,琳琅满目。然后,一道道的热吃,香喷喷、热腾腾,次第端上桌。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热闹、喧腾、也繁华。酒过三巡,宴席渐入佳境:酣畅淋漓,稳步向前推进。宴席上很自然地形成了几个谈话圈子:弟弟、姐夫、我们家那口子、还有那个外孙女女婿,几个大男人谈时局、谈房子、车子、谈物价,也时不时愤愤然地抨击一下时弊。我跟弟媳、姐姐、还有外孙女,谈起了时尚——衣服、化妆品什么的,也说得热火朝天。那两个小孩子,像两只小山雀,吱吱喳喳、吵吵嚷嚷地说着他们的话题……无意间,我抬起头,撇见了母亲,母亲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一脸的落寞、萧索。她寂寂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筷子,停在桌子上,不动菜,眼神愣愣的,很是茫然,似乎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我心里一紧:母亲是哪一个圈子都无法走进啊!我们有多么残忍!只顾自己高兴,而独独地把一个老人抛在时光的角落里,任寂寞与孤独啃噬那苍老而无助的心。我不由地喊道:“妈,您吃菜啊!”姐姐、弟媳也都意识到了什么,纷纷让母亲动筷子,母亲脸上倏然绽出笑意,恰如九月菊金灿灿地盛开,温暖而美好。“吃,吃,一直都吃着嘞。”母亲说着,把筷子伸到距她最近的一个盘子,又说:“你们也都吃,别管我。”

(八) 

快乐的时光总是不知不觉很快地就过去了。有团聚,就有分离。夕阳已经开始西下了。弟弟家路程远,他们早早地就返程了。也到了我们该跟母亲说再见的时候了。母亲照例要送我们到大门口。她拄着拐,一步一步地走,吃力、缓慢,可她执意要送送。母亲看着我们上车,看着车子启动、离去。离别的滋味总让人难捱,惆怅盈满心怀。走出大老远了,我忍不住,回头,从车的后窗望出去,见母亲依然伫立在姐姐家的院门前,朝我们走的方向遥望着,独独的。我看到,母亲孤单的身影越来越小,而母亲周遭的虚空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浓浓的,白茫茫的,云雾一样翻卷,笼罩了母亲……我们能拿什么来填充这巨大的虚空呢?我们究竟能给母亲带来什么呢?

唉,母亲老了。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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